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靖园见燕凛后头隔着好几道珠帘,别说乐昌,连床的影子都看不太清楚,才小心地松了口气,施下礼去:“陛下,刚刚容相召集了许多重臣谈话,微臣也在其中。如今事情已经办妥,容相怕陛下等久了,让微臣来转达一下整个过程。”
燕凛在桌前坐下,伸手指指椅子,示意史靖园也坐,自己却摇了摇头:“用不着了。容相若是没有将事情解决,是不会让你来的。而事情的缘由,我现在多少也想明白了。说起来,都是我的错,早就该想到打完胜仗之后,乐昌的地位会显得有些难堪尴尬,我却没有为她早一步化解危机。我整天只想着容相的身子,容相的病情,直到乐昌难产,我才在她身边守了几天而已,我什么也没有为她做,竟然就这样,任凭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
史靖园没敢坐,轻声道:“这件事,臣也有罪。臣和封统领事先都听说过大臣们的疑虑,只是私底下劝说了他们,以为能打消他们的杂念,却没有将事情报给皇上知道。”
燕凛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们是一片好心,所以两头瞒着。你们只是想着对那边一力劝着,将事情在不动声色中平息下来,别让我为这种事为难操心。”
“事情已经平息下来了,陛下也不必再为此事烦心。”
燕凛静静坐了一会,极轻极淡地笑笑,轻轻道:“靖园,我不是在内疚这件事。我只是在想,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我究竟可以残忍无情到什么程度。”
史靖园一怔:“陛下……”
“今天,我明知道乐昌是被人陷害的,我走过去安慰她,可是,她还是怕得全身发抖,连话也说不出来,直到方轻尘轻飘飘一句话,说明不是容相的药有毒,乐昌才放了心。”
燕凛徐徐抬眸,望着史靖园:“靖园,这是为什么?乐昌为什么不信我,却信他?”
史靖园根本没有目睹当时的情况,一时间自是说不得什么话,而燕凛需要的,也并不是史靖园的回答。
“乐昌不是相信方轻尘,而是太清楚,对我来说,容相的份量有多重了。我一直坐在这里,坐在这里想着,如果当时,不是方轻尘的药有毒,而是容相的药有毒,我是不是还能那么冷静地看破真情,我是不是还能立刻确认,乐昌是无辜的?”
史靖园轻声安慰道:“陛下圣明天纵,不是可欺之主。便是偶有一时错漏,想来也能立时察觉。”
燕凛微微一笑:“好吧,就算你说的是对的,即使是容相的药里有毒,我也还可以勉强保持镇定。那么,如果容相中毒了呢……”
他定定地看着史靖园:“如果容相中了毒,而我发现乐昌身有嫌疑,我会怎么做?”
史靖园沉默,一个字也不能答。
燕凛苦涩地笑笑,慢慢抬起双手,放在桌上,看着自己的手,轻轻地道:“我一遍遍地问我自己,然后一遍遍地回答。靖园,如果容相中了毒,我会毫不留情地毁掉一切。我不会在乎谁可能是无辜的,我不会介意这其中是否有冤屈。我不会记得乐昌是我的妻子,是我曾发誓要守护的人,我也不会反思,乐昌的本性何等良善,我甚至不会顾念,我和她刚刚来到人世的孩子。”
燕凛脸色苍白,点点烛光,在他漆黑的双眸之中摇曳折射,宛如鬼火:“只要她涉嫌其中,我就会毁了她,然后毁掉所有牵涉在此事之内的宫中之人,宁可杀错,绝不放过。而最初的狂怒过去之后,我总会慢慢醒悟,这其实是一场可怕的阴谋。然后,我就会用尽一切力量,去寻找阴谋幕后的黑手。我不会管什么法不责众,我不会在乎什么朝中精英为之一空,我不会考虑这样疯狂杀戮,肆意报复会给国家带来怎样的后果,一切一切,我都不会在意!靖园,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我不知道我会疯狂到什么地步,我不知道,我会不会亲手毁掉这个,我本来愿意付出一切来守护的国家。”
史靖园低声安慰道:“皇上,你想得过多了。皇上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这么多年的挫折磨难都过来了,纵是再失意,再苦痛,你也并不曾放下过身为君主的责任。以前如此,以后,也会是一样的。”
燕凛极慢极慢地摇摇头:“以前,我能一直撑过来,是因为,我答应过容相,我要做一个好皇帝。是因为,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让我更坚强地活着。可是,如果没有了容相……如果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在我和容相有过那么多错误那么多苦痛之后,再让我眼睁睁看他在我的皇宫里,被我的下属所毒害……靖园……你真的相信,我还能有多少理智,多少冷静?”
史靖园黯然无语。
燕凛轻轻道:“我一直知道容相对我很重要。我日夜地牵挂他,为了他伤,所以我痛,为了他开心,所以我快活,为了他,我知道我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但是,靖园,我却从来没有想过,其实我可以为了他不顾妻儿,不理家国,不管大局,不问是非,我其实可以为了他,做出更多更疯狂的事……”
他的神容,只是一片迷茫:“靖园,事情没有走到那一步,是我的幸运。可是,我不能不自问,我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对容相,我对容相……”他声音断续了几次,方能继续下去:“我对容相,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不仅仅是孺慕,不仅仅是感激,不仅仅是师徒之亲,不仅仅是感念他养育教导之谊……如果只是那些,绝对不该是如此。”
他神色渐渐凄凉迷乱。他一直知道自己对容谦有极深刻的感情,却一直没有真正细思过这感情是什么,如果不是今天乐昌那过份的惶恐,如果不是方轻尘那一句直指真如的解释,他真不知道要到何时,才会去反思自己的真心。
他现在仍然记得,当他觉察到送药的宫女有问题,想到容谦的药也许有不妥时,那种震怒和惊惧的感觉,直到现在,一想到容谦也许会在他的眼前被人毒害,他依然会抑制不住地想要发抖,只要想到,有人竟然打算拿容谦来设局,他就愤怒得想要毁灭眼前的一切。
如果纯粹只是徒对师,子对父一般的感情,就算出了这种事,一样会着急,会愤怒,会忧伤,会痛心,但是……会如此激烈,如此失控吗?
容相,容相,对他来说,容相到底是什么?
他定定地看着史靖园,一字字道:“靖园,其实你们心里都有数是吗?乐昌因为知道,所以才万分惧怕,那些人因为知道,所以最后只敢对方轻尘的药动手脚,靖园,你一定也明白,是吗?”
史靖园沉默不语。
如何回答?如何能答?
燕凛对容谦过于深刻的感情,过于强烈的依恋,他们这些亲近之人,全都看在眼里。燕凛是皇帝,从小又没有父母,他没有机会象普通人那样,正常地和别人发展亲情友情爱情。因为没有经验,身边也没有可以借鉴,可以观察的对象,所以,在感情的判断上,他也完全迟钝和笨拙。
其他人固然心里多少有些数,只是一个是皇帝,一个是所有人都敬重的容相,自是谁也不愿往多心的角度想太多,而且,不管是为了国家好,还是为了燕凛和容谦好,谁也不会真的开口去提醒燕凛多想这些问题。
就这样一直糊涂着,又有什么不好?
就这样,一直让燕凛以为这是孺慕之情,留一段君臣亲如父子,彼此永不相负的美谈,有什么不好?
只可惜,燕凛自己,终究还是勘破了这一层迷局。
那个所有人看在眼里,却即不会说,也不会想,甚至内心也不愿承认的真相,燕凛终于自己伸出手,够到了。
燕凛静静地等着,等着,等不到史靖园一个字的回答,但这已经是最好的答案了。
燕凛在心中也不知是悲伤还是欢喜地呻吟了一声,容相,原来……原来……我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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