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像的暗门开了,从佛像中仓惶跌出之人,是个瘦小精干的和尚。
这厮现在狼狈至极,浑身散发着恶臭,一颗光溜溜的脑袋上还沾着黄黄的金汁,惊得在佛像周边站着的郭烨等人,纷纷掩鼻退避三尺,直呼恶心。
佛像四周围观许久的信众们,看着眼前这一幕,纵是再愚昧,也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骗子!这是一群骗子!”
“将我捐献的香油钱还回来。”
“直娘贼,我一家老小舍不得吃穿,全进贡了你们这帮贼秃,你们竟骗我们!”
“这些烂了心的贼秃,骗得我们好惨啊!”
“打死他们,莫让他们出了泠口地界儿!”
……
愤怒的乡民们就像开闸泄洪似的,纷涌上前,叱责哭号着,把几个出云寺的和尚围起来痛殴。
这些底层的百姓是善良的,也是虔诚的,他们可以为了一点微弱的希望和信仰,献上自己的全部积蓄,哪怕饿着肚皮。但是,当他们知道自己上当受骗,希望粉碎,信仰破灭之时,往日苦难,万般压抑,都将会全然爆发。
善良的人一旦暴怒起来,比洪水猛兽更可怕。
一时间,整个佛堂中群情激愤。
更有乡民试图将手中香烛扔向供桌前的帷幕,要不是郭烨反应快,一脚踢掉他手中的香烛,只怕就要火烧大殿了。
郭烨见乡民们如饥荒中的灾民般,煞着脸,红了眼,这是民愤激变的前兆啊。郭烨暗骂这些该死的贼秃骗子,骗谁的钱财不好?非要骗连饭都吃不上的灾民。
“住手!都住手!”
他高举起双手,大声呼喊,试图阻止众人。
可是他的声音,在乡民的愤怒中显得是如此渺小,很快就被狂潮般的怒吼给淹没了下去。
“打死他们!打死这些骗子!”
人潮涌动,混乱还在不断扩散,殿外越来越多知道真相的乡民,涌入大殿中。
郭烨一边护着眉宇紧蹙如临大敌的纪青璇往后退,一边冲着李二宝和张小萝高声道:“你俩从外面再招呼几人来,分开乡民,莫要伤了人!”
很快,两小只从任斗牛、徐问青手中临时抽调了几名不良人,第一时间冲入殿内。
李二宝举起包裹着麻布的双锏,张小萝解下连鞘的大剑,当作衙门中的杀威棒,朝着趋于暴乱状态的乡民们荡去。
两小只的力气何等强横,寻常两三个壮汉也未必及得上,又何况这些面黄肌瘦的乡民。剑锏扫过,周围的人瞬间被挤翻了一地。
殿内的苗雄,也下令自己的扈从们协助平乱,再三叮嘱,莫要伤了乡民。
出云寺的佛殿本就不大,有不良司和苗雄两拨人的干预下,濒临暴动的乡民们很快就被隔离开,那些被设局骗财的贼秃们,被带到殿内的角落里看管了起来。
郭烨向角落看了一眼,也不禁暗暗咋舌,乡野村夫村妇们,下手委实不知轻重,这揍得有点狠了。
短短片刻,几个和尚就都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特别是那个身上沾了金汁的和尚,被打得最惨,这会儿已经奄奄一息,眼看着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但是,乡民们并没有打算放过这些烂了心的贼秃,尽管被强行隔离开,但仍旧义愤填膺,喊打喊杀,人群中有个老妇“哇”地嚎哭了出来,瘫坐在地上不依不饶地喊道:“不能放过这些骗子!我那可怜的孩儿啊,生了重病卧床不能下地,他们骗我说喝了符水就能好,现在是钱财被他骗去了,我那孩儿还是不见好。”
老妇的控诉,再次又勾起了其他人的伤心事,乡民们纷纷咬牙切齿地骂了起来:
“没错没错,这帮杀千刀的,也是这么骗我的!我那老父亲,至今不见好。”
“狗日的,说什么拜了菩萨财源广进,我家秋种的种子钱,都拿来供了他们,他们竟如此骗我。”
“菩萨啊菩萨,您开开眼呐,我赵柳氏素来虔诚,平日行善为乐,今日却被这些畜生不如的……”
……
……
此起彼伏的哭声,一浪盖过一浪的控诉声,就连一向没心没肺的张小萝和李二宝,都心生不忍,觉着这些乡民们委实太可怜了。
“我们不过是外来之人,非泠口地界的署理官员,很难让他们信服。”
纪青璇看着眼前一幕,走上前来,对郭烨说道:“既然已经戳穿了骗局,那我们的目的便达到了。后续事宜,不如交由本地的乡老里正处置。”
“我同意纪姑娘的提议,”苗雄点了点头,抚掌说道,“有道是强龙不雅地头蛇,莫看我们这些人在此地鲜衣怒马的,但要说到威望,还真不如本地小小一里正耳!”
“我也是这么想的。”郭烨嗯了一声,对着身后招招手,喊道,“何英何里正,请上前一步来!”
刚才乡民在殿内暴乱时,何英被人群挤到了墙角,见着乡民们揍那帮骗子和尚,他心里是痛快的,于是就躲在角落里看起了热闹。自打当了泠口堡的里正,就没人敢骗他何英何里正,只有他跟人敛财的份儿,如今被这些和尚们搞得这个天降异象,菩萨说话的把戏,骗得团团转,何英岂有不气之理?
所以一开始乡民们揍和尚,他是赞成的,必须教训教训这帮骗子。但是后来越演越烈,濒临暴动,那就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
听着郭烨招呼自己,何英赶紧扶着被挤歪的幞头,匆匆忙忙地走出来,来到郭烨跟前。
郭烨说道:“何里正,我们刚才的话你听清了吧。”
何英点头回道:“听清了,听清了。”
郭烨提醒道:“骗子虽可恶,但罪不至死,若是在你地界上被你的乡民暴乱致死,一旦州府衙追责下来,何里正,莫说是你一个小小的里正,便是你们本地的县尊老爷,都吃罪不起的。”
“这……”何英倒是有点不屑这话,觉得郭烨夸大其词了。
郭烨见他不服,低声说了一句:“他们虽是骗子,但也是和尚,哪怕是心术不正的和尚,终归还是和尚。如今天下崇佛,佛门大兴,当今圣上更是自比弥勒转世,你若是活生生打死了这些和尚,你觉得你还能吃罪得起?所以教训一番,让他们吃点皮肉之苦,剩下交由地府官府查办,才是聪明之法。”
“啊?”
何英惊呼一声,顿时明白了郭烨话中之意,赶紧揖首一番,道:“明白了,明白了!郭副尉所言极是!剩下之事交由我办便是!”
何英赶紧跃出人群,快步走到被隔离开的乡民那边,用本地的俚语方言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其中夹杂着威吓之语气。果然,县官不如现管,乡民们对一地里正支敬畏,远超什么长安来的上差。
不消一会儿,沸腾的民怨便渐渐平复了下去。
何英随后对几个年轻的乡壮挥挥手,道:“你们几个去后头找些绳索,将贼秃们捆起来,我们抓他们却见官,让县尊老爷给我们主持公道!”
“对对对,抓他们去见官!”
有了里正带头,一群乡民立刻张罗着寻来绳索。
众人七手八脚的缚了几个和尚,一拥而出大殿,自去见官去了。
至于之前在小庙外给贼秃们做托的马老三,见风向不对,赶紧跟何里正求饶,自愿转为重点人证,去指证这群贼秃。
转眼间,刚刚还人头攒动的云麓寺里,人去屋空,就只剩下一众不良人和苗雄的人了。
苗雄环顾了一圈乱糟糟、臭烘烘的殿内,摇了摇头,向郭烨等发出邀请道:“我见这小镇虽穷,景致倒颇佳。择日不如撞日,苗某与诸位在此地相遇便是缘分,不如我们移步这寺庙东侧的高丘上,由苗某做东,请诸位小酌上一杯,如何?”
郭烨看了一眼纪青璇,这事儿还得问小娘皮。
纪青璇点点头表示同意,折腾了这么好大一会儿功夫,正是又饥又渴时。
郭烨领会,冲苗雄拱手抱拳道:“那恭敬不如从命,我们跟苗雄叨扰几杯水酒喝上一喝,苗兄,请!”
“请!”
众人谦让着出了寺门,不过百余步路便来到了苗雄说的高丘。
很快,苗雄的扈从们就上前来用障幕围起一圈空地,将吃酒用食之地隔了出来,随后熟练地铺好食单。苗雄请郭烨他们席地坐定。
所谓食单,便是席地饮食时用于铺在地上的布,唐人热衷于郊游野餐,从皇帝到平民皆如此。因此,很多人外出时都会携带食单,遇到山清水秀之地,趁兴来个野餐,岂不妙哉。
此时虽为冬日,但是在场的不是年轻人,便是习武之人,所以沐浴在阳光下,倒也不觉得冷。
不消片刻,又有苗家扈从去而复返,从拴在寺外的马背上取来了吃食。
郭烨和纪青璇等人见此番情景,不禁暗暗好奇,这苗雄究竟是何许人也,出门在外所带的干粮竟如此豪奢,除了充饥的胡饼主食之外,竟然还有酒有肉。
“好酒!”
郭烨端起酒杯看了一眼,不禁微微吃了一惊。
因为那杯中荡漾的酒液色如琥珀,赫然竟是从波斯传进来的名酒“三勒浆”!
据说此酒需以庵摩勒、毗梨勒、呵梨勒三种果实为原料,经三十日酿造而成,故名“三勒浆”。最上等的三勒浆甚至要求酿造的日子必须是八月一日,价值不菲,非平民所能品尝。苗雄能饮得起此等名酒,显然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苗兄如此不凡,想必也是师出名门吧?”
推杯换盏间,郭烨有意无意地打听起苗雄的来路。
苗雄笑了笑,他知道郭烨在旁敲自己的来路,不过也没回避,坦然告之道:“说来,我们苗家祖上,与那帮骗子和尚的师承也算宿怨已久了。郭兄弟,纪姑娘,你们还记得这些和尚骗人的机关师承何处吗?”
纪青璇抿了一口三勒浆,轻轻问道:“不是说师承公输子的机关术吗?”
“然也!”
苗雄道:“他们是当年机关大师公输班的徒子徒孙,而苗某呢?则是当年墨家的传人!”
“公输班……墨家……”
郭烨念叨了一番。
一旁的陆广白哦了一声,点头道:“那真是数百年的宿怨!”
“是呀!”
苗雄又自斟自饮了一杯三勒浆,一饮而尽。
墨家!
墨家始自墨子,以“兼爱”、“非攻”、“明鬼”、“尚贤”为宗旨,在东周列国盛极一时,与儒家并称为“显学”。
而苗雄所言墨子和公输子的宿怨,同样也是源自那个年代。
当时公输班为楚国作云梯攻打宋国,墨子路见不平,前来阻拦。
双方在楚王宫中以衣带为城,竹片为器,模拟战斗,最后公输班的攻城器械都用尽了,墨子还游刃有余,楚王因此不得不放弃了攻宋国的打算。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公输家和墨家两大机关术流派结下了绵延数百年的恩怨。
直到汉武帝时期,董仲舒推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墨家饱受打压,渐渐式微,而公输家也沦为民间修桥盖房的木匠行当,双方的恩怨才渐行渐止,直至销声匿迹。
众人没想到,自己今天居然在一日之间,见到了两大机关术流派的传人,当真是巧合到了极点。
聊了一会儿祖上的荣光之后,苗雄对于一些关乎己身的问题,却变得有些讳莫如深。
郭烨知趣,也不再多问,只是专心饮酒吃菜。
待到酒过三巡,纪青璇给郭烨使了个眼色,郭烨便主动站起来告辞道:“苗兄,时辰不早了,今日且到此吧!再喝下去,怕是要误了我们下面的行程哩!”
“好,我辈皆是闲云鹤,总有山水相逢时,剩下的酒,我们留待下次再喝!”
苗雄极尽洒脱,闻言也不挽留相劝,畅声一笑,便命随从撤了酒菜,和不良司众人并肩出了帷幕。
下来高丘,众人走到云麓寺门口,却见到一大两小三道身影,正拘谨地站在出云寺小庙门外。偏斜的夕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苗雄不识得这一大两小,郭烨却识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