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着嘴,不吭声,我追问了几次,他才将头扭向餐厅的窗外,说,没有家。
我问家人呢,他哼了一声,说都死了。
我说这样咒自己家里的人可不好。
他抬起头,瞪着我说,真的都死了!
无言以对我的,只好叹了口气,我说,行,死了就死了罢。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餐厅,站在门口他似乎犹豫一下,便转身朝右边走去。
我在那孩子身后大声问他要去哪里,他没吭声,仍然继续朝前走,我追过去,一把拉住他。
我问他,他不是说没有家吗?没有家能去哪里?流浪?继续饿肚子?没吃的时候继续起恶念?
对于我无数个问题,那孩子只是不说话。
终于,我紧紧抓住他的手,让他跟我回家。
他却固执地想要逃脱。
纠缠了半日,我忽然压低声音对他说,我住在一幢又大又空的房子里,很孤单,如果他能陪陪我就好了。
那孩子忽然将小手从我的手里抽出来,蹲在地上哭泣起来。
他抽抽答答,连哭连说,他认识我,问我怎么还记得他了?
我仔细想了半日,只是觉得面熟,真是一时想不起来。
他抬起婆娑的泪眼,说给我打过电话,送过信,因为可以得到好处。
一刹那,我猛然想起那个在昆娅和我之间传递信息的孩子,怎么会是他?我不觉十分诧异。
"我是个坏孩子,我是个灾星,会给你触霉头的!"那孩子哭声绝望。
对于昆娅的事情,这孩子可能只是她随便在街上拦住一个,一盒冰淇淋就能哄去给她送信的孩子而已。
我说,他是无辜的,送信没什么错,抢劫么,只要以后不做那样的事就行了。人都会犯错,哪有一辈子走正确路的人。
可他还是哭,他说,他是灾星,爸爸不要他了,妈妈又死了,没有人敢理他,在学校里大家都欺负他,现在,他只能游荡在街头。
忍不住心下难受,这孩子才十二三岁的年纪,就承受了这么多生活的不幸。
我理解那种年少的孤单与痛楚,而我似乎还要他幸运许多,父亲从来不曾抛弃过多,甚至爱我还要较爱他自己更多几分。
没有更多地去问这小家伙家里的状况,不想触痛他内心最脆弱的那一部分。
只是心里单纯地想,带他走吧。
一个孤单的大人,一个孤单的孩子,也许我们在一起就不那么孤单了。
说真的,此刻我很期待能够带着这个孩子回家,让我那空荡荡的大别墅多些生机,我还想要继续送他上学,像当年叔叔对我那样仔细地呵护他。
好了,我说,我们走吧。
他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我的决定。
是的,那就是我的决定,我的决定就是牵着他的手,一起走过这深秋的街道,一直走向我们的家。
风过时,叶落满地,有一片金黄的树叶飘落在那孩子破衣的肩上,我轻轻替拿起那片树叶。阳光下,有些透明的妩媚,温暖的颜色,生命的颜色。
不禁被自己感动,好像我们原本就是一对父子,只是他走丢了许多年,今天,我终将他寻回了家。
我们没有坐出租车,没有搭公交,也没有叫电摩的。
就那样牵着走,慢慢走着,在秋天的阳光里,心情一片温柔与沉静。
他的腿已经恢复原样,走得活泼了些,神情也快乐了不少。
不时瞅瞅我,不时瞅瞅旁边的风景,有时也盯着路上的行人看看,始终是个孩子,无论上一秒还沉浸在多么沉重的情绪里,这一刻却露出稚气与可爱来。
看到一个白裙的小女孩从身边走过,他指指她说,很像是他的同桌,一个每次考试都能拿双百的漂亮小女孩。
听到那啧啧赞叹,能感到来自他内心的,对于生活里美好的体验的复苏。
我与他聊,他的同桌叫什么名字,是个怎样的女孩。
他露出比脸白净许多的牙齿,笑了。
同桌的女孩叫采雪,是个笑容甜美,才艺无数而且学习名列前茅的漂亮姑娘。
好吧,我又问他的名字,因为直到现在,我都是叫他"哎哎哎",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孩子低下头去,有些羞涩地说,他的名字叫方岁生,年岁的岁,生命的生。大家都叫他岁生。
好奇地问他那名字有什么特别的喻意吗?
岁生说,名字是妈妈取的,没有告诉过他那是什么意思。
岁生,让我想起岁月静好里的悠悠年华,多么好的名字,可惜这遭遇这么坎坷。
提到他的母亲,岁生眼泪溢出了泪,他说:"妈妈是跳楼死的!"
他忽然说出这事,让我猝不及防,心猛的疼了一下,想要问他,为什么,可终究还是忍住了。
那样的回忆一定会重新让心的伤痕再次被翻动,我不能那么残忍。
我将岁生拉到更近些,将他揽在自己身边,轻声说:"没事的,以后我就是你的保护伞,脸都尽管告诉叔叔,我替你出头!"
脸上挂着泪痕的岁生,笑了,小白牙在阳光下一闪一闪。
有些温暖的感觉痒酥酥地爬上心头,掏出纸巾,擦去他脸上的泪痕与鼻涕,我们的步子迈得更轻松了。
对于我们的别墅,岁生并不陌生。
只是,第一次以小主人的姿态站在院子里,他却是局促不安的,半天都不肯进屋。
我说,进来吧,这里从此就是你的家了。
他却说,叔叔在,家就在。
那一句话,险些将我的眼泪都勾出来了,赶紧拼命望着别处,掩饰着自己忽然变得强烈的情绪。
始终是孩子,我们才刚刚牵手,他就对我产生了真正意义上的依赖与信任。
岁生,我们都要好好的,我在心里说。
看到院里那四棵男人树,岁生说,好奇怪啊,上次来的时候,没有它们呢。
我说,是的,那些树会守护我们的安宁。
岁生问,叔叔,树也有灵魂吗?
我说,天地万物都有灵魂。
岁生抬头看看天空,那样的澄澈而碧蓝的天际,竟让这个孩子长叹了一声。
他说:"妈妈在天上,妈妈的灵魂在看着我呢!我看到妈妈在笑,因为我很幸运!"
岁生的话竟然让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忽然,从隔壁院落里飞来一样东西,飘到正仰望天空喃喃自语的岁生的脚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