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零点看书
“老奴最早便是伺候先帝的,他小时候身子瘦弱,又着不得风,无论吃什么都长不了肉,一副养不活的样子,反倒是密室里的那位皇子,哪怕吃些粗茶淡饭,也长得壮壮实实,而且长得还像先祖。”
刘未已经死了,岱山留着这些陈谷子烂芝麻也是无益,不必刘凌细问,自己就把这件事抖了出来。
“太后那时候怕是想着万一有个什么,她还能把刘意抱养到膝下养的念头,所以对两个孩子都是一碗水端平,白天照顾先帝,晚上会去暗室陪伴刘意……”
所以无论是父皇还是刘意,其实都认识薛太妃等人。
不,大概白天不方便陪伴刘意的时候,太后是托几位知情的太妃照顾的,否则薛太妃不会照顾刘意那么多年。
“后来宫中大乱,太后和先帝被侍卫和少司命护着去见陛下,却在半路上被萧大将军的人马截下,太后不能确定萧将军会不会对先帝不敬,便让心腹带着先帝伺机逃走了,对外只说宫中大乱,和皇子走散,正在找他……”
“薛太师他们便派人在宫中四处寻找陛,先帝,最后找回来的不是先帝,而是被清宁宫里的侍卫们保护的刘意殿下。因为他也喊太后母后,又是被清宁宫侍卫们护着回来的,而且长得极像先帝,自然一下子就被当成了大皇子。太后也不知为何就将错就错了,将刘意殿下当做亲子,一直被萧将军等人护卫在宫中。”
“你们是不知道刘意殿下有多可怕,这样说也许有些不敬……”岱山露出可怕的神色:“当年老奴是贴身伺候先帝的,后来自然也就被调去伺候刘意殿下。听说宫乱时,他被其他太妃救出暗室,却杀了救他的人,而后命令清宁宫的侍卫带他去找太后,手段之果决,连侍卫们都吃了一惊。”
“他住在先帝的寝殿时,但凡是先帝心爱的东西,他必定会毁掉,而后让人换新的。先帝身边伺候的宫人,也不许近身。老奴虽然是伺候他的,但除了给他端茶倒水,并不能接近他,可当年他那种眼神,老奴却记得清清楚楚……”
岱山打了个哆嗦。
“而且他很聪明,在太后面前极为乖巧,也会刻意去讨薛太师和其他人的欢心,人人都喜欢他,甚至已经开始准备登基大典了……”
“到了这个时候,人人都以为太后要立这位刘意殿下为帝了,可事情就是这么巧,偏偏这个时候,几位老大人不知道在哪里听闻了谣言,说是皇子们都不是先祖的子嗣,因为先祖根本不碰女人,也不能生育……”
刘凌一惊。
“不能生育?”
“是啊,伺候先祖的内侍们都一口咬定先祖不会留种给女人。既然不会留种,又怎么能生出孩子?”
岱山自以为说的很清楚了,笑的极为勉强。
只是刘凌虽然看过《凡人集仙录》,但在男女之事上还是懵懵懂懂,岱山说了种不种的,居然没有听出来,只以为是赐了汤药之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大概是查验的结果不太好,身为‘皇嗣’的刘意殿下就被大人们带走了,先帝倒还藏在宫里。之后几位大人们要召藩王入京,刘意殿下不知说了什么,太师和萧将军他们又要太后将先帝交出来,太后就说,就说……”
岱山一咬牙。
“就说刘意殿下才是她的亲子,先帝只是从小养大随时准备做替身的孩子,宫乱之后,为了防止他妨碍到亲生儿子的地位,已经送出宫去了。”
刘凌听着这一波三折的故事,心头砰砰乱跳,不由得为当年的明枪暗箭心惊肉跳。
虽只是三言两语,但当年逼宫改朝、气势凌人的“大人们”的形象,一下子就鲜明生动了起来。
或许这些老大人在忠心和才干上都是不可指摘的,可对待太后和皇子的态度,却不见得十分恭敬。
尤其在怀疑皇子血脉的正统性之后。
“在之后,宫里上下乱的不得了,老奴当年还不是这样的官职,许多事情也都是一知半解,只知道有一天清宁宫突然被把守住了,所有人不得出入,太后派人出去送信,走到一半就被抓了回来,那人还被砍了脑袋丢在清宁宫前。那时候人心惶惶,足足熬了一个多月,才听到禁卫军勤王入城的消息,太后那一个多月里瘦的形销骨立,也没有人看见过先帝……”
“而后便是你们知道的,禁卫军回京勤王,吕寺卿手持虎符回宫,救出了被幽禁的太后。后来情况越演越烈,萧将军又要起兵,薛太师和其他几位大人意见不和,最终入京奔丧勤王的各路人马都入了京中,太后下令抄家灭门,刘意殿下据说在赵太傅家人的保护下逃了出去,一直没有找到,但那个时候,哪里跑的掉什么人?”
岱山突然身子一抖。
“后来京中有传闻说,刘意殿下才是真正的皇子,《起居录》中有明确记载皇帝何时临幸马氏的手书。反倒是太后得孕时,并没有留下什么记录,而且当时和先祖一起在清宁宫的,除了先祖,还有萧逸统领,当时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岱山叹了口气。
“先帝就是在那个时候留了心病。”
“太后在大局已定之后,确实像是发了疯一样的去找《起居录》,还三番五次去找太妃们的麻烦,甚至将她们关入静安宫之内,不许她们再见外人。”
“再到后来,先帝又怀疑自己是马氏的子嗣,刘意殿下才是太后的亲子。只是因为太后想要发动宫变,怕事败之后迁怒到亲子,索性替换了孩子,待到大局已定之后再昭告众人,换回身份。只是因为刘意殿下现在不见了,所以才让他登了位。”
“先帝年幼时沉不住气,曾经问过太后自己的身世,可太后却没有正面给他答复,只是随便寻个理由把他打发了,而后先帝就再也不问了。”
岱山絮絮叨叨说了老半天。
“您问老奴当年发生了什么,老奴知道的,就只有这些。这些大人物的事情,只凭老奴的一面之词是不会那么详尽的,您不妨多问问少司命等人,也许会知道的更多。”
听到少司命,刘凌心中也是一叹。
原本父皇是派了少司命保护他的,只是二哥出事后,父亲竟将少司命们派出了大半,由素华姑姑领着去二哥失踪的地方打探消息,如今还没有回来。
要是他想从素华那里知道什么一鳞半爪,那恐怕也是二哥的消息传回来之后的事情了。
“吕寺卿为何会藏起着谱牒这么多年而不受责罚,甚至还顺理成章的当上了宗正寺卿?”
这是让刘凌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太后临终前,曾嘱咐过先帝要好好为‘帝’,否则人心一旦不稳,刘意殿下恐怕就会趁乱而起,又说先帝年幼,怕有人又借机生事,就让吕国舅暂时保管着薛太师和上任宗正寺卿记录的谱牒,直至先帝成年。”
岱山在心中恨极了间接气死刘未的吕鹏程,话语间自然有些意有所指。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谱牒一直都没有还回来,当时谱牒上记着的到底是几位皇子,也不得而知。先帝少年之时,一直活在有人用刘意殿下兴兵造反的阴影之中,可很多年过去了,都没有刘意殿下的消息。若问先帝为何对吕寺卿如此敬让……”
岱山咬了咬牙:“在蒋统领杀了冷宫里的如意殿下之前,先帝一直担心太后将刘意殿下藏在了吕家,对吕寺卿又惧又恨又惊,吕家子弟人人身居清贵官职,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竟是如此!
竟是如此!
刘凌惊讶地张大了口,满脸震惊。
吕寺卿居然敢要挟皇帝!
居然用身份这种东西要挟皇帝!
他就不怕父皇一怒,将吕家抄家灭门,犹如今日的方家一般吗?
岱山自然看得出刘凌在想什么,幽幽叹道:“吕寺卿毕竟还是先帝的舅舅,先帝父母双亡,太后娘家虽不凋零,可能说得上血缘亲厚的,就只有这一个舅舅了。再说先帝是被吕寺卿搬了救兵救出来的,太后未薨之前,吕寺卿也颇为照顾先帝,无论怎么说,真的就是真的,这就是血缘亲情,就算所有人都想抹杀、利用,真到了临要动手之时,总会动摇。”
他想起二皇子,又叹了一声:“秦王不就是如此吗?如果他疏远方大人,泾渭分明,又何来今日这场灾祸?”
说不得连皇位,也都轮不到三殿下坐了!
“二哥若和方大人假装做戏互相疏远,其实也没什么……”刘凌想到自己的经历,“但二哥何其骄傲的一个人,他只是不愿意骗父皇而已。”
他顿了顿。
“他把选择的机会交给了父皇,是希望自己能够成为父皇慎重考虑后的最终人选,是希望父皇认为他这个人是能够配得上那个位子的,而不是靠什么其他的原因。但为君者,又岂能只看个人的才干?”
“这都是时也,命也。”
岱山不敢对这位秦王殿下发表议论,只能沉默不语。
“好了,我明白事情的始末了,岱总管为我父皇操劳一生,我也深感您的功劳,愿意在宫中奉养您,您意下如何?”
刘凌直视岱山,希望他能同意。
“老奴只想常伴先帝,请殿下允许老奴在先帝的皇陵前搭一庐舍,为其守墓。”岱山擦了擦眼泪,“先帝去的不甘心啊!他好好的身体,突然就如败絮一般坏了,留下这么多未尽的事业!老奴想要陪伴他更久一点,请殿下应允!”
“父皇的事业,自然有我来完成。如果父皇在九泉之下知道我没有善待你,一定会怪罪我的。”
刘凌当然不会让岱山去守墓,思忖了一会儿,开口说道:
“当年在尚衣局时,你曾说希望自己能回乡养老,抱养一同宗之子为嗣子,安度晚年。既然如此,待登基大典之后,我会封你为忠宁伯,由内府官员送你回乡。你离家这么多年,乡中的土地恐怕已经慌了,我将赐田两百亩以作供养,你的嗣子亦可降三等承袭你的爵位和家产,如果他确实是个人才,你可将他送入京来,在宫中任一近身的舍人。”
“殿下天大的恩德,叫老奴怎么敢受!田地老奴可以愧领,爵位,爵位就罢了吧,老奴只是一阉人而已啊!”
岱山诚惶诚恐。
“只是个虚职,说是伯爵,一无封国,二无租税,名头上好听,让你回乡不必为他人屈膝罢了。好歹你也伺候过父皇一场,若被其他人小瞧了,让我如何能忍?”
刘凌是真的感激这位一辈子对父皇忠心耿耿的总官。
“您就不必推辞了。”
“殿下……呜呜呜,殿下大恩,老奴永世不忘!呜呜呜……”
岱山痛哭流涕,纳头便拜。
“王宁,王宁!”
刘凌和岱山谈的是秘闻,自然不能有人伺候,如今岱山哭的不能自已,刘凌也是头疼,只能大喊王宁的名字,让他将岱山扶出去。
等王宁将谢过恩的岱山扶了出去,刘凌一个人坐在静室里,思绪半天都不能平静。
十日之后就是他的登基大典,如今内忧外患,时间仓促,父皇的丧事又没有办完,他也实在是受够了这些繁文缛节,便命令登基大典一切从简。
可再怎么从简,身为一国之君,该有的一切都必不可少,所以如今宫中内外忙成一片,倒是他到了夜里反倒能忙里偷闲,找出时间来静一静。
等到了白天,量身的、确定礼器的、安排流程的,以至于所有臣子们都会找出各种理由来见他,而他身边人手不足,能够仰仗的只有中书舍人薛棣并几位熟识的大臣,确实是捉襟见肘。
他今日已经对国子监下了令,命自己的老师陆凡入宫参赞了,只是多一个人对于大局亦是于事无补,刘凌在此刻愈发觉得处境的艰难。
他和历代先被立储,有了自己的东宫班底,在父皇驾崩后立刻转为自己人马的储君不同,他虽有储君的名义,却没有储君的实质,东宫里尽是些教导学业的司业,能够在朝堂上有大用的,几乎没有。
甚至登基这样的事情,他也只能仰仗九卿而已。
想到自己身边没人,父皇这么多年来甚至生活在谎言里,刘凌更是越想越是烦躁,遂站起身来,命令摆驾昭庆宫。
“殿下去找几位太妃?可,可现在的时辰……”
舞文吃了一惊,看了看天色。
“都已经过了晚膳的时候,诸位太妃应当是睡了……”
“哪里会睡了!”
刘凌笑着摇头。
“摆驾吧。”
“是。”
刘凌虽然还未登基,但他已经是实打实的皇帝了,只是他考虑到父皇还没有过停灵之期,自己及早登基也是权宜之计,这么急吼吼的就自称为“朕”,未免有些让人觉得焦急,所以依旧让身边的人称呼他“殿下”,自己也还是以“我”自称。
但自称为“我”的日子,也没有几天了。
一路上,被众人拥簇着的刘凌穿过东内,中宫,直达原本该是太后居住的西内昭庆宫,眼见着远处灯火明亮,声息不绝,刘凌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他从小丧母,也没有皇祖母,两位兄长还能在西内母妃居住的宫殿中长大,经常出入内宫之中,他却一直跟着宋娘子住在冷宫里,既感受不到母亲的温情,也不能自由和兄弟们交际。
他的兄长们能兴高采烈地去后宫,那是因为后宫里有着在等他们的人,而现在他也有了一个可以随时可去的地方,有一堆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太妃奶奶,有了可以倚靠之人。
昭庆宫的灯火通明,主殿里欢笑不绝,离得老远都能听到王姬张狂的笑声。这座原本只该太后一人享受的庞大宫殿,因为太妃们爱热闹不愿意分开,如今全住在里面。
也幸亏她们都住在里面,又避开了昭庆宫的主殿庆阳殿,所以还算没有违制,又是新帝即将登基的时候,也没人触这个霉头。
门口守卫的侍卫和宫人见到他来了,慌忙要进去通报,却被刘凌伸手制止。
宫人们意会了他的意思,没有人特地去通报,任由这位未来的皇帝带着笑意像是寻常孩童一般蹑手蹑脚地摸到殿门口,晃个身子躲在了一处帘幔之后,伸出半个头看着她们开怀欢笑的样子。
殿内,王姬高举着一盏酒杯,眉飞色舞地嚷嚷道:“我们这一干老姐妹,熬了这么多年,总算能过上不缺衣少食的日子了!虽说先帝驾崩禁止饮乐,不过这玫瑰露多年后再喝上一杯,比酒还美味!”
“菜,菜也好吃……”
张太妃嘴巴鼓得多高,吃的满脸笑容。
“宋夫人手艺原本就不错,冷宫里食材太少,不够她发挥的,现在东西一够,简直过的是神仙一般的生活!”
同席一起庆祝的宋娘子听到张太妃的夸奖,受宠若惊地站了起来,其周身玉翠锦缎,和这些太妃们的打扮也差不了多少。
“哪里哪里,我也久不下厨了,还怕糟蹋了东西,张太妃爱吃就好。”
“宋夫人坐,你现在也是功臣,不要老是一副惶恐的样子,否则倒让想看三儿笑话的人看轻了去。”
薛太妃按住宋娘子,往她手里也塞了一杯玫瑰引。
“你啊,就安安心心享福,等着三儿生了孙子,你再给他带孙子吧!”
“是,是……”
宋夫人高兴地擦拭着眼角。
“是这个道理!”
冷宫着火,也波及到了刘凌从小长大的含冰殿,好在宋娘子及早被刘凌接了出来,才没有酿成什么大祸。
他被遗诏立为新君,一直在冷宫里不得入东宫的奶娘也就鸡犬升天,宫人们不敢再称呼她“宋娘子”,而是改称“宋夫人”。
面对众人的恭敬,这位一手带大了刘凌的妇人十分不安,也不愿意刘凌一直供养着他,偏要去给诸位太妃作伴。
刘凌拗不过她,只好送她去了昭庆宫,冷宫里的太妃们和这位妇人相处多年,也还算和气,如张太妃几个好吃的太妃更是对她热络的很,渐渐的,宋娘子也能如同寻常夫人一般大大方方的面对奴婢的伺候了。
只是一旦太妃们对她表示出好感,她还是会受宠若惊。
“坐坐坐……”
“哎哟都是多少年老邻居了,你还客气什么!”
霎时间,诸位太妃都叫了起来,又开始拿着玫瑰露做酒,提杯换盏,表情中是说不尽的畅快兴奋,语气里是道不完的扬眉吐气,简直是自己的亲生孙子要去做皇帝一般。
刘凌眼睛一扫,见殿中萧逸不在,知道他是为了避嫌没有和她们同进同出,心中不免有些失望,但见太妃们终于重获自由,对未来又升起了无限的希望,眼睛里也是一片湿意。
气氛正在最好的时候,张太妃一边嚼动嘴里的东西,一边笑着说道:“等三儿登基上位了,我就求他送我去一趟师兄的家乡,好让他也安安心。他那封信,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总觉得不是你们说的那样……”
她想起和师兄似乎“感情很好”的那位李医官,突然有些食不下咽。
“……也许我张家,还有人?”
张太妃一席话,像是打破了欢快的魔咒,整个席间都静了一静。
“哪里有那么容易。我们这些人,想要顺利的出宫去,不知道还有多少麻烦。宫里刘未的妃子如有母家,还能回家接受荣养,我们这么多人,有多少都是无家可归之人,按制按例都是不该出去的。”
良久之后,赵太妃带着有些失望的表情。
“我自己便是记史的,自代国立国以来,除了藩王在皇帝登基后接出母妃去藩地养老,就没有哪位无子的太妃能出宫。”
赵太妃的话,就如同之前无数次她说的不讨喜的话一般,再一次让人笑容凝固,无法再展笑颜。
“我想要出去,我妹妹还活着呢!我还有地方去。”
王姬抚摸着手臂上的镯子,表情倔强。
“你们都是太妃,我只是个宝林,宫里有我没有一个样,三儿要不给我出宫,我就一头撞死在他面前,看他心里可过得去!”
“王姬!”
“你这张嘴,又在说什么浑话!”
刘凌站在布幔后,只觉得背后冷汗淋漓,心头也一阵阵狂跳。
“我们这一生,在冷宫里住了一辈子,如今出了冷宫,进了昭庆宫,几乎已经是一个女人能够达到的顶点了,能不能出宫,又有什么关系呢?”
薛太妃慢悠悠地说道。
“那是你,你就是奔着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入了宫的,我们可不是!”王姬重重地顿住酒杯。
“我是被我祖父卖进宫的!就为了给家里的爵位再进一步!我在这里做了一辈子牢,我只想出去!”
“我也想出去。”
窦太嫔食不知味。
“我想去我娘坟前上柱香。”
“我……我家里没人了,在宫里也没什么,出了宫,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方太嫔有些手足无措地看了看薛太妃,又看了看王姬。
“可是要能出去祭拜下父母家人的话,自然是更好不过……”
“如果我是三儿,我是不会放你们出去的。”
薛太妃慢慢地啜饮了一口杯中的珍露,平静地道:“如今萧家和王家都找上了门来,我那侄儿听起来也是个人才,这些对三儿来说,都是可用之人,沈国公府和西宁伯府也是一般,全因为赵清仪的关系和三殿下紧密的联系在一起,如果我们出了宫,就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那我可以求三儿送我出去啊!”
张太妃没心没肺地抬头一笑。
“反正我师哥也已经被罢官了!”
听到张太妃提起孟太医,刘凌心中一紧。
如果让她去了孟太医家乡,却面对一座孤坟,她肯定……
“三儿不会送我们出去的。”赵太妃绝望地捂着脸,“他马上就要当皇帝了,当皇帝的,都是铁石心肠,能够善待我们,就已经是万幸……”
“如果诸位太妃想出去,我会设法送你们回去。”
刘凌见气氛突然从热闹喜悦变得满是悲音,最终还是走了出来。
见刘凌突然从暗处走了出来,几个胆小的太妃甚至尖叫出声,等看到是刘凌,这才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
“天啊,三儿,呃,陛下来了!”
闻言,刘凌摸了摸鼻子。
“不必叫我陛下,还喊我三儿就好。”
薛太妃第一个不赞同地站起身:“您马上就要登基了,不在宫中沐浴斋戒,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还有,您是未来的天子,理应现在改口称‘朕’,怎么还用‘我’来自称?”
薛奶奶哇,你怎么又来了!
刘凌有些头痛。
“为君者,需注意形象,绝不做猥琐之事,您居然躲在布幔之后,偷听别人的闲谈,这也是一国之君该做的事吗?”
“您的父皇驾崩,这个时候您应该在灵前守灵才是,这才是进了孝道,怎么能在夜里乱跑?”
“你祷词背了吗?流程记住了吗?明早要不要上朝?这个时候来,有没有吩咐起居官记下,以免宫人不知道你跑到哪里去了?”
哇啦哇啦哇啦,所有太妃叹为观止的看着薛太妃自动进入老妈子模式,将刘凌说的鼻端冒汗,几乎不敢再开口回话了。
原本还凄风苦雨的气氛,顿时有了回转。
“好了,薛太妃,我正是因为马上要即位了,心里惴惴不安,所以才来看望你们……”
刘凌苦笑着说着:“我已经累得都没有力气去听那些繁文缛节了,心想着只要看你们一眼就好,哪怕看一眼,就又有了往下走的力气……”
“我看你们欢声笑语,怕打扰了你们的兴致,才没敢立刻进来。谁知道听到你们讨论以后的日子……”
刘凌挠了挠头。
“我没想过让你们在宫中关一辈子,只是现在事情太多,我还顾不到这上头。等我登基之后,如果有想留在宫中的,我自然是当做亲生祖母一般奉养,如果想要回家和家人团聚的,待我为诸位太妃的家人平反之后,就请太妃的家人们接你们回去就是……”
刘凌看了眼张太妃。
“像是张太妃这样没有了家人的,我就让人在京中修个宅子,经常来宫中小住,就当是做客,也没什么。”
他傻笑着。
“我没想把你们关一辈子,真的。我当了皇帝之后,要在这里住一辈子,想想就已经觉得很惨了,你们已经在宫里蹉跎了大半辈子,也该出去走走。”刘凌露出“牺牲我一个,造福一大群”的表情。
“你们只要记得宫里还有个你们的晚辈还在挂念你们就好,谁说你们走了之后我们就断了联系?我还要给你们养老送终呢……”
一句话,说的太妃们眼泪汪汪,有几个感情丰富的,眼泪当场夺眶而出。
“三殿下,您这哄女人的本事,等您长大了,可怎么得了!”方太嫔又哭又笑,“说的我们心中滚烫呐!”
“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刘凌啼笑皆非。
赵太妃和薛太妃却敏感的抓住了刘凌话里的意思,当场失声惊呼:“您要为我们家族平反?!”
“是,薛家、赵家和萧家虽然确实逼宫有罪,但罪不在臣,而在君。死了那么多人,就算有罪,也已经够了,更何况薛舍人如今在朝为官,身上还顶个罪臣之后的名声,确实不太好。”
刘凌笑着开口:“我也不愿诸位的亲人来接你们时,还得遮遮掩掩,不敢告诉世人自己的出身,是倒了该赦免的时候了。”
这下子,就连赵太妃和薛太妃都想哭了。
一时间,屋子里又哭又笑,所有人心中的大石都被放了下去,和刚刚虽举着杯子却不知前途何处不同,如今这些太妃们是真的对未来生出了无尽的期望,看向刘凌的眼神简直温柔的能滴出水来。
饶是刘凌哄惯了这些太妃,被这么一屋子人这样看着,也生出不自在来,有些尴尬的坐立不安。
好在这个时候有人解了围,一旁一直沉默寡言表情平静的赵太妃突然拉了拉刘凌的衣角,示意他跟着自己去她的住处。
刘凌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跟着赵太妃去了,看着她进了内室,没一会儿,从手中拿出个油蜡的布包,递给了自己。
“这是?”
刘凌莫名其妙。
“这一本,就是你祖母和父皇心心念念,希望从我这里得到的《起居录》。”赵太妃犹如完成了所有的心愿一般,脸上也露出放松的表情。
“现在我们不必整日活在惶惶不可天日之中,这本《起居录》也没有了用处。当年出事时,我将它藏在静安宫湖心亭的底下,用布帛、油纸和油蜡层层封起。火起那日,我又折返将它取了出来。”
刘凌闻言一惊。
“您,您会水?那天您不是……”
“嘘……”
赵太妃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不要乱说,尤其不要告诉‘萧太妃’。”
刘凌心中一乐,笑着讨赏。
“那可不行,除非你多告诉我点前人的故事。”
“你这孩子……”
赵太妃笑着摇头,将布包塞在他手里。
刘凌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起,看着手中的布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刘凌突然拆开那层层的包裹,露出其中已经泛黄、甚至还有些油光的发脆册籍,大步走向前殿的灯下。
他抬起手,将那《起居录》往灯油之中一递,就在赵太妃倒吸一口凉气之后,《起居录》剧烈的燃烧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浸染油脂了几十年,这本《起居录》燃烧的十分剧烈,刘凌见火一下子就撩到了手指,立刻撒手,任凭已经成了一团火球的书册落到了地上,放肆的燃烧着。
“你……你不看看里面写的什么?”
赵太妃愕然叫道。
“父皇被先祖所累,几乎痛苦了一辈子,上一代的事情,就该在上一代终止。诸位太妃被过去之事牵绊了几乎半生,难道还参不透这个道理吗?”
刘凌看着地上很快就烧成灰烬的《起居录》,淡然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自我之后,一切重新开始,我现在要做的是重整山河,至于这些……”
刘凌看向赵太妃,眼神里满是豁达的笑意。
“该翻篇了。”
***
刘凌在昭庆宫中一直呆到了深夜才回,几乎和所有的太妃们都聊过了天,听完了她们的心愿。
在其他人看来,刘凌如今已经是太妃们在宫中的支柱,也是她们日后前进的有力依仗,只有刘凌知道,自己如今和儿时并无什么不同,他依旧是不停的从这些太妃们身上汲取力量,才能有动力继续前进。
毕竟未来的担子,已经不是用一个“重”能够形容。
四日之后,太阳还未升起,刘凌已经在宫人的伺候下穿戴好了衮服,静静的立在殿外等待。
清晨的寒风拂过他衮冕上的珠串,偶尔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这让他越发变得冷静,也越发明白自己将登上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从今日开始,他将是这个国家和这个宫殿的主人,肩负起天下人的期望和信任,成为能让所有人看见背影之人。
咚咚咚。
四门八方传来的钟声打破了东宫的宁静,也打断了刘凌的思绪。他听到阶下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王宁跪在阶下,熟悉的声音有力地响起:
“陛下,时辰到了。”
“好。”
刘凌应了一声,那为是人称赞的星目之中神光奕奕,满是坚定。
待他走出东宫之时,礼部的官员们已经结束了京城四郊对天、地、社稷的祭祀,齐聚在东宫的门外,等候着新君的驾临,一同前往延英殿祭祀历代先帝。
在他们的翘首盼望中,满身威严的刘凌终于出现,欣喜的官员们还没在心中赞叹他的威仪,就见到他左脚绊了一下右脚,差点没有站稳。
????
刘凌的脸隐藏在衮冕的珠串之后,所幸没有出什么大丑。可即便是如此,当他看见……
东宫出口的广场上,黑压压的一群“神仙”或爬到廊柱上,或踩着同伴的肩背,神情狂热的注视着他。
待看到他在宫人们的仪仗之下出现,这群前所未有之多的“神仙”如潮水般向他涌来,一个个嘴里还念念有词。
“出来了出来了!瑶姬果然说的没错,元平元年四月十七登基啊啊啊!”
“啊啊啊啊,好帅的衣服!昭帝我要给你生猴子!”
“登基大典,登基大典!我要看很多很多的帅哥!拒绝糟老头子!”
猴,猴子?
敢情这是位猴仙儿。
好吧。
刘凌苦笑着站直了身子。
他有预感,代国历史上最苦逼的一位皇帝,恐怕就在今日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