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你怕吗?
也许是感觉到青二十七目光中的怜悯,毕再遇垂下头:“怎么可能不怕?也许一上了时空机,便灰飞烟灭。况且,很有可能,去了另一个时空便回不来。”
是的,时空机是单向的,能去不能回。
虽然领袖作出承诺,一定会研制出更加先进的版本,接他们回到他们的世界。
可谁知道?谁知道?
“既然怕,为什么会加入他们?”青二十七问的是她头脑中的那片空白。
毕再遇的声音突然变得柔情无限:“小糖,对不起,我没做到答应你母亲的事。我弄丢了你……若非如此,我们现在一定还在那个世界相依为命。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你照顾不了我一生一世的,你很清楚。”青二十七冷笑起来,“我会长大,你会离开我,或者我离开你。”
她想起他们在竹镇外的拥抱。
他说:“我毕再遇,实如腐尸一具。何其幸运……每见你,便似还有一息,未尝死绝……”
当时她不能理解这句话,而今想来,她不过是他对生命的贪恋。
只有心死之人,才能明白生的可贵、青春的可贵;才会如此地想要另一具躯体来唤醒自己已死之身。
而青二十七不由自主地逃跑,那不过是因为她不想和他一样,成为行尸走肉般的人。
其实还是爱得不够。
否则,他要她的鲜活,她便双手奉命,又有什么不可以?
那个世界里,他遍寻不到青二十七的踪迹,只得继续在大陆流浪,直到有一天,加入了新党。
他有野心。他有很大的野心。
他有坚忍的恒心。
既已是被通缉、被逼上绝路的卒子,何妨到对立面再做另一只卒子?
一旦熬过河,也就升了天。
他怎能不一试?
他经历过难以形容的各种严酷考验,才在敢死队里立足。
那些考验甚至包括了一次对玄帝的刺杀行动。
在那次不可能的任务里,他是唯一的幸存者。
毕再遇说到这里,忽然沉默了一下。
山风冷冽,吹得青二十七头脑一清。
毕再遇回过头来,对她一笑,那么疲惫。
青二十七不禁想,若他一早预见自己要活得这么累,是否还会选择这条路。
可惜的是,人一旦作出选择,就没有回头的机会。
而,虽然几乎所有的人都希望人生能重来、重来的人生能把自己的缺憾补全,可实际上,只要你还是你,在同样的事件下,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这是你之所以为你的根本。也即“性格决定命运”。
性格决定命运。
所以,夜和毕再遇在同一起跑线上,却终于跑向了不同的方向,越离越远,终于他是他,他是他。
时空机坠落,他们惊奇地发现,这个世界并非玄帝所描述的那样尽是蛮荒,这个世界有相当高度的文明,这个世界有许多强者。
甚至连山川河流方位都那么似是而非!
他们根本无法确认古本中所记的神山圣树的位置。
唯一的办法,就是跟着日后的玄帝,去寻找那颗不死之果。
从玄帝的行事风格来看,他在哪个时代都不会是弱者,他的起点必然一开始就不低。
那么玄帝到底在哪里?谁才是日后的玄帝?
不知道!
有一个很笨的办法是:静观其变,盯住这个时代最强悍的人。
“所以吴曦是其中之一么?”青二十七忍不住问。
毕再遇:“他,还不配。”
青二十七:“哦。”
毕再遇:“实际上两年后我们有了眉目。在滇西,我们听说了类似神果的传说。”
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两年,推算起来,正是汗青盟成立的时间。
大概是因为被玄帝用非常手段假造历史所刺激,他们决意要记录下这个世界的历史。
至少是记下他们所经历的历史。
也许有一天回到他们来的世界,或是他们回不去了,这便是他们活过的证据。
说不定,这些记录就会成为另一批被湮没的“古本”,能指引后来人也说不定。
这就是“汗青盟”成立的初衷。
“汗青盟”又是何时开始变了味呢?
他与夜,为何而决裂呢?青二十七饮了一口酒,问他:“你们到底来了多少人?”
毕再遇:“不太多,可也不太少。”
可是现在只剩下他俩。
青二十七想起少年陆听寒埋下的玩具手枪,不寒而栗。
突然间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既然……没有人知道玄帝是什么人,而神果又还未出现。那么,谁都有成为玄帝的可能,对不对?”
毕再遇深深地看青二十七,他们这样对视着,不知道算是他看穿了她,还是她看穿了他。
是的。只要找到圣果,学会不死之术,谁说是现在这个时空里的人才会是日后的玄帝?
来自于未来的他们,一样有可能成为玄帝!
想必,有人动了这个念头。
两人又陷入静默。
然后青二十七挑出毕再遇话中的一个字眼:“‘传说’?”
他说在滇西,他们听说了类似神果的“传说”。
只是“传说”而已吗?
滇西,青二十七一直怀疑石飞白肖留白怀疑废人谷就来自于那里。
开禧二年的一切,如河流水一般,缓缓地流过青二十七的心间;又像是一把珍珠终于有条线将它们串起;更像是她飞到空中,低头看明白了自己身处的迷宫。
白天天告诉过她,不死之身真是有可能的,本朝的太祖皇帝曾经差点成功。
开禧二年四月,青二十七在找白天天曾在御书阁遇见肖留白,他在找的,就是关于不死之秘的文献。
六月,镜湖水寨被当成枪使,挖掘绍兴府帝陵。
他们以为自己在盗陵中异宝,却不知主使之人所要的东西比任何异宝更为奇异。
帝陵的挖掘没能继续下去,但深处的脚步声却证实了不死之身的存在。
可以推想,盗帝陵的朱漆脸被太祖秽物喷的一头一脸,正是含有不死之秘的事物。
九月,石飞白进入天牢,是为了找到他们前任长老多年前留下的信息,那位长老怀有不死之果的秘密,并因此死在天牢。
而穿插在其间的废人谷与汗青盟的矛盾,是宿怨,是报复。
“当年为了那个传说,我们的人与他们火拼,几乎将他们灭族。”毕再遇脸上的肌肉抽动,想必,那场战事惨烈异常。
青二十七的眼前又出现了那样的意像:浓郁的血水渗入泥地,发出令人作呕的腥味,死去的人,脸色迷乱,似乎受到什么召唤……
也就是在那场战事里,毕再遇与夜发现彼此的理念不同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毕再遇萌生退意,主动离开汗青盟。
然而,事情却没有简单结束。
毕再遇:“在汗青盟中支持我和支持他的人,各占一半。那时除了元老们,还纳入了不少新人。但是新人们并不知道我们这些旧人的真实背景……”
“除了十六姐。”青二十七低低地道。
“是,除了她。”毕再遇停了停,“那真是太过久远的事了,那时候的她……”
桑维梓原本就是很懂得如何招男人喜爱的女子,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无论是当时的她还是现在的她,都取得了毕再遇和夜的全部信任。
而,知晓了他们最大秘密的她,却还有命活到现在,何尝不是异数?
她还有命活到现在……这是不是代表还有很多人已经死去?!青二十七被自己的念头惊着了。
“你想得没错,在我走之后,夜竟然下了狠手,自己的势力培植一完成,便对我们曾经出生入死、同甘共苦的兄弟赶尽杀绝!”
毕再遇的语调平淡,青二十七听不出他的喜怒。
那一年,毕再遇隐居川中,暂时退避夜的锋头。
有一天桑维梓来找他,说道夜的倒行逆施。说她怕终有一天她也难逃一死,要他带她走。
其实她很清楚夜根本不会杀她,她来找他,无非是想要他一个明确的态度。
他不置可否。他从来都不置可否。
他的不置可否,她心中有多少怨恨已不可知。
但她带来一个消息,说他们有位兄弟亦遁入川中……
也许,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青年毕再遇和少年陆听寒在某一天相遇了。
他看见那孩子,手上拿着一把玩具手枪,开心地笑啊叫啊。
他知道,这玩具手枪来自于他的那位兄弟。
他蒙上面,把那孩子抓住,藏了起来。
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夜的杀手已至,陆家满门涂血。
那孩子被抛入了永恒的黑暗。
青二十七的眼泪再次浮上眼眶,她想,陆听寒对毕再遇本能的恶感,不是没有来由的。
这都是命,都是命。
青二十七以为她能与他相拥取暖,却一样敌不过命。
“小糖。”毕再遇轻声唤她。
青二十七强逼着自己把眼泪收回去:“这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小糖。只有小青。不要再喊我小糖了。”
毕再遇把拳头藏于袖中,继续往下说:“我在这世界上的盟友只剩下了夜,而夜却又变成了我的仇人。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比活着好。可我还是活了下来。”
青二十七沉默了一会,在心中为自己适才的激动表示抱歉,而后她问:
“所以,夜是那个想要变成玄帝的人?他一力发展汗青盟,并打算控制吴曦、借他的力量,就是为了这个终极目标?”
毕再遇点头:“不错。我绝不会让他得逞。”
青二十七微微一笑,又问:“那你与暮成雪又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毕再遇迟疑了下,幽幽地道:“是在八年前……八年前……我第一次见她,当真是吓了一大跳。”
他和她,是珠联璧合的搭档吧?青二十七忍不住想。
其实她问过暮成雪爱不爱毕再遇。
当时暮成雪狠狠地训了她一顿。
是了是了,以他们的为人,哪里会因为爱或不爱来决定自己的去向?
终究,是她难望其项背的人物。
暮成雪,你现在在哪里呢?
毕再遇看出她没问出口的问题:“从废人谷那里得知的消息,那枚圣果可能在不久后现身。所以,知晓内情的人,都在等着它。暮成雪,也是。”
是了是了,青二十七一直便想不通他出现在废人谷的目的。
她一度以为那与韩君和有关,实际上他与废人谷的交集背后还有更深的东西。
暮成雪和废人谷能最大限度地彼此利用,亦脱不开中间有他的关系。
毕再遇说暮成雪也在等,也就是说,暮成雪应该也去了那枚圣果可能现身的地方。
青二十七忍不住问:“那你呢?也在等吗?”
“我?”毕再遇叹了一口气,“如果我说,我很想回到我们来的那个世界,你信么?”
她信么?青二十七不知道:“可是你回不去了……除非,除非我把忘记的事全想起来。”
“小……青。看来我真是离不开你了啊。”毕再遇的目光闪闪动人,这句话,多像表白多像承诺。
可青二十七知道那是假的,都是假的。
她冷冷地道:“我觉得你应该去向十六姐告饶才对,因为她才是令我想起过去的事的关键;
“只有她才知道我在这个世界最初的模样。也许,我想明白了开初,就能记得起过往。”
毕再遇笑了。
可恨极了的笑容。
青二十七猜到他在想什么:“你不会以为我醋了吧?”
毕再遇:“我在你心目中,就是这么自以为是?”
青二十七:“你没有吗?”
毕再遇:“我很自卑的。”
青二十七:“少来。”
毕再遇:“真的。你不信就算了。”
青二十七不想与他纠缠这些,可桑维梓却是他们绕不过去的人:“你打算拿她怎么办?”
毕再遇:“你认为我该拿她怎么办?”
青二十七:“我为什么要认为你该拿她怎么办?你们的事,与我何干?”
毕再遇不语,半晌道:“我与她,是不可能了。我说过,她做的太多,多到超出我能承受的范围。”
说罢,他又拿起青二十七的杯,喝了一口酒。
然后他把目光再度投向群山。
山顶的月亮渐渐地隐藏到云里面。
三千里路云和月,三千年的云和月,似乎从未改过容颜,带着怜悯嘲笑人世的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