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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记2_第八章 贺新郎_七

每一日涓涓的小幸福,在十二月汇作了浩瀚的海。

青田的生辰在初二,管家孙秀达提前一个月就招徕了大批工匠将如园布置得花团锦簇,正日当天又挂起撒天箕斗的彩灯,摆下纷繁多彩的吉祥戏,不是《海屋添寿》,就是《麻姑献寿》。开锣戏由最当红的几位名伶亲扮,戏衣行头全是以金线特加裁制,满满的神佛仙道,无比地铺张排场。各路命妇携了寿礼穿梭道贺,青田周旋其间,客套谦谢:“贱齿之辰,上承眷注,宠赐多珍,教妾不敢不拜领。”那边笑得殷勤备至,“些须微物,只盼娘娘不嫌粗陋,何足尚邀齿及?”

戏酒直至酉初方告终,好一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及至宾朋散去,余下的灯火仍缤纷绚烂,在结了冰的水面上映出一池糜糜的颜色。青田饮了不少贺酒,少不得小憩一番。好梦初回,齐奢也已回到她身旁。

近香堂奥室内,翩翩一对鸳鸯侣,对酌女儿红。

他执壶,亲为她斟满一杯,“一年了,才好好热闹这么一回。难为你,原来日日车马盈门、酬酢无虚,现在却只能做我的笼中雀。”

青田身上的盘金繁绣窄褙是绯红色,所搭的妆缎狐肷褶子是玫瑰红,胸前的绣带遍嵌着玫瑰晶、珊瑚珠,把她的眸子也映得微微发红。“云雀一旦被捕入笼中就再不会歌唱,而我,从没比现在把每支歌儿唱得更好过。过去的车马酬酢才是我的金丝笼,每天安安静静地守在这儿等你回来,是我从没有过的——青、天、白、日。”

齐奢直望而来,眸内蓄满了青春与盛年、爱情和喜悦。他将手臂缠绕过她的,对吃一个交杯。

而后,是青田款袖添酒,手上的花丝嵌宝金甲套在灯下如焰火般淬烈而明亮。她笑容依依,举起了金镶绿玉小酒杯,“姑娘的好日子,爷给唱一个?”

齐奢收拳抵口,抖肩而乐,“我哪儿会唱?”

“哟,”青田嘴儿一撇,“看来跟鞑靼美人比起来,我是没脸的了?”

两人笑丝丝地对视,有场草原的夜风自往事里吹出,撩动起发与心弦。“叫人听见多难为情。”齐奢咕囔半句,毕竟递出了两手,“那你过来。”

青田先将满盅的热酒一饮而尽,就笑笑地坐来他腿上,鼻间嗅到了齐奢口中醇厚的酒香,耳边,滚烫地、缓慢地,升起了一束浅唱低吟。由喉底颤抖上舌尖的蒙古语音节在她耳蜗里延绕,是神坛前的樽炉中绵绵若存、欲断难断的檀香丝,一路缱绻着去往高天;把她唱成了一座超拔尘俗、唯供神衹居住的大天堂。

一曲毕,她的眼眶已全湿了。就这么把半边的腮颊靠着齐奢的肩,迷迷蒙蒙地呢喃:“真好听,这歌里头说的是什么意思?”

齐奢把双手环拥着她,蛊惑地绘声绘色道:“说的是我有一只心爱的小羊,白天喂它草,夜间饮它水,把它养得肥肥白白,好等过年宰了吃。”

青田一下子笑出声,将他捶打两下,“讨厌!到底说什么?”

齐奢笑色满面,一手滑过青田脸颊的曲线,字斟句酌地译给她听:“我在金色的须眉山边,云青骏马的背上,遇着一位好姑娘。我为她蹚过九十九条河,翻越了九十九座山梁,她却已远走他乡。谁看过我那襟边绣着库锦花、袖口绣着翡翠花的姑娘?我一路问着,一路找寻。跨着水牛皮鞍鞯的老人,拿着柳木套马杆的孩子,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去向。我一路问着,一路找寻。总有一天,你会出现在上天将把你赐给我的地方。我为你蹚着我的九十九条河,翻越着我的九十九座山梁,心里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悲伤。”

不知所以地,泪水就簌簌淌了青田一脸。她埋首于齐奢的颈畔,厮磨似寒水里的天鹅。良久,天鹅扑动了雪翅,她扑一扑鸦黑的长睫,面对他抬起头,“对不起,我不是好姑娘,只是你的污点。”

齐奢直目她,意有千结,却只一笑对之,“七月里我做生日,你哭鼻子说对不起,当时我还不高兴,如今看来错怪你了。原来你自己做生日,你也哭鼻子说对不起。”

虽是转泣为笑,青田的目光却有一寸寸的疏离,“去年今日在这园内替我庆生的,是妈妈和几位姐妹。今年,她们却都礼到人不到,说是我如今相交的都是亲贵命妇,她们来了如何同席而坐?自己尴尬,叫别人也尴尬,不如不来为好。其实她们如此,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想我昔日微贱之躯,今朝登峰凌极,凭空所得的荣光自是全从你身上折损而来。你当我在这与世隔绝的园子里就什么也瞧不见、听不见,可我不用瞧、不用听,猜也猜得到,有多少人羡我妒我,就有多少人毁你谤你。你在朝中清除积弊、大兴改革,已是处处不易,还要为我枉担多少骂名儿,每每想起我都于心不忍,也于心不安。”

齐奢闻言笑而不语,半晌,从拴在腰上的火镰袋里取出一样掌心大小的物事,递进青田的手中,“这是朝臣送来的寿礼,周敦无意中看见,说是大逆悖礼,拿来给我瞧,我倒觉着可爱非常。”

这是一尊金玉摆件,整块白玉雕出一只玉雪精灵的小鼠,金鼻金睛,后掌着地,前爪抱空,姿态十分伶俏,小鼠的周身环着一尾金蛇,红宝点睛,半吐着蛇信,威风耀目。

青田抚着这摆件,不由得笑起来,“你属蛇,我属鼠,这分明是讥讽咱们——”

“蛇鼠一窝。”齐奢也笑,笑容诙谐豁达,“送礼的是礼部仪制司主事曹端山,这人原就是个‘一笑黄河清’的老古板,又管了这些年的典章规范,对我从来就很看不过眼,多次公然抨击我贪淫纵欲、征逐声色

、行止有失检点。依他的意思,巴不得惹得我大发雷霆,罢了他的官,才好成全自己一个犯颜直谏的忠臣之名。我才懒得理,让这班道学家骂去好了。自古以来,除去那些昏庸暴虐、堵塞言路的,哪个柄政者能够免遭诟病?不是挑你这个不好,就是挑你那个不对。正是你才说的,我如今锐意改革,只求这些清流们别在大政方针上给我找麻烦,床上这点儿事就给他们个把柄,让他们高高兴兴嚼舌头去吧。这不过是爷的偷梁换柱、假痴不癫之举,倒是你在替我背黑锅呢。”

青田笑着将这金蛇玉鼠捧在颌下,泪意温媚,“专会拿好听话哄我。”

齐奢搂了她腰肢,满目春色地笑睨着,“这就叫好听啦?好听的还在后头呢,你听仔细。”于是就自他华美的嗓音里,开出了一朵朵的风信子,“我半生经历的女人多如浪花浮蕊,可她们要么就是被指给我的、被献给我的,要么就是主动讨好我接近我的,只有你,是我自个选中、一刀一枪拼回来的。在我心里,你就是我天下无双的好姑娘。在别人眼里,如果非要说你是什么的话,你是疤,就像周敦那家伙脸上的,让人看着扎眼、毁脸面,但却是一个战士最大的骄傲。青田,你不是污点,你是我作为男人能够拥有的最好的印记,会跟随我一辈子。”

青田把两片涂得红鲜鲜的嘴唇一齐向里抿着,逼退了泪潮,做个极可爱的笑,“巧舌如簧。”

齐奢亦有狡黠一笑,“既然蒙您夸奖,小王这就献丑了。”稍一凑,便把如簧的舌尖递出。青田齿尖微分,拿自己的舌尖接了。

爱人间,有许多不需要语言的时刻。譬如眼下,两件本用于传达语言的器官只彼此地抚摸、勾缠着,在久长久长的沉默中。

檐下,叠珠累丸的五色纱灯欢悦地摇曳着,仿佛完全不了解这世间还有另一种人生。在这人生里,只有孤清与冷寂,与一盏又一盏血色沉重的绢红宫灯。

灯光照在慈宁宫的寝殿内,喜荷露着一双软绸夹袜半躺在榻上,玉茗在后头替她捶肩,赵胜则夹着膀子虾缩在榻边,蹙额颦眉道:“原就是个散生日,根本不值得提的,再说就算是整生日,那段氏是个什么身份,也配过生日?可而今不光是百官诰命,就连各路郡王、国公、侯府也都差人持了名帖送上寿礼。奴才听人说,礼单上颇不乏奇楠香串、琼瑶玉连杯这样的重价之珍,竟真像给王妃娘娘贺寿一般了。王侯勋爵们狎妓取乐、浪掷缠头,原也平常,可若真当成一回事儿轰轰烈烈地闹将起来,不免沦为笑柄,要说咱们摄政王爷的一世英名就全毁在这‘段娘娘’身上了。唉,不过话又说回来,主子也晓得,那些个掇臀捧屁的还不都跟苍蝇一样,见缝就钻,拦也拦不住的。张扬到这个地步,怕也不是王爷的本意。”

喜荷一头听,一头不住地冷笑,“就算不是本意,也大不成个体统了。这么由着性子,惹得物议沸腾,岂不白糟践了自己的声望?”

“主子这一番操持的苦心,最好是能单独召对,细细地说与摄政王知道。”赵胜贴上前,粗剌剌的脸孔上有着极细腻的温情,差不多吻在对方耳下的一对墨玉荷叶坠子上,“不如请乾清宫的应习公公出面?”

喜荷眼一挑,斜睐而来。自去年初雪的那一天,她再不曾私下见过齐奢,仅有的几次会面不是年节的朝会,就是庆功的大宴。当她只想在床幕里被他身贴身地紧搂着、嘴贴嘴说一场热辣辣的心里话,她所能做的,只是隔着金殿上的文武众臣和他说几句言之无味的场面话。念及自己一场接一场终夜转侧、不得成眠的苦相思,喜荷对齐奢移情别顾的恨意就化为乌有,单想把一个被弃女子无助的幽怨,尊前奏花落{L-End} 。

看着赵胜——这唯一明了并在意自己心事的半个男人——喜荷怯懦地嘘了口气,作为默许。

赵胜退后了半步,但把双膝一跪,“主子放心,都交由奴才来安排。”

除了喜荷外,在这一天似乎还有许多人的心情一样糟糕。前礼部左侍郎、现任户部尚书的张延书,就是其中之一。

而一看到乔运则,张延书本就不怎么好的心情更坏了几分。身为摄政王的亲信,其宠姬段氏生辰,自也免不了使人前往祝贺,然而自诩斯文一脉,竟要向当年给自己陪酒的娼妓奴颜婢色,实觉不快,尤其这名娼妓又和自己的女婿瓜葛颇深。心肠九转拐了又拐,顺手就把案头一拍,“瞧你一脸无精打采的,像个什么样子!”

下首侧座的乔运则一弹而起,又躬身,其作态不见半分低猥,只有说不出的丰度端凝。“父亲息怒,儿子并非是无精打采,只因见父亲为公事烦心,想着怎么才能为父亲分忧,一时入了神,请父亲责罚。”

张延书一叹,倒有些自责。这口称自己为“父亲”的半子自入赘以来,抵得过十个亲儿子,不但跟爱女琴瑟和谐,令得家中倍添美满,而且朝务中也成了自个的左膀右臂,真是无一事不贴心。何况人不风流枉少年,此时翻出些陈年旧账来迁怒于他,的确无道理,便又抱歉地把手一晃,“罢了,坐吧。”

乔运则归座,俊爽仪容之上溢满了关切,“敢问父亲如此忧恼,可还是为了侍郎郑芝郑大人?”

张延书以小指刮了刮稀疏的一字髯,毫不讳言:“唉,有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绊着脚,催缴、盘库、清账,到处都是软钉子,叫人寸步难行,怎能放开手脚整顿财政?”

“儿子斗胆问一句,父亲可想过用非常手段除掉这块绊脚石?”

“想倒是想过,可谈何容易?这郑芝曾是经筵{L-End}

讲臣,其人品学问都为士林所推崇,服官清慎,捉不着短处,连去年诛灭王正浩一党也没能动得了他,倘若这个节骨眼儿上无故暴毙,岂不有犯清议?反而更叫摄政王难做。”

“摄政王”三字使得乔运则的脸孔有一微妙抽动,遂将头颅深低,以作掩饰,“恕儿子冒犯,所谓‘非常手段’,开门见山并非上策,有时另辟蹊径,反而柳暗花明。”

张延书被勾起了兴趣,“怎么?”

“咱们的目的并不是非要郑大人一死,只要能让他乖乖地离开户部,不再给父亲添麻烦,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你有所不知,让一个大活人竖着出去,可比让一个死人横着出去更难上千倍万倍啊。”

“儿子倒有个主意,就不知可不可行。”

“你说出来参详参详。”

乔运则举重若轻,只给出一个词:“丁忧。”

“丁忧?”

“丁忧乃朝廷祖制,官员的父母若身故,不管此人任何官何职,必须立刻停职守制,回祖籍待满二十七个月方可起复。有这二十七个月的时间,凭父亲您的通天手眼,慢说坐稳大司徒之位,怕连内阁辅臣的高位也不过探囊取物。等那时郑芝再官复原职,已是明日黄花,能奈我何?”

“嘶,能让他回老家丁忧当然是求之不得,可这郑芝的双亲健在,而且身子硬朗,一时半刻也——”张延书自截自话,为反应迟钝而红了老脸,加上紧跟着泛起的悦色,脸上的那两片红竟经久不褪,“好,好啊!还是你们年轻人脑袋灵、点子多。”

乔运则谦言道:“父亲过奖了。儿子知道其实父亲早虑到了这一层,不过顾念着人伦之情,难以决断。这些不干净的事情,父亲若应允,就由儿子替父亲办吧。”

“务必办得利落些,不可露半点儿马脚。”

“儿子理会得。”

翁婿之间的一方侧壁上横悬着题有“正心诚意”的字轴一幅,字轴这一端的张延书望向另一端的乔运则,不知为什么,忽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忌惮。

张家小姐张蕊娇望穿秋水,好容易才在夜露深凉时把夫婿望回。手里还捏着支笔也顾不得放,欺身就挨上前,“明儿我要跟爹爹说去,不许他老这么累着你,动不动一谈就是半夜。”

乔运则由两个小鬟替自个卸衣,笑对娇妻的撒娇,“你不知道我多想能分做两半,一半给爹爹解忧,一半给你解闷。怎么,又作诗呢?都有三个月的身孕了,还老弄这些耗费精神的笔墨之戏,不是叫我在外头放心不下?”

张蕊娇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手往腹部抚去。她身上穿着娇嫩的鹅黄色弹花棉服,脸上肉鼓鼓的,一笑,还露着两颗小虎牙,半分没有孕妇的样子,反像个稚龄女童。“好,我以后再不碰这些就是了,反正就算真修成个扫眉才子,到头来也不及你万一,有什么意思?”

乔运则俯过身,密语而蜜语:“世上所有的扫眉才子都加起来,在我这儿也不及你万一。”

丫鬟们偷眉递嘴,识趣地退出。张蕊娇笑了又笑,将两手一起牵住乔运则,“这些日子苦了你了,我怀胎头几个月害喜害得厉害,身子这样不方便,要你孤枕独眠。”

乔运则亦是一派比翼连枝、仙家美眷之态,“为了你和肚子里的宝宝,这算什么?你晚上好好歇着,有不舒服就叫我,啊。”

由于张蕊娇身怀六甲,乔运则就在卧房里另支了一张床,夫妻分眠。其实这对于乔运则来说是偌大的解脱,可以有好几个月不用履行那讨厌的责任,尤其在今天——“她”的生日。他追忆起远得像上辈子似的从前,每年她生日,他总会替她描一幅写真。最初那几年,她自己还没什么好衣裳,都是向年长的当红妓女们借了她们出局的衣裳来穿,一张小小的脸儿从那些织金的、平金的、缂金的……不合体的华贵料子中长出来,似一尾青涩的嫩苗,笑笑地坐在那儿让他画。他一年年地把她画出,画出了一朵国花的盛开。然后她最美的韶华,被移入了一只金子打的花盆。她从摄政王那里得到的隆恩盛宠,他有所耳闻,也同样听说了宫廷贵妇们对此的说长道短。那些长舌妇不明白,这压根就不是摄政王的耻辱,而是他乔运则的——一个连最心爱的女人都保不住,只能要么把她失去给死亡,要么失去给另一个男人的可怜虫。他最怕的事还是发生了,他知道青田变了心,爱上了摄政王——为什么不呢?连他自己都会爱上摄政王的!既然他连张延书都可以爱。好笑吗?他乔运则之所以伏上妻子稚嫩的身体,为的就是她父亲这老男人。从头到脚,他的婚姻只是一桩忘年恋、断袖交,令人一天比一天更作呕。还好,他还有个为自己而作呕的女人。

乔运则改变了心意,他爬下床,然后爬上了另一头张蕊娇的床。

梦乡中的张蕊娇在痛感中惊醒,她知道是丈夫,可其粗暴的举止跟往日的温存判若两人。她又惊又怕,想推开他,手指触到从他颈上垂下的一点冰凉。乔运则一把拨开妻子的手,钳住了她的嘴。

没多久,乔运则就觉出了手心湿腻腻的触感,是张蕊娇的眼泪跟鼻涕。他把她脸向下地倒扣,同时闭起了自己的眼。他已很久很久没见过青田了,但仍能毫不费力地看着她栩栩如生:她圣洁的女神的面孔、肮脏的娼妓的身体。她赠他的石坠像一颗活生生的心脏,不停拍打着他的胸口。

经过百般努力,乔运则失败地从张蕊娇的后背翻下来。他怎么也出不来。反之,张蕊娇则魂不附体地在暗中摸索着由自己下身出来的什么,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