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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素笔丹青(二)

这一晚折腾了半宿,殷朝暮才肯安分睡下,几个负责的无不舒了口气。陆维是高材生,殷朝暮是港岛同胞,这两人瞧着是个老实的,不料竟惹出天大麻烦。要知当兵的不比他们校方直接对学生负责,等教官下午带队回来发现少人时,那才真叫慌作一团,当时都以为丢了的孩子找不回来了。

“小顾,你也去歇着吧,四点了。”随军的校医陈老收拾好器材,对还站在殷朝暮床边的顾疏喊了一句。她心底对这个不骄不躁沉稳有礼的学生非常有好感,这次能找到人,并在最短时间内做出目前看来是较为正确的选择,这个叫顾疏的学生帮了不小的忙。

他们这些负责的人从下午队伍回来,就没安稳过,晚上又连夜出车去镇上找人,最后又被两个病号搞到四点才算完,精神委实不振。顾疏也想去休息一下,只可惜某位大少爷显然陷入昏睡后,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涵养,一只手死死抓着他袖子,怎么也不肯松开。

陈校医见他没应声,拉好帘子绕过来一看,就见殷朝暮汗涔涔巴掌大的小脸儿上烧得红彤彤,双目紧紧闭着,神色仓皇。被角下伸出的手苍白可怖,拽着顾疏这个无辜者的袖子就像拽着救命稻草一样,几乎指甲都要抠进布料的凶狠架势。

再瞧瞧被无端牵连的人,陈校医有些为难:“小顾,这……”

顾疏有点无奈,他也没料到殷大少爷平常避他唯恐不及、见面就给他摆脸色,睡过去竟这般无赖,死死抓着就是不放手。他伸手掰了掰自己袖子上挂着的爪子,不仅没掰开,还被殷朝暮用指甲狠狠掐了一下。

“嘶——”顾疏将小指举到眼前,一丝红痕赫然在目,再看床上翻了个身又睡过去的罪魁祸首,真心怀疑这家伙到底是真睡还是装睡。

“算了,陈老师您去休息,今晚我守夜。”

“啊?那可不成,没这个规矩,怎么也不能让学生守病房啊,出了事儿算谁的……”陈校医其实上了年纪,凭她的老资格跟来军训本就是混日子的,没想到临回校出了这档子事,当真闹心。再瞅瞅顾疏被殷朝暮拖着一只手不得不低着腰挨床站的样子,脸上还是云淡风轻,但总觉得有一丝狼狈。“没事,六点钟吹早操号,就两个小时,不会有问题。”

没想到港岛的小同学还挺黏人,老校医心底也不想守夜,听顾疏这样说,干脆就坡儿下驴,“那行,小顾你给多看着点儿,这破地方床也没几张,”再瞧瞧殷朝暮无意识拉扯人家袖子的举动,陈校医难得打趣儿道:“实在不行,你跟那同学挤一挤,不是病毒性发烧,不会传染的。”

“……”

“啪”的一声,医务室的灯灭了下来。顾疏看着完全自顾自睡着的家伙,挑挑眉,果然他刚刚就不该一时心软凑过来。

第二天早上殷朝暮在嘹亮又让人忍不住骂脏口的集结号里恢复了意识,或许是连着来大陆的水土不服一起发作,这一次发烧来的气势凶猛。此时大病初愈的身上酥酥软软,比起外面一层晨雾带来的寒冷,被窝里那股子热乎劲儿更令他舍不得起来,于是干脆眯着眼继续睡。

他从前睡多软的床都没什么特殊感觉,结果这一趟下来睡个破木板儿竟睡出慵懒来,可见军训还是磨人……

只是他想接着睡,有人却没眼色,那边儿唧唧呱呱兴奋无比的少年嗓音,一听就是陆维这小子来了精神头儿。那小子正对着不知哪个倒霉鬼乌拉乌拉讲两人昨晚的经历。一起性质恶劣的绑架到他嘴里竟轻飘飘没几句话带过,殷朝暮迷迷糊糊听得好笑,却也暗暗放下了心——

死小子这样能吵能闹,看来是没大碍。

殷朝暮蹭了蹭枕头,一点儿都不想起来,忽听陆维压低了音量神神秘秘地说:“学长,殷少还没醒呐?”

学长?

接着有个好听的声音响起,“嗯,没醒。”

殷朝暮身子僵住了,这不是……

陆维接着说,“那我问你个问题啊,昨晚那群人说要把殷少弄到那种地方去,是不是搞错了啊?我是说殷少穿的这么体面,虽说长得比一般人白了点儿,到底还是个男孩儿,就算被卖掉,能卖给谁啊?咳,你懂我的意思。”

陆小维明显处于一种求知若渴的状态下,声音即使压低了也带着浓浓的疑惑,不难听出这个关于作案动机的问题应该困扰了他许久,但殷朝暮这边一张老脸羞愤的都快滴血了。陆小维,你行!哥小瞧了你!

顾疏的声音似乎带着些微笑意,“嗯,我懂。”顿了顿又续道,“咳,其实某些有特殊喜好的男人,就专门喜欢这些像女人的年轻男孩子。像殷学弟这样的……”似乎他也觉得难以启齿,沉默了一会儿,竟跟着陆维来了句,“咳,你懂我的意思。”

“男人?!”一声明显拔高的变调之后,陆维淡定表示,“我懂。”

“……”像女人……

殷朝暮觉得自己不能再装睡了,于是拉下被子坐起身,朝那两人看去。时值晨光初现,窗帘因为顾及他还没醒也一直拉着,晕红的阳光透过淡蓝色窗帘打进来,撒了一地的碎金。殷朝暮位置正对窗户,只得用手指遮了眼去看:靠着窗的那张病床上陆维正给自己套军装,一边还冻得龇牙咧嘴直哆嗦。他旁边床柱上斜斜倚着一人,身材修长,仅着了一件浅蓝色衬衫,左手端着杯热水,另一手扶着左手手肘,姿态随意。

殷朝暮沉了脸色,感觉到手上一直握着某样东西,拎起一看,却是一件普通的男式外套。他也猜不出陆维没事儿把他的外套脱下来给自己攥着是什么意思,但好歹也跟他处了半个月,有些感情,此时见那两人气氛融洽,还有那两句要不得的“我懂”,都令他本能地反感。于是下意识出声打断,“陆维,你衣服落在我床上了。”

陆维套好裤子一跳起身,见殷朝暮醒了,白白净净的脸上透出喜意来,两步抢过来握了握他的手,“唔,还好还好,不烧了,不过我哪有衣服落在你床上啊?咱俩又不是睡的一张床。”

殷朝暮一怔,随即将陪了自己一晚、被体温熨热的男式外套扯到陆维眼前,打算给他来个证据确凿。“这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

陆维一看,顿时笑起来,“殷少呀殷少,这你可真是冤枉我了!嘿嘿,指不定是哪位田螺公子照顾你一整晚,留下的‘羽衣’呢。我都问清楚啦,顾学长说了,这个男人和男人也是有可能的。咳,你看人家不留名地跟你睡了一晚,你不如卖给他吧?哈哈~”

殷朝暮懒得搭理这人间歇性抽风,只当没听到他疯言疯语,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这件衣服当真不是你的?”

陆维强忍着笑意,做了个遗憾的表情,“虽然我个人很愿意,但真不是我的。”

这时顾疏喝完了水,走过来淡淡地说,“是我的,麻烦殷学弟把衣服拿给我。”

殷朝暮一惊,他昨晚难受得紧,朦朦胧胧中似乎说了许多胡话,最后还一直拽着一个人不让人家离开。那人倒是很耐心地陪了他一宿,感觉手上的温度一直都在,可要说这人是顾疏,殷朝暮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他抬起手,深色调的衣服非常普通,完全跟他自己身上的料子不是一个档次。看着旁边陆维半张着嘴一脸惊讶又偷笑的样子,还贼兮兮地眨着眼做口型,依稀是“田螺公子”四个字,殷朝暮深深觉得更加烦心。若说不是顾疏,那人的衣服却一直在自己手里,所以只能是……

“昨晚睡得不安稳,大概是顾学长将衣服脱下来给我抱着吧。如此,真是打扰学长了,很抱歉。”

这一番话口气平板,完全就事论事,还抹杀掉两人之间那点儿小暧昧,把个看热闹的陆维说得兴致全无,苦哈哈地冲殷朝暮偷偷翻了翻白眼儿。倒是顾疏扬了扬如剑削般眉梢,意味不明地回了句:

“好说。”

之后陆维见事情变得沉闷起来,便拖着自己的老残腿硬是要求加入残兵连走了一遍阅兵式,说是要体验一把被首长检阅的骄傲经历。而殷朝暮殷大公子当然是托辞身体还没好全,一个人待在医务室熬过一上午。

顾疏作为学生督导,也去参加了新生的检阅,小小一间医务室里只剩下打着哈欠的两位校医以及赖在这里躲太阳的殷朝暮。外面操场上一连一连喊口号,不外乎什么“首长好——”“为人民服务——”,殷朝暮听着听着就听烦了,旁边的老校医笑眯眯过来给他又量了一次体温。

“现在的学生啊,真是不得了喽。”

“怎么,老陈你受什么刺激啦?”另外一个校医也没话搭话。

“呵呵,小同学,小顾是不是你亲戚呀?”

小顾?殷朝暮看着眼前老校医一张笑成菊花的脸,反应过来问的应该是顾疏顾小人,虽然奇怪这两天总有人问这个问题,还是迟疑地点了点头。要说亲戚,他跟顾疏也勉强搭得上线,只是大约顾疏本人还不知道而已。

“这就是了,我就说嘛,小顾昨天可是亲自把你背回来的,还自告奋勇照顾了你一整晚,哎呀,你都没感觉的?”

殷朝暮老实摇头,“没感觉。”

“你还拽着人家袖子哭得可凶了,谁都劝不下来。啧啧,醒了看着挺文静一小伙儿,怎么生了病闹成那样儿。”

“……”老校医越说越不像话了。

“啊,对了,我还让他跟你睡一个床,你俩晚上没打起来吧?”

“……没”

于是当陆维参加完检阅回来接顾疏上车时,就见到神色狼狈的殷大少迫不及待拉着他走,嘴里还抱怨了一句:“上了年纪的大婶真是惹不起,左手一个字念八,右手一个字念卦。”

奇怪的是,返校车上两人谁也没见到王冬晨,殷朝暮当时正被校医一席话郁闷的要死,根本没顾上这回事儿。等他想起来,又被开学的一堆事儿堵住脑子,一忙就过去了一星期。

军训算是开学前的一个小高潮,新生们在之后的日子里很是老实了一段儿时间,殷朝暮也一直没再遇上顾疏。他现在对上那人感觉还是很复杂,主要是仇恨,其次还有些怀疑、提防、钦佩、嫉妒之类杂七杂八的感情揉在一起。尤其出了绑架事件,他有不好的预感,对于王冬晨的事情顾疏很可能会参一脚,此时还不见王冬晨的消息,反倒有种山雨欲来的宁静。

与之相反,相比起王冬晨这样不值得挂心的无关人等,顾疏从回到自己画室的那天起,一直都表现得极为平静,整日里执着几支铅笔和一块板子。死党韩之安过来问过几句,什么也没问出来,嘟囔了些诸如“死人脸”之类的话就该干嘛干嘛去了。王冬晨的事情其实真算起来,对顾疏这个负责督导巡查的人来说,是很不利的,只是顾疏现在没心思管他,他想的最多的,是返校车上陆维贼兮兮凑过来的一番话:

“顾学长,你和殷少原来是亲戚啊,难怪了,他一见你就反常。你是他表哥?堂哥?难不成是小叔?长得也不像啊……”

……

“他自己都承认了啊,怎么不是,他还记得你电话号码呢?别装了。”

……

“嗯,感觉殷少对学长你很在意的样子……”

他的眼微阖,脑中划过在医务室那个少年抓着他死活不放的苍白手指。

“顾疏,顾疏,求你,放过我……求求你……不要这样对我……求求你……顾疏……”

少年的双唇早褪尽血色,惨白惨白,随着一声声抽噎颤得如风中落叶。

“顾疏……顾疏……求你放过我……求求你……别再逼我……”

声音里藏着不甘、惧怕,又有一分垂死似的悲伤哀求。即使不相熟的人听了,心脏也好像被爪子握紧了要生生掐碎一般难受。

“……顾疏……”

手下笔尖一顿,顾疏回神,画面上明暗交错,阴影起伏,流畅的线条勾勒出的,是一幅尚未完成的肖像画。

宽敞的画室里,顾疏怔怔瞧着自己手下的画,一直微阖的眼眸终于微微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