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深山幽谷中与世隔绝了两年,与家人隔绝了两年,时间久到我以为他们忘记了我。
再加上颜箴现在情绪低落,每夜我都能听到他辗转床榻或是披衣出门的声音,有时他便在门外一站便是好久,等我睡了一觉醒来听不到室内他悠长的呼吸,才知道他一直在门外没有回屋。
我听到谷里其他人议论不知道颜箴为什么一下子瘦得这么厉害,有的人来问我,我只有推说自己不知道。
颜箴形容憔悴到众人害怕的地步,医馆已经很久没有去了,他每天便是站在门外不知道看什么想什么。
我和他住的地方前方十几丈处是一个断崖。我刚来的时候他曾经带我到断崖边上,很可惜的说如果我的眼睛能看见东西,那我便能看到世上最美的景色。当时我站在悬崖边上,听得山风呼啸,也不知道底下有多深,吓得躲在颜箴背后死死抓住他的衣服不敢动。
如今他天天站在断崖边,我怕死了他会不小心掉下去,每天都壮着胆子跟着他,拉着他的袖子,陪他站,站到最后,我的腿都软了。
终于有一天,一向神龙不见首尾的神医谷主来到我们的住处。
我被关在门外,又不敢听他们说话,只好用拐杖探着路,慢慢地走开,终于不敢一个人走远,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隐隐约约听到颜箴痛苦地喊了声师傅,此后再无声息。又过了不知多久,一只手突然放到我头顶。
事出突然,我一点也没觉察到有人接近我的身边,要知道,自打我失明后,随着我的内力的精纯,耳力越来越好。这一吓吓得我几乎从石头上掉下来,手臂向上一格,不自主的用上了内力。
那只手很轻易地化解了我的动作,然后手掌一翻,两根手指搭上我的脉门,我用力挣手腕一阵酸麻,丝毫力气也使不出来。
那只手又来到我的下腹,在丹田下方停住,我惊恐地发现我的内力不听使,源源不断地从我体内流出,我想用力挣扎,内力流失得更快,想呼喊嗓子便如上次在客栈吸入迷香时般锁住了,根本无法出声。
一着急,眼泪便朔朔而下,不知道这人是谁也不知道这人想干什么。
汹涌而出的内力突然又回转回来,所有的力气也都回来了。一张嘴声音也喊出来:“颜大哥。”
那只手迅速离开我的身体,只觉得一股力道迅猛地身我肩头击来,我知道要闪开,也知道用手格开,可我爷爷教我的功夫我没怎么练,只知道如何躲如何化解,这些念头只存在我心里,无法在手上演练。
只一下,我便成了木头,坐在石头上动弹不得。
风声响起,颜箴的声音传来:“师傅,他是我的病人,请师傅手下留情。”
我用所有的感观去探寻这个人的存在,却只能感觉到颜箴一个人。心想这人莫不是鬼吧,明明是白天,太阳也暖暖洋洋地照在我身上,我却浑身发冷。
那只手又无声息地贴在我的丹田处,牵引着我的内息在我体内经脉四处流转。我惊诧地发现,这个人对我气息流转的方向十分清楚。
那人牵引我的内息在我体内流转了几个周天,把我以前达不到的穴位也给冲开,这几个周天比得上我练好久的内功。
那人的手掌又贴到我的头顶,一股暖流在我头部各个穴道流动,好一会,手掌离开,我的肩头一疼,又恢复了行动自由。
我不敢动,老老实实地坐在那,转着头,用耳朵听能捕捉到的任何声音。
过了一会,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阿箴,这人便是你不顾谷规,强留在谷中的那个小孩么?”
颜箴的声音从我身体后方传来,很恭敬地回答:“是的,师傅。”
我立刻从石头上跳下来,在地上摔了一跤,膝盖摔得疼得很,却不敢喊疼,爬起来冲着颜箴声音传来的方向摸去。
颜箴也赶过来,手扶住我的腰。我委屈地叫:“颜大哥—”
颜箴却不理我,说:“师傅,徒儿错了,只是徒儿发现他的内息有点像师傅以前说过的盘龙透髓功,他母亲也说他祖父与神医谷颇有渊源,所以才自作主张将他留在谷中。”
苍老的声音响起:“什么像,根本就是,没想到他居然没有死,还把功夫传给他孙子。行了,就让他在留在谷中,他的眼睛也没事,脑中淤血也早已化开,不用再给他针灸和吃药了。”
颜箴问:“那他的眼睛怎么还看不见?”
苍老的声音冷冰冰地说:“不用管他,当他想看见的时候自然便看见了。你若想让他早点复明,把他从山顶上扔下去便是,他的头受到与失明时同等力量的撞击,自然便能看见。”
我急忙说:“颜大哥,我…我还是看不见的好,你别把我从山顶上扔下去。”
苍老声音又说:“皇家事多,你最好远离,咱们是江湖闲人,不用担那些虚名,皇家的事最好让他们自己管,你老老实实留在谷里济世为民,别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颜箴黯然说:“是,师傅,徒儿记住了。”
苍老的声音又说:“阿箴,事已至此,你好自为知,再有差错,我也保不住你。”
颜箴不吭声,苍老声音轻叹一声:“我此生只收你一个徒弟,全医谷年轻一代的弟子只有你最出类拔萃,别让师傅丢脸。”
我发觉颜箴的扶住我的手紧了一下,然后轻声回答:“是,师傅,徒儿记住了。”
颜箴不再下山去医馆,有时听我弹琴,有时带着我在游览神医谷周围的山景。我看不见,却能听,听着涧水潺潺流动,听着山鸟在林中幽鸣,听山风吹过带起林涛一片,听飞瀑直泻溅起水浪千重。
颜箴一路走,一路讲路边景色,让我在心里想象山林的美。
要不,我想办法找个不太高的地方跳下去,也许真的能复明呢。
京城来信了,信是被五只信鸽带回来的,分成五截,装在信鸽腿上的小筒里。
颜箴取出信,然后说:“是你的,你弟弟写来的。”
我奇怪地问:“他从哪找来的信鸽?”
颜箴淡淡道:“这是我送给泰王府的鸽子。”
我不出声了。
颜箴说:“我给你读。”
说是要读,还没读颜箴就轻轻笑起来,说:“怪不得要用把五只信鸽全放回来,照我看,就是有十只鸽子也不够他写的。”
他这么一说我便急了,催着他快读。
颜箴咳嗽一声,读道:“槐,你现在好吗?眼睛好了吗?你怎么一走就没有音讯了?到了神医谷怎么也不写封信找人送回来啊,我和爹爹和娘都特别想你,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我也笑了,棣怎么还没学会写信呢?要是换了我,只用几个字就能把意思表达清楚了:槐,眼好否?一别经年,余与爹娘甚念,盼归。
颜箴又读另外一张:“上个月爹爹被皇帝召回京,我回跟着去京城玩。
在翼州我都快烦死了,你不在,我在哪里都觉得没意思,娘也好奇怪,动不动就让我看一些女子的画像,我又不是画师,看她们做什么。”
娘这是什么意思?我心里有点不安,觉得心里有一块阴影慢慢地浮了上来。
颜箴的声音里也少了刚才的笑意,又读第三张:“我到了京城就去找李大哥,找到他家时他家看门的不让我进去,还骂我,我一生气就揍他,硬闯了进去,好多人在后面追我,他们都追不上我。”
这个棣,又闯祸,爹爹怎么还没把他教育好呢?
“最后李大哥出来了,把他的家仆和侍卫都赶走了,他见到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只是李大哥比以前瘦了点,槐你瘦了没?多吃点饭啊,别像个排骨一样吓死我。”
“他瘦了?”颜箴自言自语,语气里充满了担心和牵挂。
这只是第四张,还有一张呢,颜大哥你怎么不读了?
我心里焦急万分,又不能催他,恨不得把他的眼睛抢过来安我眼睛上。
终于听到颜箴拿起最后一张纸的声音,我竖起耳朵,等着他读。
颜箴却迟迟不读,我等了好一会,终于忍不住问:“颜大哥,你怎么不读了?”
颜箴说:“这一张没写什么,只是让你给他回信而已。算了,咱们出去走走。在屋里呆着真是闷。”
他的语气有点不自然,我无法相信最后一张纸上只是让我回信。他的语气分明就是不想再读,我只好摸着桌上的纸条,一张一张地收起来。
颜箴说:“你收它做什么,给我让我放起来。”
我说:“这是两年多我第一次知道家人的消息,还是让我收着吧,等我想家了,就摸摸它们。”
颜箴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
此后的两天,他和我寸步不离,不让我和谷中别的人接触,我也没有机会让别人给我读纸条上的内容。
终于有一天,我找到个机会让别人给我读纸条。颜箴读过的那些我都已经记住,那人只念了两三个字我就止住,直到最后那张。
“槐,我见到李大哥的王妃了,长得真好看,我要找娶媳妇也要娶这么好看的。我还见到皇帝了,皇帝也特别喜欢我,说可惜他的公主大的大小的小,不然就招我当驸马。没地方写了,槐你给我回信啊。”
我的心里一片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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