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间,我抬头看看指针指向七点钟的表,琢磨着妈妈是时候该回来了,把热腾腾的饭菜按顺序端上桌,坐在餐桌前静静地等待着她。
像是一家三口团聚吃饭的场景,在路家可以说是极其罕见的。因为爸爸是大学的教授,经常要与同事研究课题讨论到很晚,即使赶车回来等到家也已经是半夜。大部分时候,家里都是我和妈妈两个人静悄悄地坐着吃饭,偶尔妈妈会询问我最近的学习情况,总之,非常冷清孤寂单调乏味的一顿饭。
今天,也和往常一样,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吃饭,但是比起来我做好菜等她回来,等了好几个小时最后等到的却只有一通“小凡,我今晚要加班,还有事,你先吃吧”这样的电话,恼火,却又无可奈何……有什么办法呢,别人家都是孩子对父母任性,我们家却是父母最为任性,从小我就明白了这一点。
风吹动着屋子里的吊灯轻轻摇摆,不是很明亮的黄色灯光晕开一道光环。我情不自禁想到了小时候和沙踪城一家人吃饭的场景,阿城的爸爸是个严肃却又风趣的人,对我很好,时常私底下偷偷塞给我好吃的糖果;阿城的妈妈是个温柔漂亮又高贵的女性,就如同电视上那些华贵高雅的夫人一样,阿城的妈妈除了这些还多了一丝亲切,待人很亲切,落落大方,没有架子。
是的,我恢复了记忆,在沙踪城告诉我小时候的事情后,那一晚我就恢复了所有的记忆。然而,生活该怎样过还是怎样过,我唯一觉得庆幸的是,在我恢复记忆前就和沙踪城走到了一起,没有让他再多等那么多年。
沙踪城是个非常温柔的人,那份温柔关怀的感情深埋在心底,如果不仔细去察觉的话是不会感觉到的。所以我明白一点的是,如果不是我主动接近他,沙踪城直到毕业都不会告诉我们俩曾经发生的事。
“喀拉——”房门被打开的声音,妈妈皱着眉头走进屋来,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看。
“妈,你回来了。”我心里咯噔一跳,连忙站起身来,走到厨房里拿出碗筷。
“……”妈妈一言不发地望着我的背影,目光落在桌子上用碗盖着的几盘菜,眼底的冷意稍微融化了几分,“小凡,就我们两个,不用准备这么多菜。”
我拿碗筷的动作一滞,随后,声音轻轻地响起,“妈你忙了一天,多补充些营养比较好。”
妈妈的目光柔和包容地望着我,一时间忘却了白天的不愉快。走到我身后帮我分担了一些碗筷,我走在前她走在后,妈妈望着我瘦弱的身材,眼底不经意划过一道怜惜。
“小凡,你怎么又瘦了,是不是最近没有吃好睡好?”知道自家孩子懂得努力,凡事都不用自己操心,但看到孩子这么贴心懂事,做父母的……竟然会觉得有一丝愧疚,好像……真的亏欠了这孩子不少。
“没有的事。”我不假思索地回道,望着妈妈歉意的目光,在心底长叹一口气,“妈,你不要放在心上,现在我才高二,功课都应付得来,再说了,做饭也要不了多少时间的,妈你白天要上课,晚上还要备课,这点小事交给我,完全没问题的。”
妈妈沉默着没有说话,最后长长一个叹息,拿起了筷子,“吃饭吧。”
路家人吃饭的时候是不喜欢讲话的,所以一顿饭下来我们都静默无言。
吃过饭,我和妈妈端着盘子碗走到水池边,两个人相当默契地分工合作。
“小凡,最近学习怎么样?功课都跟得上吧。马上就要小考了,你可要好好复习。”又来了,妈妈每天耳提面命的口水宴洗礼。
我微微叹息一声,面上挂着完美无缺的笑容,声音轻柔而干净地软软道,“没问题,妈,你就放心吧,我会好好复习,不会给你丢脸的。”如果我不是她的女儿,她也不会这么天天唠叨我吧。我知道妈妈这么做都是为了我好,所以虽然同样觉得有些不耐烦,但还是会忍耐下去。因为……那是爱啊。
妈妈洗完碗,把上面的水渍擦去,放到碗柜上整齐地排列好,回头望着我眼神有些复杂,“小凡……”
“怎么了,妈?”我把筷子上的水甩干净,整齐地排成一列放好,头也没回地随口问道。
“听说你最近跟那个沙踪城走得很近……”目不转睛地盯视着我,妈妈此刻眼神闪烁不定,表情看起来有些古怪。
“咚——”手中的抹布掉在水池里,我愣了一下把它捡起来,继续若无其事地擦拭桌子,“妈你说的不是我同班同学吗,他跟我怎么了?”
“你跟他……没怎么?”妈妈的眼睛透露出不相信,盯视着我目光渐变复杂,“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跟那些坏孩子走近……”
“妈!”我紧握着拳头,突然抬起来头,凝望着妈妈目光幽邃,让人看不出情绪,“妈,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更何况,沙踪城他救了我!他救了我你知道吗?我想……你肯定不知道吧。”
唇角扬起一抹自嘲的微笑,我望着妈妈吃惊讶异的目光,心渐渐一寸一寸往下沉去。
“妈,上次我们全班同学出去秋游遇到事故的事你知道吧,但是我想你肯定以为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连问都没有问,你可知道,那天我们乘坐的大巴和一辆黑龙江的大货车相撞,那辆大货车的车头是直愣愣冲着我头的位置撞来的!”声音低下来几分,配合着灯光下撒下阴影的面容,我的表情看起来阴郁而吓人,“这些……我想妈你压根就不知道吧。”
我的语调是平缓没有起伏的,和平日里可以放柔的声音不同,这样冷漠又冷淡的说话方式,让一直以来以为我是“好孩子”的妈妈吓得不轻。
“小凡,你……你没事吧?”最终还是对孩子的担心占了上风,母爱发作的妈妈连忙一把抓住我的手臂,紧张地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察看了一番。
我眼神平淡地注视着妈妈的一举一动,枯井一般不起丝毫波澜的眼睛,不知道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妈妈,或许,只是私心的还以为她会注意到,所以故意没有说出实情想看看她对我的关心程度到底有多少吧,真是……有够白痴的!
唇角微微上勾,我自嘲地笑了笑,没有抽出来手臂,只是语气淡淡地说道,“已经几个月过去了,就算有疤的地方也早已经好了。”说好不埋怨他们的,说好不憎恨他们的,说好要放下过往一切的,可是真正赤裸裸的展露在自己面前,我恍然间发现,我其实……还是在怨着他们的,怨着他们只顾忙自己的工作,连亲生骨肉都不见上一面,怨着他们因为专心于自己的事业,导致自己的亲生孩子出了事才记起亡羊补牢,怨着他们即使把我接了过来,过的也只是比以前孤寂十倍的生活,怨着他们只是把我生下来而已,为人父母的责任尽得是少之又少,怨着他们连我出去旅游发生事故都不闻不问漠不关心,是不是……非要我死了他们才真正记住我这个孩子是他们亲生的孩子?
“小凡……你……果然还是怨恨妈妈的吧。”妈妈手颤抖着松开了我,嘴唇都在哆嗦着,整张脸都泛起不正常的苍白颜色,看起来……有些可怜。
我不忍心地背过身去,深深呼吸一口气,感觉到眼角有些湿润,心头堵得慌,闷闷的,很难受,“妈……你说什么呢。”哪有孩子会怨恨父母的,就像哪有父母是不爱孩子的,可是……放不下,真的放不下啊,他们不光不照顾我,甚至连我出了事都不晓得,只得爷爷奶奶出面才马后炮,甚至还蛮横无理的将我从爷爷奶奶那里要了过来,让我和阿城从此分离数年不得相见,却如往常一样对我冷漠相待,不想别人家的父母那样温柔体贴呵护备至……呵,或许是我奢望了,慈母严父这样的拍档,在我们家根本不存在,我们家只有终日不回家在学校过夜的父亲,和把事业学生视为自己生命最重要一部分的母亲,以及完全属于被忽视被无视几乎相当于不存在的我……
“小凡,你误会了,你真的真的……误会了……”妈妈突然捂住了脸,泪水顺着她眼角的沟壑滑落,已经不再年轻的脸庞顿时满是泪水。
老泪纵横,为什么泪会纵横?那是因为人老了之后满脸都是皱纹,所以泪不是顺着滑落而是纵横啊……
突然记起来语文课上老师讲解古文时说过的一句闲话,我的心噗通跳了一下,望着泪流满面的母亲,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妈,你想说什么呢。我和沙踪城的事你是从学生那里听来的吧,我知道学校里的老师都是你来监视我的眼线。”因为是同事的关系,又刚好是我的上级,所以用来光明正大的观察我有没有什么特殊举动,可以说是再合适和方便不过了。
淡淡的口吻,仿佛混不在意般,此话一出,妈妈哭泣的动作戛然而止,满目震惊和不敢置信地望着我,整个声音都在不规则的颤抖,“你……你怎么知道……”
我很想嘲讽的笑笑,却发现突然间连笑的力气都失去了。我仿佛泄气般地长长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不知是对她还是对我喃喃说道,“上小学的时候,有次上课我走神了,回来之后妈你还记得你跟我说了什么吗?”
那是我刚被妈妈接到S城的事,我所在的城镇虽然不算偏僻的乡下,但是比起现代化高科技撑起的S城,那里的教学质量交通水平生活素质普遍都要低上一个等级。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我就是学校永恒不变的第一名,但是被妈妈带到新学校参加转学考试的那一次,把我原本高高在上甚至可以说有些高傲的自尊心打击得粉碎。
从来都是第一名的我,在参加转学资格考试的时候,竟然只堪堪通过了那个考试及格线。这一点,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低落期,后来直到升入中学我都没能和新班级的同学融入到一起,应该说,半路插班进来的我同样被人视作外来者,不被接受,不被喜欢,从而形成了某种恶性循环。
“小学那次……”妈妈喃喃地重复着我的话,看样子似乎是在努力回想当年的事。
我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平淡听不出波动地说道,“回家之后妈你跟我说‘你今天上课开小差了吧’,而我只是往窗外稍微看得久一点而已,甚至连我认真听讲的同桌都没有发觉,妈妈,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黑色的瞳眸凝视着妈妈,妈妈在我这样一动不动的盯视下,神色愈发难看起来。
“你这是在指责妈妈吗?”
“不……哪敢,我只是想说一句话,”放干水槽里的水,我擦干了手,突然直起身子来,看着比我还低上几公分的妈妈,眼神稍稍变幻了一下,“妈,我和沙踪城的事,请你不要管了。考试我会好好考,大学也会考上最好的,只有这一件事,能不能不要干预我……”
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是我没想到的是,到头来竟然是我占了上风。原本只是心里堵着一口气觉得难受,没想到真正发泄出来打击到的是还是原本心虚的父母。要是爸爸在这里的话,或许还会说出几句指责我的话吧。可惜了……我性格中冷硬的部分像极了爸爸,这一点,我很庆幸没有像妈妈。
深深凝视了妈妈一眼,看着呆愣着没有反应的她,我突然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声音低沉带着些许沙哑地道,“就算是为了当年的事赔罪,就算是为了当年不顾一切的推卸责任,也请不要阻拦我和沙踪城在一起,好吗?”
言毕,我突然力气尽失,深深吐出一口气,没有听妈妈的回答,径自朝自己的房间走去。然后,“咚”地一声,紧紧把门给锁上了。
良久,我静坐在桌子前,面前摊开着一本练习题,台灯橘黄色的灯光打在纸上,我却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蹬蹬——”门外响起妈妈的脚步声,我聆听着,静静的,没有动作。她要进来吗?还是不进来?
指尖即将叩响门扉的那一刻,妈妈的手颓然放下。须臾,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钥匙,正要插进房门的钥匙眼,妈妈的动作却戛然而止。
我仿佛能看见外面发生的一切一般,拜我绝好的听觉和感知能力所赐,极细微的小动作我都能感觉到。所以最后妈妈放下了钥匙,转身离开我门前的动作,我也全部感觉到了。
在妈妈卧室的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之后,我沉默着,一会儿,站起来身,打开房门,面无表情地盯着地上的钥匙。
很久以前,我刚从老家搬过来的时候。身上除了一身衣服,就只剩下临别爷爷奶奶亲戚乡邻们送我的礼物,或者说,离别纪念品。那些东西足足塞满了后备箱,往楼上搬运的时候,妈妈甚至还抱怨“拿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城里又不是买不到”。
城里是可以买到这些东西,但是这些东西所包含的心意,是城里任何一家大型商场或者超市都买不到的。或许城里的包装什么都要比老家好,但是再也见不到那些热情好客的熟面孔,再也无法在调皮不敢回家的时候跑去邻居家蹭饭吃了……那些,是无论用什么东西都换不来,也买不到的。
我有了自己独立的房间,门钥匙,车钥匙,抽屉的钥匙,日记本密码锁,这些看起来都是用来保护隐私的。
但是在我如往常一样记日记,没几天之后却被妈妈叫去“谈话”,然后看到了床上不小心摊开的日记本后,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妈妈拥有我的门钥匙,车钥匙,抽屉的钥匙,甚至连日记本的密码锁都能打开。也就是说,我这个人在她面前完全是透明的!
那一刻,我真正觉得恐慌,觉得害怕。可是被训斥了一通乖乖回去睡觉的我,那个时候还不明白,真正的噩梦不在于你以后都不敢随便写真心话道日记本里,也不敢再把那些小孩子小女生的心思表露在外面了,而是……你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被身边看不到的眼线报告给你最亲爱的……“妈妈”!
我勾了勾唇角,弯下腰,捡起了钥匙。冰凉的温度,就如同我早已如死水般的心一样。
多少年了,我过的都是这种如同提线木偶一样的生活,做一个妈妈老师眼中最乖的乖宝宝,最优质的高材生,这就是她们对我所有的期待,至于我真正热爱什么,心底喜欢什么,她们或许压根没有去考虑过,或者说根本就不关心这些。
我记得奶奶跟我说过,我是爸爸和妈妈意外的产物,其实他们并不想那么早要孩子的。但是由于一次避孕没有做好,结果就有了我。
于是,我就注定要成为他们两个彻底忽略的存在,然后在出了事发现再也不能忽略的时候,就开始尽力补偿我实际上只是培养我成为他们心目中最完美的“学生”?!!
“呵,真是笑话。”我突然紧紧攥住手里的钥匙,面上狰狞狠厉的表情看起来可怖而吓人。深呼吸几口气,我控制好面部的情绪,走回了自己开与不开没有什么区别的房间。
她可以逼死我的,妈妈她真的可以逼死我的,她拥有这个能力。
在我上初中喜欢上同班一个小男生的时候,没过多久班主任连同妈妈一起对我进行了一场长达三个小时的谈话,最后甚至还逼迫那个男生不得不转入其他班级读书,而过了没多久,这个学校都彻底没了那个男生的身影,这……还只是万千事情当中的一个。
我唯一能够庆幸的是,遇到了不会被妈妈“逼走”的尹悠若和陆子祺,两个同样嚣张肆意张扬美丽的女孩子,那是我曾经的“憧憬”;然而,重新遇到或者说找回了他,沙踪城……
“阿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