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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家宴·单于(下)

而在数日前,在离耀州咫尺之外的草原上,那仅仅被一道城墙所隔绝出来的天涯之地中,风雪依旧飘摇着。不知为何,这里总比关内要冷上几分,或许是因为人口凋零,又或许这里刚刚才经历一场浩大的劫难,万千战魂哭号,早就耗尽了这北方之地的所有温暖。

龙庭王都,本象征着匈奴最繁华城池的一个存在,现今已变为一洼葬坑,士兵们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将尸体从城内拖出来,接着一车一车的水运入城内,日夜不停地冲洗着这被血污所覆盖的土壤,有一条条血河从城内蜿蜒流出,那是被污浊了的清水。

年轻的大单于不喜欢城内的腐尸味,自继位起就没有在皇宫里住过一日,而是在城外扎营,一方面整顿军队,一方面整顿族人。

经过那场突如其来的兵变,大阙氏受到不少的惊吓,彻底失去了神志,趁婢子不注意时吞下了一把碎金子,不治身亡。而族中其他人,也损失了大半,除了呼烈那种本身就无权无势的王子之外,稍有异动的王子全部被乌达尔清理干净,连同他们的亲信一干人等。乌达尔下手迅速,并且喜欢斩草除根,因此一场兵变下来,王都中的贵族竟没剩下什么人,特别是日逐王那一脉,连襁褓中的婴儿都没有留下。

此刻夜已入深,雪势变大了许多。在城外的营地中,士兵有条不紊地巡视着周边情况。帐中篝火熠熠——新王登基,事态不定,没有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安然入睡。

而众人的王,那个终于如愿以偿登上高位的大单于此时却不在营地中。

在离营地不远的一处小山丘上,驻扎着一队护卫军:他们是草原最骁勇的战士,穿着精良的铠甲,手握锋利的长刀,个个站的笔直,保护着他们身后的年轻男人。

那个年轻男人身着华贵大裘,盘腿作于高地之上,正闭着眼睛入神吹奏着手中的胡笳——他只有一只左眼,右眼的地方则被纱布紧紧包裹着。

纵使兵变成功,阿勒台最后鱼死网破的一战还是叫他吃了大亏。失去一只眼睛,从今以后,他再也不能拉弓射箭了。

夜幕愈加阴暗起来,大单于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一旁护卫的古丘不放心周边的局势,便凑到乌达尔面前,低声道,“主子,不早了。”

乌达尔瞬时睁开眼睛,独留下一只眼睛的他看起来依旧那样高傲,仿佛世间的一切事情都入不了他的眼,他的手指细细摩挲着胡笳,道,“那又怎样,该除的已经叫我清除干净了,难不成夜一深还有刺客?”

“主子如今已是这草原的主人,哪里有人胆敢刺杀主子?只是这里风大,主子还带着伤,明日又要处理诸多事务,怕再待下去对身体不好。”

乌达尔顿时笑了,“古丘啊,我只是瞎了一只眼睛罢了,根本不用紧张。用一只眼睛换一条命,还是值得的。我身体很好,还可以继续带兵打战,等我整顿好军队,就去那里——”说着他朝南方看去,“到那里同那些没用的猪猡们好好玩玩。”

“主子的伤真的不要紧么?巫医说主子的伤势太重,一定要静养着,不然……”

“古丘,”乌达尔一把打断了他的话,“你是在忤逆我吗?!”

古丘闻言一惊,跪下,“属下不敢!”

乌达尔深吸一口气,他发现自从夺位以来就特别容易发怒,他需要靠不停地杀戮来平复心境,但是他再怎样喜怒,都不应该将气撒在古丘身上——他是自己的左右手,是自己从做质子起就跟随在身边的亲信,就连他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也是为了护主而遗留的。

他不应该迁怒这仅剩的亲信。

“起来吧。”乌达尔平静了语气说道,“不怪你。”

“谢主子饶恕。”

看了一眼这身形高大的汉子,乌达尔忽然问道,“古丘,你现在一定觉得我行事古怪吧?”

汉子疑惑地抬头看着乌达尔,随即他憨直地答道,“属下从来不曾觉得主子做事古怪过,只因为属下就是属下,主子的吩咐照做就是,无需问什么原由,也无需揣摩主子做这事的想法。”

乌达尔笑了,“你不觉得奇怪,可早先的时候,便有很多人觉得我行事喜怒无常,古怪偏激了。他们不理解我为什么一直主战,一定要费尽心力攻打墙那头的人,照他们看来,同那些猪猡开放互市,用我们的马匹牛羊去交换他们的茶叶丝绸,是最好不过的了,不用争战,不用死人,他们便可安平一生——可我偏偏就讨厌这种生活,我讨厌和平,讨厌没有战争,只因为我这辈子会做的事情便只有打战,”说到这里,年轻的大单于眯起眼睛来,遥望着南方,“所以在父王生前,我一直主战,因为若不打战,我在父王眼里便什么也不是,我会被他抛弃掉,狠狠捻碎。”

古丘低着头无声聆听着乌达尔的自言自语,草原旷阔,乌达尔低低的声音除了离得最近的古丘能听到,其他的早就随夜风吹散了。

不会有第二个人听到他这番言语,亦不会有人知道当今大单于也曾有过这般惶惶不安的日子。

“我努力的主战,也很努力的去打战,哪里知道父王还是不满意,纵使我努力到这个地步,他还是抛弃我……还是要,除掉他的亲生儿子。现在我代替了他的位置,但是到了如今,我还是只会打战……”坐于高地之上的男子将胡笳放在腿上,他抬头,仰观着从九天之上挥洒下的白雪,淡淡道,“所以我要让我的臣民们知道,他们的大单于只会打战,他们也只能跟随着单于的脚步,不停厮杀下去,直到铲去那道碍眼的城墙,直到那墙内的土地,都是属于我的为止。”

他乌达尔是这草原上最骁勇的战神,同汉人交火多年,他亦知道,墙那头的汉人有着多么绚丽的文化,如果主张和平,开放互市,那么不出几十年的时间,草原上的财富就会渐渐流向汉人,他们这生在马上,长在马上,习惯了流浪的民族也会渐渐沾染上汉人的习气——抛弃四海为家的习惯,同阿勒台那般,圈禁一道城墙,让自己也成为那囚笼中的猪猡。

他绝对不能允许自己的族人变成汉人那般模样——因此,他拒绝一切妥协。他粗暴的认为,要想让族人变得更富有强盛,就必须争战,必须掠夺。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草原和汉人,永无邦交的可能!”最后一句话,年轻的单于说的轻巧而又坚定,甚至带着点点嗜血的兴奋感。

——为了得到南方的财富,他已经做足了准备。

“古丘,我们走吧。今日之后,我们还有很多战要打呢,我确实应该——好好注意身体才是。”乌达尔说着起身,他紧了紧毛皮领子,尔后缓缓朝大营走去,他没有骑马,想是要细细看看这荒漠的夜色。

而他周边的护卫队,默契地让出了一条通道,让他先行,随后才无声而有序的跟了上去。

深夜的北疆,万里无垠,寂寂无声,耳边除了风的呢喃,入怀的便满是孤寂。

突然间,高大的单于突然停住了前进的脚步,他直直正视着前方,风雪将他的袍子呼呼吹起,宽肩窄腰,蹬着一双长靴的双腿笔直又有力,他身形是那样挺拔好看,宛若狼王,带着睥睨天下的高贵气质。

而这位所有草原女儿梦中的情郎突然停在风雪中,独目死死地盯着前方——前方是一片昏暗的沙海,而在那片沙海中,他却反常地看见一个清晰的人影。

那是一个少女的身影,她的发辫上垂坠着剔透的玛瑙璎珞,着一身火红的骑装,身材单薄。风中她的发辫和衣角随风飞扬,宛若一只鲜红的蝴蝶。她歪着脑袋,似乎在笑。

乌达尔奇怪,他明明可以看见那少女衣领上的花纹,却偏偏看不清她的脸。明明看不清她的脸,却又可以感觉到她是笑着的。他感觉那少女的笑是那样腼腆羞涩,嘴角轻轻上扬,眼睛微眯,好像月儿弯弯。

那个少女,虽穿着匈奴服饰,却有着一张汉人精致的脸盘。

刹时间,乌达尔如遭雷击,他后退一步,怔怔地看着远方。

“乌达尔……”那少女轻启嘴唇,吐出他的名字。

他们相距遥远,乌达尔却清清楚楚的听见她在说什么,她那柔软的声音仿佛在他耳畔,她在说:“乌达尔,我恨你……生生世世,永无间断。”

乌达尔,我恨你。生生世世,永无间断。

这句话说的那样平静,就像在说今日天气一样,而那少女的脸上,依旧带着笑意。

是怎样一种蔑视的情感,让这个少女笑着对恨入骨髓的他说出这般话语。

乌达尔的眼睛瞬间睁大,好似心脏都停止跳动,他唤那少女的名字,声音颤抖,却带着无限温柔,“茶桑……你回来了?”

这么多年了,他以为他早就遗忘了她,有那么多女人想要爬上他的床榻,妖媚的,清纯的,各式各样,多的就像地上的沙子。

他以为,在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后,他早就将这个负心的女人摈弃出他的记忆,哪里知道,时隔多年后,在他以为自己马上就要遗忘成功的时候,她又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还是那么美好单纯,像是雨后最明亮的月亮。

茶桑。

这个完全不属于匈奴人的名字,带着深深的汉人的烙印。当初是她握着乌达尔的手,在沙地上一笔一划出这两字:茶桑,茶桑,茶桑……

这是他最早学会的两个汉字。最初他对汉人一切印象,汉语,汉文……都源于她,这个草原上最柔美纤弱的匈奴公主。

茶桑,你可知我是多么想你啊。这种思念,早就深若蛊毒,入侵了心底却不自知。

迷乱了眼睛的大单于朝前迈出一步,随即伸出手,要去抓那个影像。

“主子!你怎么了?!”古丘突然拦下了他,他担心地看着乌达尔,有些不解他的行为。

乌达尔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他看了一眼古丘,再扭过头去看向前方,前方依旧是一片昏暗,可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捆扎绷带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乌达尔突然想起巫医的话,说他的眼伤颇重,可能会祸及另一只眼睛,这么说,方才他看见的是伤势引起的幻像吗?

揉了揉太阳穴,不知怎的,乌达尔只觉得记忆中茶桑那张模糊的脸突然和雪鹤的脸重合起来。

同是辫上缠着璎珞,同是一身鲜红的衣裙。

“我的小妖精啊……”乌达尔瞬时恢复了以往的自信,他再次朝南方看去,露出猎人看着猎物时的贪婪神色。

他的小妖精啊,他上天入地一番折腾都没见着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因此她应该返回北朔去了吧?

真是命大呢,比沙漠里的狐狸还要狡猾。

不过纵使她再狡猾,不出数月,他就能再次见到她了吧?——在那风雪关之内,他们会再次相见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