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京东郊,苍梧山上,建有一座别馆。它依山而建,占地面积极大,足有百余里,横跨众多河流溪谷。云雾缭绕间,只见复道行空,宛如雨后长虹;长桥卧波,好似巨龙蜿蜒。
此馆名为未央苑,曾为长公主萧长乐所有。由于长乐公主深得圣上隆宠,未央苑建造的极尽奢靡。其间雕栏画栋,廊腰缦回,瑰丽之景让人目不暇接。长廊曲折,回环悠长,若要在其中漫游,需在中途住宿,数日才能走完。
三月初三,春和景明之时,三年一度的长乐雅集便会在未央苑举办,来自山南海北的文人雅士汇聚于此,以文会友。它也有更深一层的政治意义,便于上位者挑选有才之士。
未央苑中,烟雾横斜,是焚起的椒兰之香,也是山间的水波浩渺;绿云袅袅,是美人对镜梳发,也是郁郁葱葱的园林。影影绰绰的丝竹之音传来,其间夹扎着抑扬顿挫的咏诵,那是士子接过了顺着水流停下的酒杯,按照流觞曲水的游戏规则,赋诗一首。
赋诗之后,游戏继续,酒杯再次顺着溪流而下。几轮过后,停在一位年轻公子面前。他穿着金线绣的宝蓝色直裰,头戴金冠,腰束金腰带,脚上的长靴嵌着宝石,通身晔煜,一派珠光宝气。
举起酒杯,年轻公子犯了难。此人名为柯思远,自小不学无术,精于玩乐,赋诗对他来说难如登天。他原想着席间足有百人,酒杯不会停在他的面前,没想到居然这么倒霉!
难不成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他不会赋诗吗?那比一开始就不来还丢人呢。好在他素有几分急智,盯着手中的白玉酒杯,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柯思远委婉提议:“长乐雅集是大成王朝最负盛名的聚会,如此盛事,却用此等劣质酒杯,好似美玉有了瑕疵,委实不美啊。”
他拍拍手,叫来仆人耳语一番。少顷,便有仆人捧着华美的匣子上前,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对夜光杯,造型优美,杯薄如纸,色泽斑斓如翡翠,在光下显得玲珑剔透。
果然没人再关心他是否赋过诗了,在场之人对着夜光杯连声惊叹,更有见多识广的人说道:“这是酒泉郡特产,距离此地足有万里之遥,通商极难,每一只都价值万金!”
柯思远含笑道:“鄙人初来贵地,这对夜光杯就当作贺礼,送给未央苑了。日后再玩流觞曲水的时候,用这对夜光杯便是。”说着话,他把白玉杯放到一旁,斟酒到夜光杯中。
忽然听到一道清脆的撞击声响,他手中的夜光杯随之掉落,碎了一地,碎玉美得宛如波光粼粼的水面。他握着杯子的手本是极稳,就在刚才,有一颗东珠砸来,他手上吃痛,杯子才会落地。
柯思远捡起那颗东珠,看向四周,怒声问道:“是谁干的?”那颗东珠通体圆润,色泽透亮,一看就不是凡品;但东珠再好,又哪里比得上万金难求的夜光杯?
“你什么身份,敢对长乐雅集置喙?”这道声音从二楼的水榭中传来,音色清醇如酒,说着刻薄的话,语调却非常慵懒。柯思远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姿容秀美的佳人倚栏而立。
那人穿着一件粉色的大袖衫,轻灵翩跹,宽大的双袖在微风中泛着潋滟,好似要乘风而去。脸上施着粉黛,长眉连娟,双颊艳若桃李,朱唇皓齿,明眸善睐。
柯思远长期混迹于酒色场所,一眼就看出此人不过是个宠妾,他冷声一笑:“既然你问我的身份,告诉你也无妨。我父亲是柯长风,官居四品;姐姐是圣上面前最得宠的妃子。我父亲此次回京述职,不会再远调,好好记住我的名字,以后柯思远三个字将在你不能得罪的名单里!”
“四品而已。”粉衫佳人轻嗤:“望京是天子脚下,街上随便掉下一块牌匾,都会砸到一位三品大员,四品算什么?”话毕,不再理会柯思远,转而与身边的友人言笑晏晏。
生平第一次尝到被人无视的滋味,柯思远扬声质问:“你又是谁?为什么要打碎我的夜光杯?既然你说望京是天子脚下,那我们就去找圣上评评理。我倒要看看,像你这样恶意损坏他人宝物的,该治个什么罪!”
见他纠缠不休,那人招招手,随口对身后的侍女吩咐:“破杯子而已,不值得遗憾。陶陶,你带他去多宝阁,赔他一对夜光杯便是。”
水榭之中,无论男女,大多是倾城之色,一肌一容,尽态极妍;唯独这位叫陶陶的少女,与他们格格不入。
她的相貌也不能说丑,只是太过普通,站在一群仙人之姿的玉人中,显得非常扎眼。她梳着双平髻,一双单眼皮,厚嘴唇,人长得黑黑瘦瘦,即便是穿着华丽的衣裳,也无法掩盖骨子里的那股土气。
陶陶领命,走下水榭,对柯思远微微行礼:“公子,请随奴婢来吧。”
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下人,从这个土里土气的侍女就能看出来,那位粉衫佳人身份绝对不高,柯思远底气更足。这是他第一次在望京的上流社会露面,绝对不能露怯:“你让我去,我便去吗?”
柯思远不识好歹,陶陶脸上有了不耐之色,她甚至没有向主人禀报,直接下令:“来人啊,去把多宝阁里所有的夜光杯都取来,让柯公子挑个满意的。”
她吩咐的漫不经心,原本服侍在侧的一众美婢却毕恭毕敬地躬身退下,向着多宝阁而去。柯思远脸上有了诧异,这个黄毛丫头说话居然如此有份量!难道他看走了眼?
见此情景,水榭之上的人向柯思远投去怜悯的目光,周围的文人墨客也开始交头接耳:“我是巴蜀之人,第一次来望京,不知这位姐姐是什么身份?”
“我来自湘楚,并不清楚她的身份,但她穿的石榴裙是上好的杭绸所制,价值不菲啊。”
“非但如此,从花纹样式来看,应当是贡品,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另有一人插话补充。
不多时,冰肌玉骨的美婢鱼贯而入,手捧古朴而精致的玉匣,依次打开,里面盛放的全是各式各样的夜光杯——有的黑赛乌漆,有的白如羊脂,有的墨绿似翠。
最妙的是它们的天然纹理,清新明快,虽是天成,却好似出自名画家之手。非但颜色不一,形态也是各异,有牛头觥、爵杯、双龙海棠杯等等。
席间雅客完全看呆了,就连惊叹都顾不上。美婢还在源源不断地走来,柯思远高呼:“不可能!祁连玉开采外运十分困难,供应的玉料极为有限;制作玉杯,玉料的利用率不到六成,产量稀少无比,你们怎么会有这么多夜光杯?”就像是世上所有夜光杯都被收藏在这里一样!
他逆着她们来的方向跑去,尽头的那间多宝阁里,奇珍异品堆积如山,他所拥有的、从前见识过的,不过是其中最次一等,比那更好的珍宝多如牛毛,每一件都是举世无双。
柯思远大受打击,他一向自诩富可敌国,今日才知自己只是井底之蛙,坐井观天罢了。见此情景,水榭中那位粉衫佳人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意。
陶陶痛打落水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柯公子尚未赋诗吧?做不做诗本是小事,可强行攀扯长乐雅集的酒杯,就是犯了我家主人的忌讳。
流觞曲水的玉杯,由当朝圣上御赐给长乐公主,乃是和氏璧所制,与前朝玉玺是同一块籽料。你有眼不识泰山,竟然妄想拿你的劣质酒杯替换,我家主人打碎怎么了?
你还想去圣上面前评理,那咱们就评评理,看看你诋毁御赐圣物,又该治个什么罪?看看你这个宠妃的弟弟和我家主人,哪个更得圣上青眼?”她这番话如同连珠炮一般,咄咄逼人。
竟然是御赐之物!真是有眼无珠了,柯思远面色灰败。寻常人家得到御赐的宝物,恨不得供起来,谁能想到未央苑竟拿它做流觞曲水的游戏用呢?
此事越闹越大,袅袅的管弦之音停下了,原本垂首抚琴的女子轻按琴弦,止住它的余音,抬眸看向水榭。她穿着揉蓝色的褙子,样式修长,线条简洁,下身配杏黄色裙子,清丽而秀雅。
那女子梳着飞仙髻,肌骨莹润,五官有一种高逸之美,画了宫样蛾眉,双眸郁郁如秋水,脸上淡淡的匀着一层胭脂,看起来雍容而内敛。
她起身,举止娴雅,檀口轻启:“到此为止吧,他已经知道错了,别再戏弄他了。”嗓音清透如珠玉落盘。
粉衫佳人凉凉道:“谢静姝,我还没有找你的事,你倒先说起我的不对了?我把长乐雅集交给你主持,是看在你望京第一才女的名头上,你倒好,什么阿猫阿狗都给我放进来?”
“柯公子是人,可不是阿猫阿狗。他不知白玉杯的来历,你命人讲给他听便是,何苦要砸了夜光杯?”谢静姝淡淡一笑,回敬的分毫不让,“至于他回避赋诗一事,他纵使再没才华,又怎么比得上你呢?天下谁人不知你的大名,毕竟是白鹿书院自创办以来,唯一一个无法结业的学子啊。你都能来雅集,柯公子为什么不能来!”
始终气定神闲的粉衫佳人,第一次变了脸色,双手狠狠一拍栏杆,一字一句地道:“谢、静、姝!我真是给你脸了,才让你如今什么话都敢说!”
面对粉衫佳人的怒气,谢静姝不愠不火,只是福福身子,便重回琴案前了。她素手轻扬,琴音倾泻如水。在她的带领下,一众乐师再次起奏,清灵的乐音涤荡在青山碧水之间。
乐音掩不住议论纷纷,有人恍然大悟:“白鹿书院,我知道此人是谁了!”在场之人各个竖起耳朵,一脸好奇。(8中文网 .8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