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 准确来说是太子长琴才对。
他凝视着那白纸黑字, 锋利的眼神渐渐转为柔和,似一泓流水,在暖色的烛火下脉脉动人。
太子长琴的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连同眼角眉梢都带上了几分笑意。旁人轻易就能瞧出,他此刻愉悦轻松的心情。
事实上, 任是谁发觉寻找了许久的人如今终于有了准确的线索,皆会忍不住笑出来的, 而太子长琴此时这番神奇举止, 已经算得上内敛而克制了。
他抬手将桌案上的信笺收好,放入了隐秘的暗格中,随后走向了殿门。
“国师。”老太监见他进去又出来不过片刻, 神情也有了些许变化, 很快就想到了先前由自己收在桌案上的那封信,恭敬地说道:“先前展大人交代过, 他今日需出京城一趟, 待到午时方才归来。”
太子长琴沉吟片刻,对老太监道:“若是开霁进了宫,你让他在此这里等我。”
老太监垂首应了下来
太子长琴望向外头洋洋洒洒的雪花,眉心微蹙,慢慢地走到了廊下, 向站在身侧的侍女道:“去取把伞来。”
侍女看了眼廊外似乎倾垂的雪势,愣了一下,却还是动作利落地为太子长琴拿了把伞来。
其实他不必用伞, 运用法术即可,只是假若空无一物走在宫中,到底是有些显眼。
太子长琴也是一个闲麻烦的人,不愿徒增事端,接过那把伞,在老太监欲言又止的眼神中,缓步走入了那飘舞不止的飞絮中。
……是什么事情叫国师如此急切?老太监皱着眉,目送着那道身着墨色长袍的身影,暗
自思忖道。
不只是老太监心觉诧异,就连在太极殿前看守的护卫也有些吃惊。
皇帝在里头休息,他做守卫的自然不敢打扰。可国师身份贵重,在这寒天雪地中出现在太极殿前怕是有要紧之事。迟疑了一下,护卫同面前清俊的道人说了一声,“劳国师稍等”后就悄然无声进了殿中。
不过片刻,里头便有个模样憨厚的内侍走了出来,笑眯眯地对太子长琴道:“外头风大雪急的,国师快些进来罢,陛下正在里面等着。”
太子长琴认出这内侍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朝他颔了下首,而后踏入了殿中。
皇帝正端坐在椅子上,身前倚着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孩童,手中拿着一本厚重的书籍,粉雕玉琢的小脸上神色肃然。
“行云来了?”这话用得是问话,皇帝的面上却带着几丝笑意,丝毫不因太子长琴突然到来而生怒。
太子长琴方要行礼,就被皇帝摆手阻止了,“不必拘谨。”他指了指小童身前的椅子,态度称得上和蔼亲切,“坐吧,太子正巧读书,你不妨与朕一起听听。”
“师尊。”听闻皇帝这么说,小童捏了捏手中的书,微微垂下头,流露出些许的不安来。
“微臣站着即可。”太子长琴温声说道,看向小童的眼神很是柔和。
“哈哈,这小子也当真奇怪。不怕朕,反倒怕其你来了。”皇帝也没有勉强他,而是饶有兴致的看着自家儿子,待小童红了耳根,有些羞恼地撇过脑袋去,他才不慌不忙地收回了“调戏”儿子的视线。
“……父皇。”发觉那股视线不在了,小太子才转过了头,低声地说道:“外面雪下的那么大,师尊前来怕是有要紧事,父皇莫要胡闹了。”他母后怀他那会儿,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导致他早了些时日出生,由此身子骨一直不大好。他父皇思量再三,把他送到了苍城山上,叫当初的明尘子,也就是如今景国的国师收作了弟子。
后来他家师尊下山接替前任国师,他也就跟随着返回了宫中。因他占着嫡长二字,皇帝这些年下来又没有别的儿子,他顺理成章便成了太子殿下。
小太子如今能蹦能跳,看着再健康不过。然而因儿时的病症,帝后二人皆是把他当做了“掌上明珠”去宠爱,其溺爱程度简直叫人叹为观止。假若不是小太子当初在苍城山上受了自家师尊严格的教育,怕是要被这不靠谱的帝后给宠得无法无天。
在一些老臣子看来,如今的皇帝陛下还没有年少老成的小太子靠谱呢。
被自家儿子说成胡闹,皇帝也不生气,抬手揉了揉自家儿子的头发,待到那头原本柔顺的
黑发露出几分凌乱来,神情也显得有些憋屈和无奈,他才满意地收回了手,“承安此言有理。”
除却在众臣面前会稍微正经一些,皇帝本来就是个爱热闹的性子,自潜邸时便是如此,太子长琴也不觉奇怪。
按捺着翻滚的思绪,等到皇帝和小太子“闹腾”完毕,太子长琴才开了口,“陛下,臣有要事相告。”
皇帝看着是有些不靠谱,不过也知晓自家国师不会平白无故来见自己,尤其是在这恶劣的天气下冒雪前来。
莫非是国运出了什么问题?皇帝皱了皱眉头,思量了一番,神情当即便严肃了许多。
“行云今日前来所谓何事?”他沉声问道,原本倚在椅背上的腰板亦是坐正了来。
“陛下可记得含辉真人所说之事?”太子长琴和缓地问道,皇帝紧绷的面色并未影响到他。
“含辉真人?”皇帝眉头更紧几分,“可是上任国师?”
见到自家国师点头,皇帝沉着脸想了想,忽而想到了他继位之初,叫他有些担忧的一件事。
那时的含辉真人尚且担任国师的职位,寻常除却观星测象之外,也会负责一些重大要紧的
祭祀。照理来说,含辉真人无论如何也不该缺席皇帝的登基大典。然而典礼上的祭祀,含辉真人却是缺席了。
这着实有些说不过去,但皇帝却怪罪不了含辉真人。因为含辉真人于典礼前几日,观测星象之时发觉影响景国兴亡一事。
含辉真人道行高深,然而终究还是凡人,窥伺了此等天机,自是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景朝国师一般皆是早衰而亡,然而含辉真人因为此事在短短几月中便亡故了,这也是太子长琴年纪轻轻,便成了国师的缘故。
约莫是天机不可泄露的缘故,含辉真人走之前只留下了关于此事的只言片语。
不过纵是只言片语,也足够叫皇帝心惊肉跳了。
天下将现乱势。
饶是如此也还算了,而含辉真人所言竟隐隐指向了妖邪乱世。
转眼数载已过,当初听闻此事的惊愕与惧怕仿佛残留在了皇帝的心中。
“行云是否发现了什么事情?”皇帝忧心忡忡地问道,方才逗弄小太子的轻松荡然无存。
小太子本是在低头认认真真地读自己的书,听见皇帝低沉担忧的语气,不免抬起了脑袋,觑了他一眼。待瞧见了自家父皇极为难看的面色之后,他就有些放不下心了,尽管仍旧是盯着书本,但上头的字符却是一个也看不进去了。
皇帝没有发觉自家儿子的走神,此时也无暇顾及其他事情。他愁眉不展,目光中还透出了些许的紧张。
“……陛下莫要担忧。”含辉真人的预测,身为国师的太子长琴自然是清楚得很,而苍城山一派也从未对此放松过。
诸如妖邪乱世,说起来着实是叫人提心吊胆,难以安心。
太子长琴回想他和陆明琛有一世,两人生离死别正是因为妖族入侵人界一事。
他不清楚当初他离开之后,自己的伴侣是如何行事,对方虽然从未提及,但想来也绝不会轻松到哪里去。
太子长琴是决计不愿意心上人吃上半分苦头。
遇妖斩妖,遇魔诛魔,到了他这里,除却失去心爱之人,还没有什么可以让他畏惧半分的事情了。
自知晓日后可能发生的情况后,太子长琴已千方百计想好了几条退路,纵使乱世再现,他也绝不会让两人再重蹈覆辙。
心中早有了盘算,太子长琴神色格外冷静,也叫原先有些烦闷忧虑的皇帝安定了许多。
待问清了自家国师的打算,皇帝眉头松了几分,叹息一声道:“你们苍城山有了应对的主意就好,有何需要,同我开口便是。其他的,朕也帮不上什么忙。”
“陛下过言了。”太子长琴温温地笑道。
其实假若皇帝拖了他的后腿,他是不会介意把对方当做绊脚石除去的。
先前不断的渡魂到底是叫性情平和淡然的仙人发生了些变化,唯有在心上人面前,他才会收敛身上所有尖刻之处,好似云淡风轻一般。
“微臣需前往玉山一趟拜访故交。”太子长琴停顿了片刻,“若陛下有要事,与开霁说即可,他如今的修行已是胜过了他多数的同辈弟子。”
如果没有意外,展开霁就是下一任的国师人选,这一点皇帝自然知晓。
“承安,与你师尊告别。”皇帝摸了摸小太子的头发,“玉山距离京城颇远,再见你师尊怕是要过许久了。”
小太子此时脑袋里全是自家父皇和师尊的对话,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待皇帝放下了手,才回国了神。
“师尊……师尊,一路保重。”小太子抿了抿唇角,小声地说道。他师尊本是温润和气的人,但对待他却是未曾放松半分,甚是严格。因而纵使他平素看起来温和可亲,他也还是有些畏惧他。
太子长琴看他的弟子一眼,知晓他有些怕自己,心道自己莫非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暗自摇了摇头,言语温和对他说了几句话,看他脑袋直点的模样,轻笑了几声,而后出了殿外。
外面的雪还在下,除却积雪压折树枝的“咔嚓”声外,俱是一片寂静。
太子长琴打开了伞,缓缓地走在厚实的雪地上头,其实心里却有些不同于他此刻平静外表的焦急。
会冒着纷飞白雪出门就很是说明了这点,他不想耽搁任何时间,因此展初霁未到宫中,他就先去了皇帝那里交代清楚了此事,等到向展初霁问清情况之后,他就可以立马离开京城了。
而此时,太子长琴心心念念的人,正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眉宇皱起,神色有些担忧。
“芙玉师姐,大雪封山,外面怕是走不了吧?”站在屋檐下,陆明琛同身边的紫衣姑娘道。
“雪下得太大了,我们也没法赶路。”芙玉瞧见他有些发白的俊脸脸蛋,心头不由自主便生出了几分怜惜。她蹙起秀眉,抬手轻轻地推了推身侧的少年,放柔了声音道:“你进客栈休息去吧,外头寒气重,里头会暖和许多。”她暗道,这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而是她知晓这小弟子少时的身体是出了名的弱,一路过来虽从未出过什么岔子,但她也可以杜绝不必要的冒险。
陆明琛本不知晓她的心思,然而抬眼瞧见她那副带着怜爱的表情,就明白了她此刻的想法。他心想,自己这一路从未表现过半分病弱之举,当得上“武力输出”了,怎么还叫芙玉像是看待易碎品一样对待自己。
陆明琛沉默无语,不曾开口回应。
而芙玉则是当他默认了,推着他进了客栈的门,随后自己也进了来。
“这雪若停了,我们先御剑飞到柳城。”芙玉从袖中抽出一张黄皮纸制成的地图来,摊开放在了桌上,先前在客栈四处的师兄弟们见了她的举动,就凑近了过来,一同坐在了客栈了木椅上,安静地听着芙玉说话。
“柳山离我们如今所处的地界大约一日路程,是我们此行必经之地。”她顿了顿,眸中露出些许思索,才接了下去,“过了那处,再往东边直去,之后不久就可以到玄天宫了。”
她是带队之人,陆明琛和其余弟子皆是没有意见,点点头应了下来。
芙玉讲解完毕,重新将地图卷了起来,站起身,对面前的师兄弟道:“看这大雪,怕是还要下上几日。你们抓紧时间好好休息,再动身的话,路程就要赶起来,也没有这么舒舒服服休整的机会了。”
知道她绝不是玩笑之话,除却陆明琛之外,一行人从掌柜那里取了些粮食就各自回房歇息取了,
“陵琛师弟,不上楼休息吗?”见陆明琛坐在木椅上一动不动,芙玉不禁有些奇怪,于是就问出了声。
陆明琛正想着事情,昨日在房中独自一人待得够久,休息得足够多了,所以今日不想过早回房。
“听闻今年的雪势历年来最盛的一次。”陆明琛心思尚在别处,听芙玉的问话,随口找了个理由回答。
芙玉笑了起来,也不勉强他,“你慢慢欣赏,师姐先上楼补个觉去了。”
“师姐请便。”陆明琛道。
芙玉搭着木质的扶手一步步地上了楼,转过一截楼梯,余光瞥见楼下那道修长自在的身影,她有些不由自主的顿住了脚步。
昆仑山终年覆雪,她从未觉得任何雪景有什么独到之处,甚至于有些烦厌,觉得它还比不得江南水乡那些软绵绵的景色。
小师弟生得好看,便是心思也是如此独特。
她么,纵使是走上了修道之路,还是与那些凡夫俗子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