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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引疾(二)

礼部的事既已经吩咐下去,皇上也没什么可再追究的了,按理说也该让自己和徐阶退下。只是皇上却似有意拖着,问了徐阶许多无关紧要的事,不主动提让他先回去,甚至几次徐阶想开口告退,话还没说完又被皇上打断,随即又问了别的问题。几次下来,徐阶也明白皇上是有意想留他。徐阶如此,皇上不开口,冯保自然也是静静的站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

只是皇上却迟迟不开口,似乎是有意在拖延着时间,等着什么。

徐阶这个时候也不再多问了,只等着皇上的安排。好在皇上也一直在不停找事向他询问,还让冯保搬来了凳子让他坐下,并没有就这么让他干站着。

本来皇上和首辅谈论国政,冯保也想先退下的。

谁知皇上却让他也在一旁伺候着,这下连冯保也不免猜测究竟是何事了。

就这样过去了近一个半时辰,皇上还是一句正题也没有说,却还依旧压着徐阶,不让他回去。

终于,徐阶有些耐不住了,道:“皇上,臣入宫已经多时了,内阁中还有许多事等着臣拿主意,皇上若没有旁的事,臣请先告退。”

然而朱载垕却道:“急什么,朕留你下来也不是无缘无故。照这么算算,时间也该到了。”对冯保道:“你去门外看看,李芳回来了没有?若在外面候着,便立刻叫他进来见朕。”

“是。”冯保依言出去,果然见李芳在外面候着,便依皇上的吩咐,忙叫他进来。

李芳进来先跪拜行礼。

朱载垕让他起来,便问:“朕交待你的事都办妥了。”

“回主子的话,奴婢正是想就此事来回主子。”

“可有不妥?”

“皇上的圣旨到了礼部,他们听到是斥责,一个二个都吓得不行,只是高大人那里......”

朱载垕听他说话吞吐,便知其中定是出了什么岔子,问:“高仪不肯吗?”

李芳忙摇头:“倒不是不肯,只是奴婢瞧着,这高大人似有些不情愿,送奴婢离开时还皱着眉。不过奴婢也劝了他几句,想来高大人也会明白皇上的苦心。”

朱载垕不答,忽然问徐阶:“首辅,你觉得呢?”

徐阶忙回答:“臣以为高大人不是不愿,只是心中有愧,所以才面有不悦而已。”

“当真吗?”朱载垕意味深长道,忽然将同样的话又问了冯保。

冯保就更小心了,丝毫不言明心迹,只是道:“奴婢愚钝,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刚才元辅说得也有理,主子天恩浩荡,高大人感激都来不及,又岂有不悦的道理。”

然而朱载垕却不说话了,隔了很久,他忽然又问徐阶:“知道朕为何要留你吗?”

徐阶摇头,却也感觉得出皇上的心中有一丝不定。

“朕刚才看高仪的奏疏,便已察觉出他的言辞之间大有去意已决之意。所以真才担心,他是否会抗旨。”朱载垕说到这里一叹,“今日礼部的事,虽也有高仪的不是。但朕也了解过他一段时日,也大题了解他的脾性。今日之事朕只当是个意外,高仪这个人,可堪大才啊。”

徐阶、冯保闻言也都吃了一惊,没想到皇上是这样的心思,倒真让人意外。

不过很快徐阶回过神来,忙道:“皇上英明睿智,思虑周全,实在让臣惭愧。”

朱载垕望向他:“首辅何必过谦,这件事朕还想交托给你。”

“臣不敢。皇上若有吩咐,臣定当尽心竭力。”

“李芳跟在朕身边这么多年,朕相信他不会说谎,更不会造谣污蔑谁。他既这么说了,即便你们还在朕面前替高仪说话,恐怕这高仪心里就未必没有一点不愿意。朕原先也只是担心,所以才留你下来,现下你可以出宫了,不过今日处理完内阁的事后,你还要多跑一趟,去一趟高仪府中。朕的意思你可明白?”

“臣明白。”皇上无非是想让自己却说服高仪,让他放下请辞的心思,安心在朝中做事。这点自己何尝不是和皇上一样,何况他也想再去见见高仪,有些话他还没有问清楚,既然皇上说了,他也恰好可以名正言顺的去。

事情既已吩咐过了,这下就连皇上也不留他:“你在宫里也耽搁了这么久了,行了,你先回内阁吧。”

徐阶一听,马上行礼告退。知道皇上要说的话只是如此,心中也不禁松了口气。

徐阶走后,朱载垕可没闲着,又让冯保上前,问:“你可知朕为何也让你留下?”

冯保忙回答:“奴婢不知。”但心里却想,皇上恐怕和对徐阶一样,也要吩咐自己去做什么事才好。

“朕刚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高仪既有此心,未必仅凭他人一言半语就能劝得动的。”他见冯保神色惶恐,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又道,“不过你不用多心,朕这么说不是不相信徐阶。朕既让他去了,自然也不会怀疑什么,而朕更担心的是礼部。”

冯保不说话了,心里只等着皇上继续说下去。

“你以为今日之事朕看不出来吗?”

冯保更忐忑,也不知皇上究竟看出了什么。好在皇上并没有等着他回答,而是很快又自行开口了,“礼部那些人分明对高仪不满,今日这么把事情闹大,无非是想让朕处置了高仪。而朕偏偏不处置,反倒训责了他们,试问他们心里如何能甘心?”

原来是这样。冯保闻言也暗自在心里松了口气,好在皇上没有察觉到别的,于是他道了句:“皇上英明。”

“你也无需说这些奉承的话,你既提督东厂,有些事情便要你为朕做。”

“皇上是想要奴婢观察着礼部的动静?”

“你倒聪明。”朱载垕点头,“不错,朕要你这次替朕看好了,一有风吹草动,朕要第一个知道。若是有人在你之前来禀报,那朕就认定你有意欺君,定不再轻饶。”

冯保当即应承,东厂的消息向来是第一个知道的,所以他信誓旦旦道:“主子放心,奴婢的消息若是比别人慢了,无需主子处置,奴婢便自行来请罚。”

朱载垕听他如此说,也点了点头,心里也不再担心。原本有今日的事在先,谅他冯保也不敢再行欺瞒。想着今日的奏疏还没有看完,便让冯保退下,只留李芳一人在旁。

等到屋子里没了外人,他才又对李芳道:“现在没有旁人,你刚才可有什么话没说,现下都说出来吧。”李芳在他身边久了,不光是李芳熟悉他的脾气,他也熟知李芳的习惯。听他刚才说到高仪时的语气,定是还有什么瞒着没有说。

既然皇上问起,李芳也知瞒不住了,于是道:“皇上英明,奴婢是有话不便当着首辅说。其实......”他言辞中还有犹豫。

“他们都不在了,你还犹豫什么?有什么不能同朕说吗?朕又不会告诉别人。”

李芳听得想笑却又不能笑出来,皇上刚才还威严的模样,人一走了又变了个人,他道:“奴婢不是有意隐瞒,奴婢只是怕说了皇上又要怪高大人了,奴婢可不想背地里说人闲话。”

“朕刚才不是说了吗?朕念他是人才,不会怪他。何况难道朕在你心里,就是这样是非不分的人吗?”

“好了,奴婢同皇上说笑呢,皇上切莫真的动气,奴婢说就是了。其实正如皇上所料,奴婢瞧着这高大人是当真不想留的。”

朱载垕一“哼”,不满道:“朕不怪他,他倒好,丝毫不知感恩。父皇在时他南京的职当得好好的,怎么朕一继位他就干不下去了。”

“皇上说了不动气的。”

朱载垕一是理亏,遮掩道:“朕哪里动气了。”

李芳一时语塞,片刻后才道:“皇上是一国之君,怎么还使这小儿的脾气。”

“放肆!”

“奴婢知错,奴婢知错。”李芳忙道两声,却忍不住用袖子掩嘴笑了起来。

朱载垕看了他的模样,终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指着他:“你啊。”做了下来,双手搭在龙椅的扶手上:“说说吧。”

“是。”李芳又笑了两声,便开始认真说道,“正如皇上所说,高大人在南京干得好好的,怎么一到北京就干不了了。皇上是明白的,这关键不就在北京吗?”

朱载垕闻言微蹙眉:“说下去。”

“奴婢虽愚笨,但跟着皇上在裕邸那么多年,也看到了不少事。恕奴婢多嘴言一句,如今朝中虽然诸多弊端,但最要紧的还是这党争二字。”他见皇上眉尾一扬,眉头更紧了,忙跪下,“奴婢放肆了,不该妄议朝政。”

然而朱载垕却不说话,而是沉默了许久,终道:“你起来吧,继续说。”

李芳仍跪在地上:“奴婢不敢。”

“你说便是,有什么你不该说的话朕就当做没听见便是。”

皇上这么说,李芳也就大起了胆子,站起来又道:“其实皇上英明,自然是知道的,哪里用奴婢在这里多嘴。如今高阁老和首辅水火不容,皇上才登极这么点时日,就相继闹出这么多事来。奴婢虽觉得二位阁老都是朝廷的栋梁,但若从长远计,却于朝廷大大不利啊。”他停顿了一下,听皇上没说话,便大着胆子又道:“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昔日先帝在时,虽说严嵩乱政。但有严嵩在上面压着,首辅和高阁老哪里能闹成这个样子,即便不说二位阁老,若有严嵩在,礼部的那些人今日又如何敢闹成这个样子?”他说这话本就提心吊胆,现下听皇上不说话了,忙又跪下:“奴婢对先帝不敬,死罪。”

李芳就是再笨也很清楚,严嵩是先帝亲定的罪臣,自己这么说无异于推翻先帝。

然而朱载垕还是不说话,沉默了许久,忽然叹了口气:“这些话,除了父皇外,也只有你敢这么同朕说了。”

李芳闻言诧异,先帝在时皇上是入住慈庆宫一段时间,但先帝究竟同皇上说了什么呢?难道先帝爷后悔处置了严嵩吗?李芳意识到这是件多么严重的事,顿时也不敢再乱想。

“朕也知道,自从李春芳忽然举荐高仪开始,朕便有猜想,是徐阶有心拉拢。其实朕刚才留徐阶,不光是在等高仪的回话,朕也想看看高先生的态度。不过高先生竟然没有入宫,请朕处置高仪,这么看来,高先生未必也没有拉拢高仪之心。”

李芳不想皇上竟想得如此透彻,也不由得诧异。

“所以朕即便知道高仪不想留,但也不怪他,他倒是个聪明人,置身这个局面,能及时抽身全然而退已然是最好的结果。只是他能想到这一层,又有这样的果决,倒是真的让朕有些舍不得他了。朝中满口大义虚假之人不少,但真少有这样能拿得起放得下的。若以他今日之势,无论跟着高先生还是首辅,入阁拜相都是迟早的事。”

“皇上英明。”既然皇上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李芳也明白,自己有些话也不得不说了,“其实刚才奴婢去的时候,高大人还想请奴婢帮着说情,让皇上同意他引疾辞官。奴婢自然是不肯答应的,只是高大人虽听了奴婢的劝,但却不住叹气。奴婢看他也是身不由己,心里其实还是想留下来为皇上做事的。”

“朕又何尝不想他留下。”朱载垕眉头紧蹙,沉默了许久,才道,“你说的不错,如果再继续这么下去,朋党之争不断,那便只会让朝廷损失更多人才。”

“只是皇上若想平息,就必须在首辅和高阁老之间做出一个选择。这手心手背都是肉的,奴婢听着也为皇上叫难啊。”

朱载垕又是一阵沉默,再开口语气中已有厌烦:“好了,你先下去,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是。”李芳刚要退下,却看到御案上还堆着的还没看完的奏疏,不禁问,“皇上,这些奏疏。”

“拿下去。”朱载垕的语气更厌烦,“看过的你按吩咐去披红,其他的送回内阁,让他们看着办。”

李芳为难了,内阁只是拿主意,朝廷之事怎么能就这么让他们决定呢?最终还不是要皇上首肯吗?只是听皇上这语气,便知是心里烦躁的很,自己又该如何开口才能劝得了呢?

朱载垕见他还不走,心里更烦了:“叫你拿去就拿去,不要告诉他们朕没看。”他停顿了一下:“算了,你先披了再送回去,就当朕都准了,让他们照办便是。”

这下李芳更为难了,交给内阁好歹也是一群大学士商量着,还有徐阶把关,也不会出什么岔子。可皇上让自己看着批,自己可担不起这么大的担子。然而还不等他开口,皇上忽然又犹豫了,一叹:“行了行了,先拿下去,看过的披红送回去,其他的朕晚些再看。”

李芳忙道“是”,生怕皇上再改主意,立刻拿着奏疏告退了。

不过一出了乾清宫,在沿坤宁宫、钦安殿,过顺贞门、玄武门,到司礼监的路上,他就不禁想,听皇上刚才的意思,似乎是当真要在首辅和高阁老之间拿出个主意了。只是皇上究竟会选谁呢?他想来想去,也觉得两个人的可能都一样,根本无从决定。

徐阶是首辅,当初除严嵩也是他首当其冲,所以在朝中威望不小。高拱是皇上的先生,与皇上的情意非同一般,皇上极重情意,让他走更是不行。李芳越想越觉得这是个没法解的困局,倒当真是难为皇上了。

徐阶从乾清宫出来,便立刻回了内阁。

他本事入宫向皇上禀明今日礼部的事,原本应该很快就回来,他这么一迟迟不归,倒是让内阁诸人都不禁心生忐忑。好在他及时回来了,若再不回来,李春芳都要再入宫了。

这个时候郭朴也已从礼部回来,他想这个时候高仪的奏疏应该也已送到宫里了,恰好首辅也在。他倒不是很关心皇上如何处置礼部的那些人,他只想知道皇上对高仪的奏疏究竟是何态度。

然而听了徐阶的话,他就顿时意识到事情的不妙,皇上竟然不放高仪走,还派李芳去亲自驳了他的奏疏。这下,他和太岳苦心计划了这么久的事,不就全部落空了吗?郭朴不禁懊恼,原本以为皇上也会因今日之事迁怒于高仪,这样他再一请辞,就定会准了,谁知事情竟弄成这样。不过这件事都是他的错,是他算错了皇上这一层。

只是听完了徐阶的话,他又听到高拱在旁感慨了一句:“这高仪自行请辞,倒也算得上是一个明白人。”只是他没有多想,一心想着事情该怎么办。想来太岳也会很快知道这个消息,只是自己一会儿出了内阁,是该先去找太岳还是先去找高仪呢?

他想想,还是先高仪的妥当。太岳听到这个消息虽也会着急,但毕竟高仪身处其中,自己若此刻去了,也能安定一下他的情绪。

想到这里,郭朴便决定一会儿做完手头上的事就立刻先去见高仪。

于是今日,他也没怎么耽搁,做完事便早早的离开了内阁了。只是离开时却恰好撞见与徐阶同路,倒是让他略有吃惊,心想首辅平日里几乎都是最后一个走的,今日这么早难道也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不过他不想让徐阶知道自己要去见高仪,于是便偷偷吩咐轿夫绕了圈子,谁知一到高仪府上,还没走近便看到徐阶的轿子在门外。他心中一慌,忙叫轿夫将轿子抬到一旁的巷子里,自己则下轿偷偷的注视着高仪的府门。

他原以为徐阶也进去了,只是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徐阶根本就坐在轿子中。

怎么不进去?他虽疑惑却也不轻举妄动,只想着再观察看看,于是便耐着性子等着。徐阶也同样等在府门外,只是等了许久也不见里面有人出来。

郭朴又更疑惑了,难不成是高仪不愿见他?但想来想去,高仪也不至于如此。

又等了一会儿,徐阶的轿子终于离开了。郭朴却不急着立刻上去,而是等他的轿子完全消失后,又过了一会儿,确定他不会再折回,这才命轿夫抬着轿子过去。

一问门房才知,原来高仪根本不在府中。

只是当他问到高仪的去处时,门房却说不知。郭朴知道,高仪定是有意隐瞒。他虽不是十分清楚徐阶来找高仪究竟要说什么,但所谓何事却也已猜到个大概,想来想去,原本决定明日再去见张居正的,现在看来今日就不得不去了。而且他也想着,说不定高仪现在就在张居正那里,前次不也正是如此吗?自己此刻去见,定能见得到他。

只是郭朴怎么也没想到,高仪此刻,却正站在自己的府门前。听着门房说自己未归,又等了一会儿,才终于叹气离去。

只是他刚要离开,却忽然撞见一定红色的轿子迎面而来。欲躲闪却已是来不及了,只能看着那顶轿子走近。很快,从轿子上下来一个人。

高仪本见他轿子只有两个轿夫抬着,周围并没有什么仪杖,想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因此也没急着怎么回避,甚至也没想过要躲进自己的轿子。

然而当他看到那轿子里走出的人时,却一下子后悔了。只道自己糊涂,依仗的规矩也不是铁定的,谁说出行一定要与身份相当的排场。就连自己,若非十分必要的时候,出行也不喜排场,更重要的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行踪,掩人耳目而已。

只是现在也已经晚了,因为这个从轿子里出来的人,也已经看到了他。

高仪知道这一劫是躲不过去了,于是也只能勉强微笑着,硬着头皮上去招呼:“高阁老。”

高拱面有惊讶,但很快眉峰一挑,皱眉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高仪听出他语气不善,心里苦笑,犹豫着要怎么回答。却又一时间想不出该说的话来,不禁暗暗叫苦。想到今日竟在这里给高拱撞见,那自己和质夫的关系不知是否还瞒得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