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等到他见到那张熟悉的脸时,他便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现在正在梦中。
那是他的母亲,在血缘上与他最近,然而实际上却离他最远的那个人。
在梦境之中,他回到了自己年幼的身体之中,独自一人沿着带有立柱的长廊走过童年时一家人居住的那栋小楼。窗外的阳光照亮了他面前的道路,也让周遭的一切带上了模糊的光晕,在长廊的尽头,女人站在那里,她穿着一身红裙,脸上却没有笑容。
“我想爱你,”即便在梦境之中,尚轶的母亲口中说出的也只有不近人情的话语,“但抱歉,我做不到。”
仔细想来,尚轶似乎从来没有对自己的母亲产生什么怨恨的感情,事实上在议会照顾之下长大的他从来就没有多少感情。他不相信命运,只是深知这世上有的灾祸是无可避免的,而亲人之间应有的温情对他来说也是一种陌生的东西,他向来都是独自一人。
“我不明白。”尚轶注视着自己的母亲,但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究竟是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能爱他,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因此而道歉。
“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女人的眼中流露出了悲伤的情绪,她蹲下身拥抱了尚轶,声音却低了下去,“你……会知道一切。”
来自于母亲的拥抱很冰冷,尚轶屏住了呼吸,然后感到有水顺着她的长发一点点流进了他的衣领之中。没来由的惊恐忽然席卷了他的脑海,他猛地后退了一步,抬头注视着她。才不过一瞬的功夫,女人就好像溺亡的死者一般脸色苍白,浑身湿透,那条红色的长裙也变成了血一般的暗红色。阳光被乌云所笼罩,女人捂着脸,低声的抽泣了起来。尚轶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颤抖着,紧接着,转身,逃离了这栋小楼。
什么东西被烈火焚烧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随后是建筑轰然倒塌的声音,即便不用回头,尚轶也知道那又是他众多梦境最后都会走向的结局。那场火灾烧掉了他过去命运的所有可能性,又造就了现在的这个他。
随着通讯器滴滴的响铃声,尚轶缓慢地从梦中醒来,用被压麻了的右手接起了这个电话。
“什么事?”
“我打扰你休息了吗?”秦彦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虽然从尚轶的话语间听到了些许昏沉的睡意,但他还是接着说了下去,“第九区出现了一起谋杀案,大概需要你去帮忙。”
“我只是一个治疗师而已,在谋杀案里我能帮到什么忙?”尚轶抬头看了一眼桌上的电子钟,上面显示的时间是早上四点,当然,这不是他拒绝帮忙的原因,事实上现在的他想离秦彦远一些,而第九区的警方,又实在和他不对路,“调查员们抓不到的人,我去了也一样。”
“谋杀案的犯人已经被抓获了,要你去不是要协助侦破,而是要给罪犯做心理评估,”秦彦的话说到一半,似乎有人叫了他的名字,尚轶听到他轻声叹了口气,语调也匆忙了起来,“过一会儿我会把资料发给你,你尽快到资料上所写的地址上去吧。”
电话那头很快传来了信号中断的忙音,尚轶把通讯器放到桌上,深吸一口气,等待着自己的头脑从昏沉之中清醒过来。
桌上的病例被翻开了几页,昨晚,尚轶就是在阅读自己母亲病例的时候一不留神睡着的。就钟榕的诊断来看,他的母亲所患的疾病是产后抑郁症,早在他诞生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了抑郁症的早期症状,这也使得他的父亲放下手头的研究项目赶回家看护她。而在尚轶的弟弟尚纪出生之后,她的产后抑郁症突然复发,虽然医院方面尝试了无数的治疗手段,但都收效甚浅。
在病例的最后,钟榕留下了一行字:“建议尝试植入芯片辅助治疗。”
尚轶当然能够猜得出所谓的“芯片”指的是什么,然而他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是自己的母亲接受了芯片植入,但最终还是引发了惨剧,还是说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接受芯片的植入?
过了一阵子,尚轶才觉得自己的头脑彻底清醒了过来,他站起身,在匆忙的洗漱之后穿上外衣,出了门。就在他坐上胶囊出租车的时候,秦彦所说的资料也终于发到了他的通讯器里,他将资料上的地址输入了出租车的目的地,却意外地发现这串地址指向的地方正是外山街。
那里,恰好是尚轶的老师齐正山出事的地方,同时也是许多过去颇有名望的研究者居住的地点。
在这段短暂的路途上,尚轶简单地读过了整起案件的资料,这起案子的案情似乎很清楚,一个和自己母亲同居的成年人杀死了自己的母亲,又和那具尸体共处一室了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直到邻居闻到了屋子里传出的腐臭味才报了案。资料上说这起案子的犯罪嫌疑人是第九区小有名气的黑客,在各大论坛都十分活跃,然而资料上也说这是个生活自理能力极其低下的人,他几乎不会走出自己的房间,他的所有生活几乎都依靠自己的母亲打理。
这样所有生活都依赖母亲的人几乎没有理由会杀死自己的亲人,再加上到现场调查的调查员几乎都无法与他交流,因此警方推断这位犯罪嫌疑人患有精神疾病,这也是尚轶被叫去协助调查的原因。
随着资料发过来的还有犯罪嫌疑人被拘留时拍下的照片,戴着眼镜的青年站在镜头前,拘谨地低着头,一副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样子。
直觉告诉尚轶这确实是个应该接受治疗的病人,而且,恐怕还是一个不太好交流的病人。
然而在到达现场之后,尚轶才知道,不好交流的人恐怕不只是这个犯罪嫌疑人。
“上面说要派治疗师来协助,却没想到那个人是你,”不久之前才和他打过交道的探长此时正一脸戒备地打量着从出租车上下来的尚轶,“这一次你得保证,你一定会说出所有在犯罪现场找到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