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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路溪宁番外

[一]

从法国回来的那一天, 路溪宁拖着大大的行李箱敲开了家的门。

开门的是他,穿着深灰色的衬衫, 戴了副黑框眼镜, 面上还有几分困顿, 看到她,他好像吃了一惊,皱着眉问, “你怎么回来了?”

好像也就是这时,路溪宁才突然想起, 自己群发了要回国的消息, 却唯独没有通知他。三年前她将他的号码背得滚瓜烂熟, 手机里压根没存他的号码。

现在想想, 是什么来着,138开头还是691结尾?

忘记了。

路溪宁笑笑, 勾起的唇角是风情万种的味道,她主动,而又热情地环上方雎的腰, 说,“小雎鸠, 我学成归国了。”

他的身体僵了僵。

到底还是, 生疏了。

她自顾自的拖着行李就进了屋, 脱掉高跟鞋,咯咯笑着就赤脚跑进他的卧室,与他的沉默相比, 她显得格外活泼,“小雎鸠,你怎么还挂着这幅画?”

方雎刚进卧室,就听见她得意的声音:“我在法国又画了好多幅呢,你要是想要,我送给你啊。”

路溪宁盘腿坐在床上,她穿着很活泼的运动服,头发却烫成了成熟的大波浪,抬眼看他时,依然与几年前一样,眼眸是清的,带几分天真的笑意,单纯而孩子气。

方雎却觉得她变得太多了。

“小雎鸠,我住在你这里好不好?家里只有桂嫂,都没有人陪我说说话,妈妈说,让我们年底前结婚,自从大哥去了西班牙以后,她就一直想再有个外孙呢。”

她拉了拉他的衣衫,用撒娇的语气同他说话。

那感觉熟悉得甚至要溢出来了,让方雎一时辨不清现实与梦。

他淡淡地瞥了眼墙上的向日葵画,冷静下来后心里竟没有半分波动,连声音也平常得可怕:“路溪宁,我们不会结婚的。”

“别开玩笑了。”她扑哧一声笑出来,晃了晃手,“你瞧,订婚戒指还在我手上呢。”

“我们已经分手了。”

“小雎鸠......”

“别这样叫。”他打断她,“你说过的,名字是亲近的人叫的。我们三年前就分手了不是吗?”

“我们是分手了。”她从床上下来,脸上依旧是漂亮的笑容,“但我们还是要结婚的。”

她挺直了背脊走路,看上去就像一只优雅高傲的白天鹅,“情侣和夫妻,小雎鸠,你说,哪一个亲近?”

哪个亲近?方雎怔怔然看着她,竟不知该如何说话。

路溪宁和方雎,人人都觉得他们应该亲近。

哪怕没有爱情。

[二]

路溪宁是一个灾难。

这是大院里除方雎之外所有男孩子的心声。

小姑娘刚搬进军区大院的时候,还是个奶娃娃,扎着羊角辫,报了个半人高的毛绒熊,蹦蹦跳跳,笑容分外灿烂,她细声细气地自我介绍:“你们好,我叫路溪宁。以后我要和你们一起玩。”

她用的是“要”,而不是“想”,似乎笃定了不会遭到拒绝,确实,当时还在玩泥巴的男孩子们立马点头如捣蒜,一个个被她人蓄无害的外表逼得七荤八素。

只有方雎是例外。他皱眉想了想,老半天才认真地拒绝:“不行。”

小姑娘生平第一次被反对,愣了愣,问:“为什么?”

“女孩子,麻烦。”

彼时年纪还小的方雎表情肃穆,义正言辞地解释,让围在他身旁的男孩子们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只是没过多少日子,他们就深深觉得,方雎说的简直太对了,当领头的和当小弟的文化程度果然不一样。

路溪宁这小姑娘,绝对称得上是一个移动炸弹。带着他们上树掏鸟蛋,下河捉蝌蚪,时不时还举个弹弓祸害别人家窗户。被大人捉住了,就露出泫然若泣,异常无辜的表情,绝对不会有人相信她是主谋。

最过分的是,当他们被各自的老爸拎回去去骂时,她还在身后十分担忧地喊:“叔叔,他们不是故意的,别打他们好么?”那声音,要多做作有多做作。

大院里的男孩敢怒不敢言,日复一日活在混世魔王的压迫下,身心都受到了巨大的摧残。

所以说,路溪宁对于他们,绝对算的上是一个灾难。

至于方雎为什么不这样觉得,是因为——

在方雎心里,路溪宁是一个劫难。

很小的时候,她就会在离楼房两米远的窗户下大喊,“方雎哥哥——方雎哥哥——”

还在玩游戏的方雎接收到老妈警告的眼神,迫不得已,下楼去接小姑娘上来,一边问她:“你又是来干什么的?”

“我来,找你玩。”和上次一模一样的回答,让方雎忍不住加快脚步。

她却不满了,虎着脸,“小雎鸠,你要走慢一点。”

——人前人后迥然不同的态度。

路溪宁最厉害的不是她睚眦必报的记仇心里,而是她不光睚眦必报,还特别有耐心。

自从那次方雎嫌弃她之后,她就能做到天天都来找他,但什么也不做,自顾自一个人玩,不让他玩游戏,写作业。只能看着她扒拉那只熊,或者,陪着她扒拉那只熊。不然,她一瘪嘴,他妈准得从厨房奔出来。

方雎就看着她一脸得意地说:“方雎,你知道么,我是在浪费你的时间。”

后来她大一些了,觉得这种以一抵一的方法实在太笨,就打着方雎妹妹的名声四处惹事。

方雎记得清楚她做的每一件坏事,也记得清楚每一次得逞后她狡黠而骄傲的表情。

她从来不哭,下巴总会在被欺负后抬得高高的,像一个公主一样,再找机会报复回去。

唯有一次。

路溪宁高二那一年,和他同级。

为什么这么说,是因为她实际上只有15岁,但她从小就聪明,跳着级上学。

开学报道的那个下午,方雎眼见着她把整瓶墨水洒在他暗恋的那个班花身上。

洒完后,她竟然愣了愣,用他听了十几年的可怜兮兮的声音说:“对不起,我只是想给我哥哥送墨水。”

多么敷衍的理由,就算是个小姑娘,也不可能开着瓶盖在拥挤的走廊里跑。

他说不出来自己当时的感觉,有些无奈,但更多的是被愚弄的难堪。

不知是哪个瞬间,他竟然产生一种厌倦感。受够了这样被她缠绕的生活,受够了她无时无刻的故作可怜与心计,受够了,三番五次被她破坏掉的青春期少年的萌动。

班花却只不在意地笑笑,她拨开裙子上的褶皱,声音很平和:“没关系的。你是方雎的妹妹吧,你的墨水洒了,我借你一瓶。”

——那是,方雎长大后第一次见路溪宁哭。

她装哭的时候惊天动地,真哭的时候,却只是红了眼眶,偷偷地把泪擦掉,一边跑开一边又忍不住落泪。

风带起她的裙角,有一种惊人的美丽。

她为什么哭?

那种惊艳却莫名其妙的姿态,方雎至今没有看懂。

但也就是从那一天起,路溪宁开花了。

以前,她是躺在他肩头的一个花苞,而那天,她径自开成了漂亮的玫瑰。

傲然的,不屈服的,一个人灿烂的玫瑰。

也不需要依靠,让所有人仰望。

后来他们遵从家里的意思交往,订婚,又很快分手,各谈个的恋爱,各过个的生活。

大学毕业后,他从商,她去了国外。

这么漫长的时光,她从来没有凋谢过,她再也没有需要过依靠。

方雎记得最清楚的,是三年前她站在机场,穿着大红色的风衣,马尾扎得高高的,她说:“方雎,从今天起,我自己汲取养料。”

她做得很好。

[三]

下午三点,方雎接到了路溪宁的电话。

“小雎鸠,伯母给了我两张画展的票,晚上你有空吗?一起去吧。”

方雎合上手中的文件,声音有些冷,“没空。”

那边似乎笑开了:“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但是刚才我问过小陈了,她说你晚上没安排。”

“路溪宁。”

他皱了皱眉,“我不明白你现在是在干什么。说个目的出来,能满足的我不会不看我妈的面子。”

电话那头不知道为什么沉默了一段时间,久到方雎都觉得她有些可怜,久到他竟莫名其妙地心软。

“算啦。”她带些叹息,听上去像是强撑的委屈,“既然你忙,我让嘉嘉陪我去好了。”

“为什么一定要去?你那天不是干脆利落地跟我妈说你已经搬过来了吗,”

他合上笔盖,也不管电话那边的人看不看得到,径自露出了讽刺的笑,“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忙着搬东西。或者,再找一天和我妈说钥匙丢了?”

女生微微笑起来:“真伤人啊。”

“别去找许嘉明了。”

“嗯?”

“我陪你去吧。”

......

方雎的“陪”,就真的只是陪。不说一句话,也不提什么要求,就跟在她身后,优哉游哉,置身事外。

路溪宁只觉伤感。

其实她压根没他想得那么复杂。

票是方姨给的,但画展却是她想看了好久的,不管他陪不陪着,她都会来。

但他却总以为,她是骗他的。

年少时,何曾想过,有一天他们会这样,不冷不热,不尴不尬。

路溪宁笑了笑,把头发拢到后脑,便静了心自顾自看起画来。

她今天特地穿了双平底鞋,走起路来声音不响,没一会儿就走到了另一头。

方雎被一个生意伙伴绊住了脚,寒暄了几句,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一转身,就不见了路溪宁。

他一皱眉,掏出手机来打电话。

电话没三秒就接通了,那边的声音很嘈杂,和画展的安静像是两个世界。

“路溪宁,你在哪儿?”

那边没有回答。

他的声音一下子冷下来:“或者我挂电话,直接回公司。”

“......我就在门口。”

方雎出来的时候,就看到路溪宁抱着一幅画坐在台阶上。

她穿着一件很淑女的裙子,化了淡妆,此刻就这么坐在地上,路过的人目光都有些惊恐。

他一下子就被气笑了:“路溪宁,你故意折腾我呢。”

听到他的声音,她有些欣喜地转过头,却扭了半天也扭不到他的位置,不免着急起来,拉长声音喊他:“方雎哥哥,好重,你快过来帮我拿画!”

这语气太熟悉,他突然就愣在那里。

多少年前,他把她弄丢在游乐园,她也是这样,小短腿一边走一边挂着眼泪,看到他,去立马就止住了哭声,可怜兮兮地喊他,“方雎哥哥,好累,你快抱抱我!”

一模一样。

他心一软,就走过去帮她拿画,话里还有嫌弃:“你怎么就直接抱出来了。”

拿到手中,又不由得诧异地挑了挑眉。

是一幅湖景,不抽象,也没什么特殊笔法,意境也并不十分好,看上去普普通通,几乎没有什么灵气。

“出国一趟,眼光反而变差了,简直是越活越回去。”

“唔。”她罕见地没有反驳,反倒笑了笑,露出怀念的神色来,“出国前看上的啊,是一位同校的学长画的,那时候很喜欢,很想要买下来,但后来匆匆忙忙的,就忘了。现在又看到,却觉得也不过那样罢了。”

他嗤了一声:“然后买回来放在储藏室?送你自己家去。”

话音刚落,方雎就以为她又会呲牙咧嘴地反咬回来了,今天他脱口而出的话不是拒绝就是讽刺,对于一点亏都不肯吃的路溪宁来说,不反击就不正常。

但他等了有一会儿,也没听旁边的人有什么声响。不免诧异地向她看去。一看,就吓了他一跳。

她明显是哭过了,一双眼睛湿漉漉的,眨两眼都是脆弱。可她又笑着,笑容灿烂又悲伤得要命。喧闹的街风里,她仰起脸来看他,那神情有些陌生。

她说:“可是我不甘心。方雎。”

[四]

“方雎哥哥,你抱抱我!”

“分手吧。”

“当时很喜欢,现在却觉得不过如此。”

“可是我不甘心。方雎。”

......

方雎从梦中醒来时,是凌晨三点钟准,他烦躁地解开表,起身拉开窗帘。窗外就是江景,远处还看得见市中心璀璨的灯火。三点,这个城市还没有露出疲态。

很久没做梦,似醒非醒的感觉算不上好,梦到的全部都是路溪宁成长的历程,莫名其妙之余还有些失落。

还年少的时候,总是嫌弃她又黏又吵,后来她终于出国了,他却没有想象中的轻松自在,反而觉得束手束脚。就好像,一夜之间没了年轻,开始迟暮。

周围的人都说,“方雎,你别不知好歹了,路溪宁那样的姑娘,配给你还委屈了呢。”

后来他们又说,“别等了,方雎,男人过了而立就找不到好姑娘了。”

但其实他没有等。

或者说,他不是在等她,而是在等一种,年轻的感觉。

方雎揉了揉眉心,起身去厨房倒水,路过路溪宁房间时,发现灯还亮着,想了想,他还是去敲了敲门:“路溪宁?”

里面没有动静。

他又等了一会,路溪宁压根没理他,他正觉得自己多管闲事,门突然“咔嗒”一声打开了。

方雎还没反应过来,身上就突然吊上了一个粉红色的身影,受伤的水杯一抖,水一下子全部洒在身上,浇的胸口发凉。他的眼睛危险地眯起,正要开口,却突然被一个冰凉的东西抵住了唇。

这个吻突如其来,他僵了一僵,竟没躲开。

“方雎哥哥,你来找我啦。”她的声音轻轻的,温热的气息落在唇上,带一团酒气。

“你喝酒了?”他皱起眉,瞬间冷下表情,就要把她从身上扯下来,却不料她死死地抱住他,完全不像是一个女孩子的手劲。

“路溪宁,松手。”

她抱得更紧,像无尾熊一样吊在他身上,怎么甩都下不去。

“路溪......”他正要呵斥,说到一半却硬生生地停住了,手指慢慢握成拳,用力地有些发白。胸口的水还一片冰凉,脖颈处却传来滚烫的湿润感。大颗大颗滚烫的泪。

她说:“方雎哥哥,我认得你,你别丢下我。”

那些泪融化在冰凉的胸膛里。

方雎沉默地抿紧了唇。

几乎没有人知道,从小跋扈着长大的路溪宁,骨子里其实是一个乖宝宝。

受到世交好友池家家庭教育方式的影响,路家家教一样很严。

高三毕业以前,路溪宁没化过妆,没打过耳洞,没穿过高跟鞋,甚至没穿过膝盖以上的裙子。

高三毕业后的谢师宴,是她真正意义上第一次放开了喝酒。

等到方雎被一个电话叫去接她时,女生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了,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傻乎乎地看着他,口齿不清:“你是谁?”

当着众多老师的面,方雎不可能真扫她面子,柔下语气应付一个醉鬼:“我是方雎。”

“哦。”小姑娘重重地点头,没半分钟又扯着他的袖子问,“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方雎。”

同席的英语老师忍不住笑出来:“方雎啊,你先带她回家吧,这孩子刚才已经拉着我问了不下十遍我是谁了。”

“她喝了多少?”

“你说路溪宁?”一旁的男生痛心疾首地接口,“我们就给她倒了半杯果酒!”

只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小姑娘又凑近他,小心翼翼的问:“你是谁啊?”

方雎忍着怒气拉她出了酒店,把她安在自行车上:“坐好,不许说话!”

奈何路溪宁从小天不怕地不怕,更何况还喝了酒,一路上在车后座活泼得像只猴子,一边又缠着方雎不停地问:“你是谁?”

方雎本来就是扔下一帮朋友来接她的,不耐烦得要命,又被她问得越发火大,“刺啦”一声就停在半路,一把把她扔下车,冷笑道:“路溪宁,老师没告诉过你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么。”

然后扬长而去。

拐弯时他一不小心转过头,看见她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没有哭闹,睁着眼睛有些迷茫。

他只想着要给她一个教训,却忘了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在漆黑的街道上有多危险,后来还是许嘉明看到她,把她送了回来。

他躲在她家门口听曲伯父向许嘉明道谢,对方轻描淡写:“没事儿,我顺路嘛,就是这姑娘忒爱念叨,一路上重复了百来遍我的名字。”

从小,他就嫌路溪宁烦,却在那一天突然意识到,他对她的耐心,甚至不及旁人的十分之一。

......

漆黑的夜里,方雎把自己从纷杂的回忆里抽出来,发现肩头已经沁凉一片。

他抱紧怀中的女孩,第一次用那样温柔地声音同她说话:“路溪宁同学,不哭,要睡觉了,我们先不哭。”

她很乖巧,任他把她抱回床上,卷着被子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方雎,我今天看到向婉秋了。”

他捡被子的动作一下子就停在那里。

“她说她开了一家咖啡店,请我有空去坐坐,那家咖啡店......叫什么来着?”

她艰难地托着脑袋,似乎是在回忆,半晌又咧开嘴笑起来,“忘记了。”

“路溪......”

“方雎,你放弃她好不好?”

她揉了揉红红的眼睛,语气近乎哀求,“我以后再也不任性了,你也喜欢我一次,好不好?”

一片寂静,耳旁只有窗外江水流动的声音。

好像时光不断地向前流去,而她还在那里。

所有人都变了,只有她没有。

“路溪宁。”他轻轻喊她的名字,把她连同被子一起抱在怀里,好像哄小孩一样哄她,“我们结婚吧,明天就结婚。”

“结、婚?”

“就是我们在一起,你喜欢我,我喜欢你,我们再也不分手了。”

从小,她就给他惹祸,但这个世界,再没有人比她对他更好。从小,他就一直给她收拾烂摊子,但也没有人,比他对她更糟糕。

好像什么也给不了的时候,就只剩下承诺。

“你也,喜欢我吗?”

她似乎有些困惑地问了一声,而后把头埋在被子里,似乎是醉的太厉害了,念不懂,看不出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其实她还有些话没有说,比如向婉秋凄凄哀哀地拉着她,求她让方雎不要不要他们的孩子,求她放过他们。

她明知不可能,却还是想问,可她就算喝醉了,也不敢问。

因为向婉秋一直都是他不可能里的可能,而她,永远都是方雎生命中可能里的不可能。

她想,这辈子,她都会记得那张信纸上凌厉的钢笔字:

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原谅你。

[五]

宿醉之后,总是头疼得厉害。

路溪宁起来之后,发现原本凌乱的房间已经是一片整洁,她敲敲脑袋,还是想不起来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只当是方雎的洁癖发作,帮她收拾了。

但她一边刷牙洗脸一遍又觉得奇怪,怎么知道她喝酒了,方雎也没叫醒她骂她?是几年过去成熟宽容了,还是已经满不在乎了?

三年前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三年后,她已经完全弄不懂他的心思了。

生疏至此,偏偏还要装得很熟悉,难怪他觉得可笑。

正想着,手机突然响起了短信声,她点开一看,不禁蹙了眉。

“我上午有点急事,你中午可以来公司找我,或者我回家,吃完饭我们再去。”

发件人是方雎。

去?去哪里?

路溪宁莫名其妙,想了想,觉得一定是昨天喝酒喝忘了,可这样,她又不敢打电话去问方雎了。

她不会喝酒,一喝酒就会把别人弄得不耐烦,方雎每次见她喝酒都觉得生气,极其的凶,久而久之,她也不怎么敢碰酒,甚至刻意地厌恶酒。

她的讨好沉默而隐秘,除了自己,谁都不知道。

时间还早,路溪宁给自己熬了糖粥,还没开始喝,就接到了许嘉明的电话:“喂,嘉嘉?”

“你怎么知道是我?”他显然很惊奇,“莫非我们有心电感应?”

路溪宁翻了个白眼:“你长这么大没听说过有来电显示这种东西吗?少跟我贫了,这么早找我什么事?”

“杉姐开了家餐厅,剪彩呢,你来不来?”

“行吧。”她搅了搅粥,“但中午我得去方雎公司找他吃饭,估计呆的时间不长。”

“放心,就在他公司旁边。”那头的声音越发吊儿郎当起来,“不过你们都同居了,怎么不干脆在家里吃?”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路溪宁,她冷笑一声,啪的就挂掉电话,烦躁之下,连眼前的粥也看不顺眼。

自她回国以后,方雎就没和她吃过一顿饭。

她知道自己挑食,高中的时候和他一起吃饭,五样菜里有三样不会吃,而且是真的吃了就想呕吐的那一种,别人都觉得她可怜,只有他嗤笑一声:“路溪宁,你是活得太好了吧。”

然后再也不肯陪她吃饭。

后来她出国,打着锻炼自己的旗号,一开始着实过了段苦日子,再难吃的东西也硬逼着自己吃下去,吃了吐,吐了吃,比怀孕还辛苦。但总算在养出胃病的同时,也养出了一个挑食的胃。她后来想想,也许真的像方雎说的那样,活得太好了,没遇见过真的刀子,就不知道什么是真的痛。

她平静地喝粥,却被它的热度烫到了舌头。

“你看上去怎么这么像不高兴?”

许嘉明接她去餐厅,一路上握着方向盘瞄了她好几眼,“我就这么一说,你还生气呢?”

“开车吧你。”路溪宁瞪他一眼,“我要是不高兴,你就是没头脑!”

许嘉明碰了一脸的灰,摸摸鼻子,转回头去开车。

自从他参与科研工作之后,度量倒越发大起来。她记得这个和她同岁的学弟在高考那一年信誓旦旦地说:“曲学姐,我要去念军校,谁欺负你,我就帮你揍谁。”

而如今,他已经是化学系的高材生了。

人和事都会变,只有她是一个异类,她缠一个人缠了十年,惦念了四年,就在她以为自己就要忘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爱了他十四年。

最好的时光都给了他,再大的恨也被分别消磨了,剩下的,就只有一年年攒起来的爱。

没有人知道,她埋藏在心里巨大的秘密。

“好了,到了。我没骗你吧,就在方雎公司旁边。”

许嘉明帮她解开安全带,笑得一脸得意,他本来就黑,这会儿露出洁白的牙齿,色差强烈的要命。

路溪宁正要笑,却突然被车窗外一家咖啡店吸引住了目光。她拍拍男生的肩膀:“你先去停车,我去买杯咖啡。”

“咖啡?杉姐那儿也有啊......你这么着急干什么?诶,别走远了,我等下过来找你!”

留给他的只有哒哒的高跟鞋声,和一个美丽窈窕的背影。

“这又是什么野鸡咖啡厅啊?”

许嘉明挠挠头:“装修的这么做作,这姑娘去了一趟国外变文艺了?”

路溪宁没有变文艺,她只是看见了向婉秋。

向婉秋今年二十九岁,开了一家咖啡店,把她前男友的情话挂在店门口,装饰着漂亮的碎花纹。

她坐在阳光最好的那个座位,一身白色长裙,帆布鞋,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然后抿一口咖啡,笑容像青春期的少女一样。

那才叫文艺。

她明显是看见自己了,声音都发着抖:“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一个人?”

“当然不是我一个人。”她笑着走向她,表情高傲而矜持,”嘉嘉在外面停车。”

她抖得更厉害了,抓着她的袖子:“方雎呢?为什么他没有来?他为什么不肯来?”

“不想来就不会来。”路溪宁一把甩开她的手,声音很冷淡,“向婉秋,这是当年你对我说的,现在又何必这么惺惺作态。方雎是我的未婚夫,他说他早就和你没有关系了,你缠着别人的未婚夫就是第三者。你当年对我说的话,我现在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不可能!”她连连往后退,表情有些凄厉,“方雎他不会这样对我的,他怎么会不来......啊!”

她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一下子重重摔在地上,尖叫了一声。

路溪宁一时没反应过来,扶她也来不及,就看见她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面色痛苦:“方雎,救救我......方雎......方雎......救救我......”

血不知从什么地方流向她的小腿,长长一条,看上去触目惊心。

路溪宁站在那里发愣,她做了什么?向婉秋为什么要教方雎?方雎在哪里?

鼻尖掠过一个熟悉的气息。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地上的姑娘,语气轻柔地哄着:“先别喊,我在这里,救护车马上就来了。”

路溪宁终于反应过来了,急忙拉住他,“方雎,我没推她,我真的没有推她。”

你相信我啊......

他不耐烦地推开她:“人命关天,什么话等我回来了再说。”说完,他抱着人转身就走。

“......方雎,救我......孩子......”

“......你忍一忍,不要怕......”

你还是不信我。从来都没信过。

明知是陷阱,明知会中计,我还是来了,为什么?

我和她都心知肚明,只是她胜券在握,而我,铤而走险然后,狠狠地跌落。

“路溪宁,你怎么了?”

许嘉明惊慌失措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她笑了笑,有些难过地说,“好像是胃痛。”

[六]

向婉秋醒来时,一眼就看见了病床旁边的男人。她虚弱地笑了笑:“方雎,谢谢你。”

“不用。”他公事公办地同她说话,“我已经帮你交了住院费,你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不许走!”刻意扬高的声音成功地使他停住了步伐,“方雎,你不要在这样躲着我了好不好,我们一定要这样相处吗?当年的事情是我太冲动了,可是五年!这么长的时间还不能偿还吗?”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们明明彼此相爱,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你误会了向小姐。”他转过身来,语气疏离,“我并没有把这五年当成是补偿,也没有要再续前缘的想法。”

“你有的,你明明就有的!”她从病床上激动地坐起来,“是你对我说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会原谅我的。难道是因为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已经没了,是我不懂事犯下的错,我们可以当他不存在......”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句话?”没等她说完,他已经厉声打断她,眼里有风雨欲来的的暴乱,“你从哪里听到的这句话?”

“那封信......那是许嘉明亲手交给我的,不可能是假的,我认得你的字!”

她慌乱地辩驳,说到一半却突然停住了口,死死地盯着他,“你什么意思?那封信......那封信不是给我的对不对?”

她颤抖着慢慢笑起来,脸色苍白一边笑一边流眼泪:“所以,又是路溪宁?真好笑......为什么你们什么东西都要给她......你明明对我那么好,那么好......方雎,你真是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男人!”

他皱着眉,转身就要走。

“下药,故意伤人,致人流产。方雎,你说,该判几年?”

他冷冷地看着她,声音压抑得可怕:“向婉秋,你没有证据。”

“监控,旁观的客人,这些算不算证据?”她流着泪,笑意盈盈,“就算我没有,如果真的闹上法庭,你说,她会承认吗?”

“......你想要什么?”

“我只想你陪陪我。方雎,像以前那样对我好,等到我出院,我就放过她,也放过你。”

“三楼那个病房的家属对他女朋友也太好了吧!又喂汤又喂饭的,又不是摔了手。”

“听说是流产,指不定那男的做了什么亏心事呢,还不得好好供起来啊。”

路溪宁静静地坐在医院大厅,没有化妆,穿着长长的针织衫,显得年龄小。她低着头发短信,按得很慢,浑身带着一股虚弱劲儿。

“方雎,你那天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他的电话很快打回来了,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溪宁,什么事我过几天再和你说,这几天我很忙,手机可能会打不通。”

“好。”她应得很乖巧,“小雎鸠,这几天,我不会打扰你的。你放心吧。”

有的人说,只有爱,没有信任的感情是不长久的。

又有人说,有信任,但没有爱的感情,也不会幸福。

那么对于她,没有信任,又没有爱的感情叫什么?

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路溪宁再次出国的那天,是池杉送她去的机场。

她一脸风轻云淡地跟闺蜜道别,在机场逗留了很久,直到广播提醒第三遍时,才站起身。

入机舱前,她回头看了这个城市最后一眼。

面色平静,唇角含笑。

真逊啊路溪宁。

时隔这么多年,依然是你,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灰溜溜地逃走。

池杉抱住她,声音很轻却很郑重:“溪溪,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儿,方雎那种人,不值得你浪费时间。”

她笑起来:“我也觉得。”

[七]

方雎亲启:

方雎,现在是十月九号,我要坐明天的飞机,明天上午九点之前,我保证,我会一直在机场门口。

你会来找我吗?如果你来找我,我肯定就不走了,哪怕你骂我也好,不理我也好,只要你来找我,我就愿意留下来。

但是方雎,我把这封信放在哪里,才能既让你不经意间看到,又相信我是真的难过了呢?

我觉得,连你自己也不会知道吧。

从小到大,从我的六岁到我的二十六岁,一直是我在寻找你。我小时候最没耐心,睡觉前唯一记得的一件事就是明天早上八点要去你家找你玩。

你摔坏了我的储蓄罐,把我最喜欢的大兔子的耳朵扯掉,不让我碰你的模型,我居然都没有生气。可是你好像生气了,只要和我在一起,你就不高兴。你不喜欢我,讨厌我,其实我从小就知道,但我后来想了很久,又不敢问妈妈,怎么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你说,路溪宁,你小不拉叽的,能不能别扯着我,去找大班的人玩行吗?

你看,你一说,我就懂了,好多事情,你从来就不愿意对我说,却越来越讨厌我。

我也很委屈的。

方雎,我跳级那一年,你非常冷漠,不愿意和我说一句话,是不是觉得你又得和我待一块了,所以那么不开心?

真好笑,我每天晚上拼命读书,就想着要和你一块上学,那时候无知又天真,竟然完全看不出你的厌恶和冷淡。

你说,我是不是� �的笨到有点烦人?

其实那天,我把墨水倒到向婉秋身上时,我看见你瞪我了。

你的眼睛里太多东西,我一下子都看不过来。

那些厌恶,难堪,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真疼。

你不相信我的话,我看出来了。

但方雎,我真的没说谎。

路溪宁任性,顽劣,斤斤计较又自私,但她真的不会对你说谎。

小时候你对我说,人如果说谎,鼻子会变长,不好看,你就永远不会跟我一起玩了。

所以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你相信吗?

你不信。

你看向婉秋时,眼睛里的喜欢那么不一样。

不是小学时看邻班的小姑娘穿了一件红裙子那种喜欢,也不是看初中时班里最温柔的女孩给你讲英语题的那种喜欢。

是我看你的那种喜欢。

向婉秋温柔又善良,待人和气又漂亮,她那么好,就像灰姑娘,即使我割掉了脚后跟也不能阻止你找到她。

后来上大学,我放弃了自己的志愿坚持和你填同一所学校,却看着你们在一起。

你教她打篮球,送她花,带她去海边玩,给她拿酸奶的吸管。真好,所有人都说,你们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方雎,那个时候,你知不知道有个傻姑娘在一个又一个睡不着的夜里,给你发短信然后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你那么幸福,却匀走了我的期望。

方雎,你一直坚信,你和向婉秋在一起的事,是我告诉方姨的,那天晚上你责问我,我第一次那么努力地向你解释,你却连听一句也不肯。你半点也没有要信我的意思,对吧?

但是方雎,我没有这么坏。

在你眼里我无恶不作,向婉秋纯洁无暇,我现在告诉你,你也不会信吧。

事情是向婉秋自己说的,她满心以为你会和她站在一边,反抗父母,为爱离家,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听从家里的意思提出了分手,连争吵都没有。

我知道,方姨也知道,你压根不会和父母做对,所以我满心欢喜,自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却不知道天空黑漆漆,马上要下雨。

向婉秋恨我,我跟你说,你觉得是一个玩笑。

方雎,那真是流血的玩笑。

我流着血,而你小心翼翼地护着凶手拿刀子的人。

当年她开车撞我,池杉气得拎着车钥匙就出门想撞回来。

爸爸狠狠地揍了哥哥一顿,嫌他没看好我,方姨也说要为我讨个公道。

只有你,整整两个多星期,你没来看过我一次。

我痛的要命,晚上怎么也睡不着,全身上下哪里都疼,就只有心不疼。

你第一次给父母下跪,答应和我订婚,居然是为了另外一个女人,你知道么,曾经,我一直以为你爱我,肯定爱我,就像你一直觉得,她会开车撞我,肯定是我和她说了什么刺激到她了一样。

所以我以前不难过,那天以后也不难过,你带给我的疼,也就一天而已。

后来我渐渐地知道了,其实你未必有多喜欢她,你只是讨厌我,从心底讨厌我,所以你那样好的对她,只是因为你比谁都清楚,你报复了我。

不,应该说,你厌倦了独自忍受我的日子。

当你玩倦了这个游戏时,你走得毫不犹豫。

你和我交往的那段日子,太不开心,我也不开心。

池杉告诉我说,你之所以跟父母下跪,是因为你一直以为是我给向婉秋下了药,你是在帮我掩饰。

我信以为真。然后我怀着期待,怀着喜悦,看见你给她写的信,你对她说,不管她做了什么,你都原谅她。

方雎,你对一个人好,能好到天上。你对一个人心狠,就把她践踏下地狱。

你知道吗,很多年过去,当我再次回忆起当时听到所谓“真相”时的心情,心里竟然没有任何高兴,反而全是失望和寒心。

其实你从来就不相信我。

一次也没有。

就像这一回,你抱着向婉秋离开,或许可能也只是被她的什么话所误导。

或许你只是为了保护我。

但不管什么理由,我都觉得可笑。

好多事情我早就看得清楚,却一直骗自己假装不清楚,但是时光太长,我已经长大了,也变得老了,再没有青春期的愈挫愈勇和独自舔伤口的能力。

所以小雎鸠,这一次,

我们真的分手吧。

路溪宁

作者有话要说:  结局删删改改卡了好久,一直没能定下来,但这几天刚好又码了一章番外,所以暂时先放上来凑个榜单字数~

这个番外确实和正文没什么关系,如果有小伙伴不小心购买但是后悔了,可以告诉我,我给你们发红包~(打零分写个“红包就好,不然满屏的“后悔了”我怕我玻璃心脏承受不住)

爱你们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