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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民国丽人(十二-十四)

百乐门的夜总是喧嚣热闹。

舞台上歌舞升平, 唱尽繁华。

台下的男女纵情跳舞、调笑,眉眼都是溢出的情。

远方的乱世风雨, 离这里太远,反而使人生出醉生梦死的冲动, 挥霍着所有的热情和疯狂。

楼上很安静。

几个戴着帽子的男人守在走廊尽头,隔断休息室和外界的接触。

沈景年倚在栏杆边, 微暗的灯光模糊了他的容颜。

他说, 不如试试。

阿嫣抿唇笑了笑,盯着他看, 语气略带调侃:“沈先生,我记得你说过,叫我不要自视过高。”

甜而轻软的嗓音。

如果不是唇角勾起的那点坏笑, 几乎就像撒娇。

沈景年双手负在身后, 挑了挑眉:“一定要算旧账吗?”

阿嫣没答话,又说:“我还记得, 我的那份合同, 你给烧了。”

沈景年抬起手, 修长的手指,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张小姐, 你的记性真好。”

阿嫣低笑, 走近他,双手放在他手臂上,柔声道:“一般来说,女人对于身后的追求者, 有喜欢的,也有讨厌的。我不一样,只要不太粘人,对于想取悦我的男人,我都愿意怀着最真诚的善意……拭目以待。”

沈景年听她一本正经说着这样荒诞的话,摇头笑了笑。

阿嫣的目光绕着他转了一圈,似真似假问道:“不如,我给你一点提示?”

沈景年摇头:“不用。”

阿嫣不相信,又问:“真的不用?”

沈景年微笑,忽然倾身向前,彼此离的如此近,视线相撞,气息交缠:“不会让你失望,安心。”

薄唇一张一翕之间,轻轻扫过她的。

阿嫣说:“……但愿。”

沈景年又是一笑,礼节性地点了点头,算作告别,转身离开。

阿嫣突然开口:“沈先生,这算是救命恩人的福利?我还是那句话,不卖心,不卖感情的。”

沈景年站住,回头:“是,也不是。”

阿嫣蹙眉:“我不喜欢跟人猜谜,也不喜欢绕口令,有话直说。”

沈景年沉默了会,平静道:“从前沈某一介将死之人,有太多顾虑,有些事不方便出手,有些人……”他停顿片刻,才道:“……不想强求。”往回走了几步,停在女人前面,抬手拂去她脸侧的一缕黑发,别到耳后:“你想要的,我会给。至于我想要的……”

阿嫣看着他,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沈景年笑笑,声音柔和:“你看着给。”

阿嫣便笑了出声,摇摇头,扬起一手走开:“那我真的很期待了,沈先生。”

百乐门最近的大新闻,毫无疑问,正是沈二爷为讨佳人欢心,豪掷千金买词买画,有能者皆可参与。

一时间,不止是上海,就连邻近的几个省,乃至于远在北平的文人墨客,也有闻讯日夜兼程赶来的。

从古至今,文人浪迹烟花场所,都是一件风雅事,和寻常嫖客不同,更何况这次不仅能亲近芳华绝代的丽人,还能得到巨额报偿,傻子才不来。

夜晚,华灯初上,百乐门总会出现一大奇景。

红遍上海滩的阿嫣小姐在台上唱歌,台下离舞台最近的地方,全是拿着画板,拿着纸笔的知识分子,埋头创作,等阿嫣唱完了下来,有灵感如泉涌,手速又快的人,已经拿着作品凑上去了。

阿嫣很高兴,可谓心花怒放。

暴君和尚俏书生,本来就是狐狸精的首选。

其中,暴君是可以利用的,和尚是可以戏弄的,而书生……则是那风花和雪月,那流传在话本万古传颂的凄美故事。

多么令人向往。

阿嫣听着那些华美的词句,从各种角度形容自己的美貌,洋洋洒洒一长篇,辞藻要多华丽有多华丽,还不带重样的,只觉得这世界真的太过美好,百乐门真是一块风水宝地,连带着它的幕后老板沈先生也顺眼多了。

只是,每次喜悦过度,想多亲近亲近那些可爱的文人墨客,摸摸小手,掐掐小脸,再多给他们一些喷薄欲出的灵感……身旁总会响起齐正冷冰冰的声音。

“阿嫣小姐,二爷说了,高兴归高兴,别乱动手动脚。”

扫兴。

没关系,阿嫣捧着她的书画,小心翼翼地收藏好,再三提醒自己,离开的时候,一定不能忘记带走。

就这么过了好些日子,有一天,阿嫣又被叫到楼上沈景年的房间。

天气有些冷,沈景年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脖子上围着白色的围巾,坐在单人沙发上看书,听见开门的声音,抬了下头:“来了?”

阿嫣容光焕发,走到他身边,侧坐在扶手上:“沈先生,你真是个大好人。”

沈景年不以为然:“是么。”

阿嫣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志得意满,对他自然格外亲近:“你挑个地方呀……反正唐子明那边还早,来,你随便选个地点,我们快活快活。”

沈景年说:“地点有了。”

阿嫣问:“在哪里?”

沈景年放下手里的书,摘掉眼镜:“后天,我家里举办舞会,你当我的舞伴,陪我接待客人。”

阿嫣看着他:“又是舞会?你这么喜欢跳舞啊?”

沈景年回答:“有几笔生意要谈,那几个洋人喜欢跳舞,等他们高兴了,好谈话。”

阿嫣了然,点点头:“可以。”想起刚才一名书卷气极浓的青年,激情朗诵的赞美篇章,不禁又眉开眼笑,对男人甜腻腻道:“沈先生,别说陪你出面,就算你要我去哄那几个洋人,我也是乐意的不得了呢!对了,那些洋人文化好吗?虽然我不太懂外国语言,不过我可以让人翻译啊!等他们给我写了——”

沈景年神色一沉。

阿嫣知道刚才得意过头,嘴上没把门,该说的不该说的,全出口了,便轻哼了一声,不再多言。

沈景年说:“坐过来。”

阿嫣很知趣地坐到他腿上,亲昵地搂住他的后颈,笑盈盈道:“沈先生,你这个人又聪明,又知趣,真好……如果不是为人太含蓄,不会陪我玩爱的小游戏,你一定能超越我的上个床伴,成为我最喜欢的露水情人。”

沈景年笑了一下,神情平淡,依旧那么含蓄内敛,问道:“你有过很多情人吗?”

“当然,说出来吓死你。”阿嫣对他飞了个媚眼,假正经:“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怎么,得了不治之症,清心寡欲好多年,对你自己没信心,怕了?”

沈景年叹息:“张小姐。”

阿嫣问他:“怎么?”

沈景年说:“你高兴的时候,总这么嚣张的吗?”

阿嫣笑:“我高不高兴都嚣张……”停顿一下,皱了皱眉:“算了,你说的对,最近放飞过头了,不是好事。”

沈景年轻笑两声,不怎么在意,又道:“后天我去接你。”

“好。”

舞会那天,阿嫣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身上喷了香水,走到楼下,就听到鹦鹉又在叫:“漂亮!美丽!沉鱼落雁——”

阿嫣笑了起来:“乖宝贝,可惜你只能学简单的,我真恨不得请一位先生,天天教你说话呢。”

鹦鹉又叫:“云想衣裳花想容!”

阿嫣说:“对,我天天想美颜盛世。”

何妈在旁边干活,听见了一人一鸟匪夷所思的对话,直叹气:“小姐,老爷太太还在世的话,见了你这样子,不知会有多伤心哟!整天不是唱歌,就是跟人跳舞,那个沈二爷一看就是风月老手,能靠得住吗?还是得找个老实人的。”

阿嫣说:“我这样子,找个老实人,不是坑人家吗?我就爱跟风月老手玩,比比谁更没良心。”

何妈摇摇头,嘴里念念有词:“造孽,造孽啊!”

阿嫣戴上珍珠耳环,转过身,看见唐子睿站在门边,说:“你回来的晚了,何妈在厨房里留了饭菜,你去热一热,自己吃——”

唐子睿目光微变:“你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子!”

阿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耸耸肩:“随便你。”

门外,汽车喇叭响了两下。

阿嫣穿上银色的高跟鞋,拂了拂长发,站起来,想要出去。

唐子睿忽然往门前一站。

阿嫣看了他一会,弯下腰,盯着他的眼睛:“我呢,喜欢跳舞,喜欢唱歌,喜欢各种各样有趣的男人……却不跟小孩子玩。”

说着,推开他,径直走了出去。

唐子睿追到门口:“我不会一辈子都是小孩子,我已经十三了。”

阿嫣看了看他:“哦。”

齐正下车开门,阿嫣坐了进去。

汽车开动,轮胎扬起尘烟,暮色中渐渐远去。

唐子睿捏紧拳头,站了好久好久,才进门。

车里,沈景年从前面的后视镜里,看到少年小小的身影,不动声色的问:“他是唐子明的弟弟?”

阿嫣正对着一面小镜子看,心不在焉:“是。”

“几岁了?”

“十三。”

沈景年静默一会,开口:“不小了。”

阿嫣侧眸看了他一眼,笑道:“看不出来,你和他倒是有共同语言,不如你停车下去,陪他聊聊人生?”

沈景年声音温和:“我找他谈话,你能放心?”

阿嫣佯装恍然大悟:“我都忘记了,二爷手上冤魂无数,杀过人放过火,确实不适合教育小孩。”

前面开车的齐正插嘴:“阿嫣小姐,你不要乱讲话。”

沈景年笑了笑:“人命无数,冤魂倒也没几个,不过成王败寇。”

阿嫣对这个话题没兴趣,继续将注意力全放在镜子上。

过了八点,客人差不多都到齐了。

阿嫣站在沈景年身边,挽着他的手臂,陪他穿梭于客人中间,听他与人侃侃而言,便只是在一旁微笑,偶尔客人夸赞沈先生的女伴美貌,她回一句多谢,脸上的笑容却真诚了几分。

旁人看沈景年的眼光,总是充满了艳羡。

名动上海滩的百乐门头牌歌星,终于还是跟了他。

美貌而有名气的女郎站在他旁边,本身就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如同一件珍贵的宝物,一件贵重的衣服。

至少,在唐子明眼中,就是这样的。

刚到沈公馆花园里,他就看见了门口的那两个人,并肩而立,沈景年和两个外国人说了几句,又转向挽着的女郎,微微低头,对她耳语了几句,女郎便笑了起来,红唇弯起愉悦的弧度。

唐子明只觉得寒心。

那个男人,分明把阿嫣当成物品炫耀,谈不上丝毫尊重。

而他……他曾经希望阿嫣可以明白他的追求,脱离旧社会的捆绑,成为自立自强的新女性,可她却走上了歪路,变成了有钱有势男人的玩物。

说不心痛,是假的。

乔秋露看着他的脸色,又看看前面的沈景年和阿嫣,有些忐忑:“子明,我们可以不去的,我去跟景年说一声。”

唐子明摇了摇头。

乔秋露欲言又止,挽起他的手,走了过去。

阿嫣刚才听沈景年说,那两个洋人中文说的不太流利,用英文告诉他,他的女伴非常美丽,不禁甜甜地笑了笑,用蹩脚的英语道谢。

洋人走了,迎面走来的是两个熟人。

沈二爷的舞会,能被邀请是荣幸,除非有重要的事,极少有人会推掉,所以在这里看到唐子明和乔秋露,阿嫣并不惊讶。

沈景年看着他们:“秋露。”目光转向脸色不佳的唐子明,微微颔首:“唐先生。”

阿嫣也跟着他叫了一声:“唐先生。”

语气带着玩味。

沈景年瞥了过来。

阿嫣轻哼,收起有意挑事的眼神,对乔秋露笑笑:“乔小姐你好,常听沈——”

沈景年抬起手,放在唇边,咳嗽了下。

阿嫣很自然的纠正过来:“常听景年说起你,听说你和唐先生要结婚了,提前恭喜你们,祝你们永结同心,幸福美满。”

乔秋露上次见过阿嫣,自从知道她的身份,看到她便很有点不是滋味,没想到第一次正式见面,对方竟然这么有气度,愣了片刻,也笑起来:“谢谢你。我也祝你——”

说到一半,悻悻然停下。

祝他们什么呢?

都说阿嫣是沈景年的情人,这么不明不白的关系,怎好出口。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阿嫣仿佛没感觉,接过话题:“你可以祝我永远貌美如花。”

乔秋露一怔。

沈景年摇了摇头,适时出声:“进去吧,秋露,你的几个同学也在。唐先生……”他看着那个明显带有敌意的男人,笑了笑:“……请。”

终于,等人都进去了,阿嫣转过头,问:“沈先生,我挂在你手上很久了,能走开一会了吗?”

沈景年说:“玩的开心。”

四个字,也是当初第一次见面,他说过的。

阿嫣便放开了他,转身就走,谁知刚走一步,手腕一紧,回头,便看到他深邃的目光。

“玩的开心可以,别玩太疯,嗯?”

阿嫣不耐烦地甩开他:“知道了。”

舞会开始后,沈景年和相识的商人谈生意,无暇顾及其它。

前半场还好好的,后半场,大厅一个角落有人起了争执,两个看起来文文弱弱书生气十足的年轻人,为了用天上明月比喻阿嫣小姐好,还是用晴空艳阳比喻更适合,吵了起来,到后来全都面红耳赤的,差点抡起袖子大打出手。

八成是喝多了。

幸好没闹大,只在小范围引起注意。

阿嫣对于男人因嫉妒打架,本是袖手旁观喜闻乐见的,这次难得打起圆场:“明月艳阳我都喜欢,啊呀,别吵了,都是我的乖宝贝,别下重手,打坏了脑子还怎么夸我啊……”

人多嘈杂,没几个人听清。

那两人都是唐子明认识的,他在旁边看着,听他们为了自己的前妻争风吃醋,甚至于失去理智,恨不得互殴,不知不觉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

等到风波过去,两人都被沈景年派来的人‘请’了出去,他见乔秋露正在和女同学说话,便快步走到阿嫣身边,将她拉到阳台上。

阿嫣跟着他出去,没有挣扎。

唐子明两手放进口袋里,看着她的目光沉重:“阿嫣,你怎么变成这样?好吧,就算你觉得我辜负了你,也不必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报复我。你和百乐门卖笑讨生活的舞女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我是大明星。”

“你——”唐子明堵的胸口生闷,过了好一会,才静静的说:“他们……那些迷恋你捧着你的男人,他们没见过你以前的样子,我却见过。阿嫣……”他握住女人清瘦的肩膀,神情庄重:“你是个好女人,你应该有更好的生活。”

阿嫣笑了笑,抬眸看他:“我过的不能更好了。唐先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从前跟我说过的话,我全都懂了。”

她板起脸,故意用文绉绉的腔调,说着滑稽的谬论:“旧社会的礼制束缚了女人追求快乐的天性,这个时代男女待遇相差太大,男尊女卑的顽固思维是可耻的,是应该被彻底打破的。所以,我决定扛起女权的大旗,古有妻妾为一夫争风吃醋,扯头发撕破脸皮,今有我的情人为我挽起袖子干架,这不是很好么。”

唐子明惊疑不定:“阿嫣……你、你是认真的,还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阿嫣一双笑眼盯着他,过了片刻,扑哧一声笑出来,摇摇头:“当然是逗你玩的,书呆子。”

唐子明心头一跳,不知怎么的心跳快了起来。

他刻意压制住胸腔里的悸动,说道:“离开百乐门吧,我可以替你说服张浦兄,劝他不计前嫌接纳你。”

阿嫣不置可否,只道:“说下去。”

唐子明继续说:“沈二爷可以给你一时的荣华富贵,却不能保你一生无忧。你难道没感觉吗?刚才,你们站在外面,他对待你的态度,完全就像一件衣服,一块昂贵的手表,他在对客人炫耀——可你不是物件,你是一个有血肉有灵魂的人啊!他对你,根本没有尊重。”

阿嫣听着听着,叹了口气。

唐子明心口一紧,无端生疼。

阿嫣淡淡道:“即使你说的都是真的,又能怎么办呢?”

唐子明哑口无言。

阿嫣讽刺的笑了下:“难道,等你来救我吗?”转身,看着夜色下的花园,声音变得遥远:“唐先生,如果不是你的一意孤行,也许……我还会在唐家,照顾你的一日三餐,替你打理唐家里里外外的杂事,晚上,看你在书房念书,给你做点吃的,熬一碗你最喜欢喝的汤……这样安稳的日子,再不会有了。”

唐子明喉结滚动了下,眼中有痛意。

他张了张嘴:“阿嫣。”

阿嫣没有回头,夜色下,女郎的背影单薄冷清,说不尽的孤单。

“我早就不恨你了,子明。”阿嫣背对着他,淡淡说道:“我祝你幸福,永远也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说完,她转了回来,往里面走。

唐子明内心感动,追了几步,却见阿嫣蓦地停住,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正往这里走来的,是沈景年。

那个拥有诸多腥风血雨的传闻,上海滩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斯文清雅的外表下,不知装的是如何狠毒残酷的心肠。

唐子明忽然觉得紧张,又莫名的有了一种无畏的勇气,冲上去挡在阿嫣身前。

他想,如果那个人要发难,他总得保护她。

她是那么孤单,那么无助。

沈景年看见横在阿嫣和他之间的唐子明,神色不变,只是唇边永远温和的笑意,失去了温度。

他的目光落在男人脸上,话却是对他身后的人说的:“到处不见你,出来找你。”

阿嫣从唐子明背后走出来,问道:“生意谈完了?”

沈景年点头。

阿嫣又问:“顺利吗?”

沈景年笑了笑:“还好。”

他伸出手,阿嫣很自然地挽住,没想他又松开,改成牵住她的手,十指紧扣。

阿嫣看了看他,没说什么。

沈景年对唐子明点了下头:“唐先生,失陪。”

阿嫣跟着他走了两步,在最合适的时间回头,凝望着唐子明,幽幽叹了口气。

就是这一个眼神,这一声叹息,唐子明今生都没忘记。

魂牵梦萦。

等到管家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已经深夜了。

沈景年坐在小客厅里,手中握一杯酒,似有几分微醺的醉意。

阿嫣躺在沙发上,枕着他的腿,高高举起一面镜子,一会远远的看看,一会又拿的近一点,盯着仔细瞧。

齐正拿着车钥匙过来,开口:“沈先生,我送阿嫣小姐回家。”

沈景年侧眸,看了他一眼。

齐正觉得脖子有点凉。

阿嫣在一边笑:“齐先生,你这么没眼色,沈先生要扣你工资,罚你去看大门的。”

齐正黝黑的脸红了红,讪讪地退了出去。

沈景年轻声笑了笑。

阿嫣放下镜子,看了他一会,见他面色微红,不如平时那样,总是缺乏见光的苍白,细长的凤眸也泛着红,似醉非醉,似梦非醒,便问:“醉了吗?”

沈景年抿了口杯中酒,放下透明的酒杯:“太清醒了,可惜。”

阿嫣说:“我陪你喝酒?”

沈景年放低声音:“陪我做点别的。”

阿嫣起身,对着他伸出手,欢迎的姿势:“好。”

沈景年抱她起来,走上旋转的楼梯,进房。

一切都是那么水到渠成。

阿嫣的后背陷入柔软的床,手指伸进他的黑发,微眯起眼,起起伏伏之间,忽听他哑声问:“唐子明说了什么?”

“……你可真会挑时候扫兴。”

沈景年重复了遍:“说了什么?”

阿嫣闷哼了声:“没什么,谈谈人生。”

上方的男人叹息一声,喘着气,语气带几分笑意,真真假假,道不明分不清:“是么……我也想跟张小姐谈谈人生,以后,可别乱走了——尤其当着我的面。”

阿嫣笑:“怎么谈?”

他的黑眸深沉,见不到底,嗓音低哑:“用手……”修长的手指抚过女人的脸和修长的脖颈,“用嘴……”湿热的唇落在她的唇角,“……再用点别的。”

动作渐转激烈。

阿嫣攀附着他,在他耳边轻轻调笑:“沈先生,你不正经的时候,当真有趣。”小手找到他心口的位置,即使在这样的情形下,眼神依旧凉薄:“心狠一点,人会过的更轻松,一段露水情缘,别看的太重,以后……才能好聚好散。”

次日,阿嫣到家,已经过了中午。

沈景年送她回来,到了地方,他一手撑在车门上,打趣道:“不请我进去喝杯茶?”

阿嫣说:“不了,你家里没化妆品,也没保养品,这一晚上真要人命,我醒了足有五六次,脸上干。我要回去补救了,真没时间招待你。”

沈景年也不强求,点了点唇:“好,亲下走。”

阿嫣没功夫跟他纠缠,不管前座有些尴尬的司机,凑过去亲他一下,开门走人。

何妈从厨房里出来,怨怪道:“小姐,你不回来早说一声,子睿小少爷又等了一个晚上,早上才出去。”

阿嫣说:“我叫人打了电话的。”

何妈:“没接到。”

阿嫣舒展了下双臂,往楼上走:“以后别等我,该回来总会回来,不回来,死在外头了也会见报——”

“呸呸呸!”何妈啐道:“别乱讲。”

阿嫣笑了笑,进去房间,跟一堆瓶瓶罐罐打了好久的交道,门口响起两声轻响。

她没回头:“进来。”

唐子睿顶着黑眼圈进来的,瞧着很是疲惫。

阿嫣问:“有事?”

唐子睿说:“你一晚没回来。”

“对,然后呢?”

唐子睿的神色复杂,目光从阴沉森冷,转为压抑的平静。

最后,他开口:“我要走了。”

阿嫣没什么反应:“回唐家吗?我叫人送你。”

“不。”

阿嫣这才转身,看着他,过了几秒钟,说:“外头乱的很,枪弹无眼,意气用事会送命的。”

唐子睿淡淡道:“我想了很久,不是突发奇想。你说过,我的人生由我决定,后果由我承担,如果死在外面,那是我活该,你连一滴眼泪都不用对我施舍。”

阿嫣不语。

唐子睿眼眸沉静,一字又一字,说的清晰:“可如果我回来了——我会出人头地,比所有人都厉害,包括沈景年!”他咬了咬牙,情绪激烈,等了一会,又说:“所以,在那以前,你要活着,跟着谁都无所谓,但你要活着。”

“说这种话……”阿嫣笑了一声,又转了过去,语气渐淡:“照顾好你自己吧,小少爷,这世界远比你想的残酷。”

那天以后,唐子睿真的走了。

没带多少东西,行李就两件,还带了点钱。

刚走那几天,何妈急的要命,跑遍了他常去的地方,巡捕房也去了几趟,但人就是找不回来了,只能夜里暗自抹泪,怪那孩子傻气,行事也太鲁莽,如今正逢乱世,他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能有命回来吗?

阿嫣的日子却是一样的过。

百乐门唱歌跳舞,青桐巷和沈公馆两边跑,自从把珍爱的瓶瓶罐罐分了一小半,放在沈景年的房里,留在他家过夜也没那么不堪忍耐了。

过完年,入春了。

有一天,阿嫣到了沈公馆,见沈景年正和几名账房先生谈话,便独自上楼,看着知名文人写出的‘致阿嫣’一文,聚精会神地读到一半,沈景年从外面走了进来。

阿嫣问道:“事情处理完了?”

沈景年说:“秋露来了,点名见你。你如果不想见,我替你推了。”

“怎么找到你这里来了?”

“说是去过青桐巷,你不在。”

阿嫣站起来,下楼。

乔秋露在单独的会客厅等待,见到阿嫣,她沉默了很久,才道:“张小姐,我一直想和你好好谈一谈,可惜没有机会。”

阿嫣笑了笑:“你知道我的地址,知道我在百乐门唱歌,机会很多。你不来,因为没有非见不可的必要……所以今天,乔小姐,你从我家找到沈先生这里,看来有很重要的理由,请说。”

乔秋露无声地看着对方,最终,轻声道:“对于你和子明的事情,我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阿嫣说:“我接受。还有呢?”

乔秋露摇头:“不,我知道你讨厌我,讨厌子明,甚至想报复。从第一次见你,你请子明跳舞,我就知道了。”

阿嫣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

乔秋露继续道:“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不是有意抢你的丈夫,但爱情的到来,是毫无理由,不论时机,不管对错的。”她垂着头,隔了一段时间,声音更轻了:“我和子明要结婚了,就在三天后。”

“恭喜你。”

乔秋露聚起勇气,看着对方的眼睛,认真的说:“张小姐,我希望你能放弃仇恨,那只会伤人伤己。同样作为女人,你想做什么,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想从我身边,抢回子明。”

阿嫣点头,语气很冷静,坦然道:“不错,是有这个想法。”

乔秋露叹了口气,目光带着同情和怜悯:“我和子明是相爱的,两个相爱的人,没有什么能分开,只有爱情,才能给予人们对抗全世界的勇气。子明愿意为了我对抗他的父母,他爱我。”停了停,一字字道:“他不爱你,张小姐。”

阿嫣说:“这个东西很玄乎的,今天爱你,没准明天就爱我了。”

乔秋露皱了皱眉,说:“不可能,沧海桑田,他对我的心意都不会改变。况且……”她看了一眼半掩的门,声音压低:“……景年不会亏待你,我想,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可我不是这么想的。”

乔秋露一怔。

阿嫣双手握在一起,放在腿上,神情恬淡:“乔小姐,在人类的世界,有许多道德枷锁,婚姻、契约……而对于妖类,比如狐狸精,你能抢走唐子明,那是你的本事,没人能说什么。”

乔秋露听了个大概,柳眉倒竖,显出怒气:“我跟你好好的讲话,你为什么骂我是狐狸精?”

“不是骂你,夸你呢。”阿嫣笑了笑,摇头:“可惜你当不起这个夸赞。”

她站了起来,走到乔秋露面前:“乔小姐,我话放在这里,我过我的日子,绝不会主动找你的丈夫,至于其他的,我没办法保证。你们结婚,我祝福你们,恭喜你们终于拥有了幸福的两人世界。”

乔秋露迟疑良久,还是对着她,郑重的点了点头:“……不管怎么样,谢谢你的祝福。”

阿嫣看着少女离开。

——这才刚刚开始啊。

为爱对抗完了全世界,对抗完了父母,当真的只剩朝朝暮暮的两人世界……这才是真正的危机。

“秋露被她的父亲宠坏了。”

阿嫣回头。

沈景年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将一件御寒的风衣披在她肩上,温声道:“春寒料峭,小心着凉。”

阿嫣说:“谢谢。”等了片刻,又说:“不止是乔小姐的父亲,也有你。”

沈景年不否认:“从小到大,只要秋露想要的东西,都能得到,她的父亲会买给她,我也会。再贵重的东西,在她眼里,也只是可以替代的玩具……她对金钱,没有概念。”

他走到窗边,望着少女坐上黄包车离去,淡然道:“只靠唐家那点底子,和唐子明的稿费,没有办法维持她想要的生活。”

阿嫣没什么表示,只拉紧衣襟,笑了笑。

漫长的岁月,平淡的生活,琐碎却必须的柴米油盐。

这几样东西,比所有歇斯底里的外力阻拦,更能扼杀浪漫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