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以往,听了这话我或许会动了气吧。
21世纪的现代女性不是该坚决拥护一夫一妻制、抵制小三么。
可即便抛去我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小三这个因素不提,我也实在无法再说出什么狠话或者如往常一般加以讥讽。
他的眼神实在太过坦然,毫无机心,仿佛说的就是在自然不过的事情。也对,感情这种事情,本难以辨明是非对错,何况已到了此时,他那告别般的语气实在比所说的内容更让人无法释怀。
沉默半天,我想起些什么,犹豫着问道:“为什么?你不是一直喜欢林彤,处处为她着想的么?难道她有哪里不好了?”
李暮阳淡淡苦笑:“无论是因为她的才情还是容貌,我的确为她动过心,只为这一事,我也会倾尽所能照顾她一生,绝不会始乱终弃。她没有任何不好,即便有时任性胡闹,也全是为我。自始至终,不好的就只有我一人而已。”
“你……”我过去只觉得林彤那般折腾,李暮阳即便再君子,也终究该会疲惫了,却从未想到,他居然会如此说。相比之下,我过去那“白马王子”……可笑之极!
“不必如此。”大约是看我神情苦涩,李暮阳误解了我所想之事,淡淡安慰道,“我这些日子也看得出,你即便对谁真动了心,也忍不得与其他女子共事一夫。何况,对我,你远远谈不上……”
“你错了。”我打断了他的话。
屈膝坐在床上,将头埋进臂弯中,思量许久,我斟酌着再次开口:“以我的性子,若真是情至深处,即便终日惶惶、为世人所不齿、甚至根本这份心意根本不被那人所知,我恐怕也仍会心甘情愿的,绝不会做缩头乌龟不敢承认。何况又是在没有这许多限制的此地,更不该在乎这许多。”
这是实话。
爱慕已婚男士,在现代的话绝对会被口水淹死。但是,如果我真是动了心的话,即便不被众人,甚至不被我所爱的那人理解,我大约也不会用什么借口对这份心情加以掩饰的。其实爱与不爱,无论是否承认,这心情都不会有所改变。所以,又何苦自欺欺人。
只不过,后半句话我却不曾说出。
我若喜欢了谁,虽不会遮遮掩掩自欺欺人,但自己受什么相思煎熬是一回事,去纠缠不休破坏人家的家庭和睦却又是另一回事。恐怕,我即便真是对李暮阳动了心,即便今日明白告诉他,可日后,却仍然不会想要横插在他与林彤中间吧。
更何况,即便不论林彤或者其他因素,我此时也没这份心力了……
当初的遭遇,我以为能够不在乎,可事实证明,伤过了便会留疤,经历过了,就回不到从前。
我自嘲地笑了笑,见他略带疑惑看我,便简单解释道:“如今我只愿与你作君子之交,其实,并不是因为林彤或其他什么人,而只是,我实在很难对谁动心了。”
“既如此,方才我那些话,你便忘了吧。何况,我本来也没有资格再对谁谈一生一世的事情了,只不过到了现在,有些事不吐不快罢了。”他淡然微笑,眸中却尽是苦涩,“日后,只愿你能寻得那配得上让你为他心甘情愿的人。”
我眼底酸涩,只默默握了他的手。半天才勉强开口:“这与你无关,是我过去被吓怕了,一时还没缓过劲来,暂时不敢再动心了。但是至少,我希望你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不信你。你也别再想着下什么套骗我,更别一开口就是那些不吉利的事情。我想看你好好活着。”
李暮阳本坐在床边,听了此话,轻叹了口气,侧了身正视着我,眼中种种情绪交结。他回握住我的手,沉默半晌,终于立誓一般沉声说道:“我答应。再不骗你。无论发生什么,都尽力活下去。”
“嗯。”我知他重诺,既如此说了,便不会反悔,心中窒闷之处不由略松了一些。笑了笑,向前倾了身,靠在他肩头。
这些日子以来,我第一次觉得很安心。无关情爱,只是,知道了在这陌生天地间,终究至少有一人我可以放心相信,不必再时时畏惧背叛和伤害;也知道了无论将来要面临的是什么样的逆境,都有人会与我并肩而行。
对现在的我而言,如此,足矣。
静坐许久,我突然想起些事情尚未得到解答。
“喂!”我稍侧了头,问道,“你这么早就把那俩丫头给我弄出去了,又急着写休书给我,可万一以后根本没事怎么办?你岂不是丢人丢到家了。”
李暮阳与我相握的左手稍微用了力,掌心的温度透过裹伤的帕子暖暖地传过来。又思量了片刻,终于下了决心似的对我摊了牌。
“我那日叫清竹她们过去,的确是为了使她们有担了这罪名的机会,但那东西却不是那时放下的。我只对她们说,若什么时候听说你被叫到南院去了,就让她们也赶紧去抵罪。”
“哎?这么说……”
“正是。那天只是以备万一罢了。后来一两日我离家前派去打探刘老爷动静的人回来,说是他日日往县衙跑,近来神色甚是得意。我便知道大约快要出事了,所以才暗自将那东西安放下,把清竹她们遣了出去。本想也借机让你离了李家这桎梏,奈何她们看不得你受一点委屈,终究还是将原委和你说了。”
“呸啊!”我挑眼看他,啐了一口,“你当那俩丫头全是为了我?人家早被你收买了,恐怕是担心我一怒之下给你气受。所以啊,以后再见之时,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要不是她们托橙子跟我说了实话,你看我不给你闹得鸡飞狗跳的!”
不过,话说回来,倒也多亏清竹她们心软,要不,依着我这火爆脾气,大概真就一气之下不顾一切的领了休书走人。待到发觉真相之时,恐怕已悔之晚矣。
“哦?如此说来,我倒要感激她们了?”李暮阳轻笑,声音中却是七分无奈。
我白他一眼:“当然!”
他又笑起来。过了会,笑意淡去,才正了神色问我:“红叶,我却一直有一事不明。”
“什么?”
“说到底,你毕竟与李家毫无瓜葛,为何执意要留下帮我?”
“这……是你当初要我帮你的啊!可别把事情推到我身上来。”我扭曲事实,信口胡说。其实,别说他不明白,这事本来就连我自己都很难说得清楚。
“我只说要你帮我铺垫后路,可没让你犯险,此事怎么又推到我身上。”听了这话,他微有不快。
趁他有些气结地沉默下来,我定下心,细细回想了这些日子的种种事情。最终正色道:“若过去,我还可以说,李家败了我便没有容身之处。可现在这借口也用不成了。我也不是那扭扭捏捏的主儿,就实话对你说了。此事,我当初若处置得更为圆滑温和一点,大约就不会有这些后患了,现在出了事,让我自己跑掉,我一辈子都瞧不起自己。”
李暮阳正要开口,我捏捏他的手,示意他等我说完。
“也许你觉得,那事无论如何处理都难免今日这个结果。可我却难以安心。而且,就算没有这个缘由,毕竟老太太待我很好,我也喜欢三嫂她们的为人,自然不想看着她们受苦,自己却独善其身。”我顿了顿,抬头看他,“更何况,我既信了你,拿你当朋友,又怎能任你一件件交代后事,我却当做毫不在意。我陆女侠向来为朋友两肋插刀,此时就算和那刘老头拼个鱼死网破又能如何!反正,终究是不能作壁上观就是了!”
我自觉这番话说的痞子气十足,很有我当年帮朋友去与人打架时的气势。尤其最后两句,更是做出大义凛然的样子,惹得李暮阳也不禁失笑。
“你啊……”他低低叹了一句,语气中大半是无奈,剩下几分,却是纵容。
我也笑起来,又说道:“罢了罢了,事已至此,还是赶紧想想对策吧,加上本姑娘的智慧,说不定还能找到些转机呢。”
李暮阳点头应了,正要说话,橙子敲门进来。
“少爷、少奶奶,老太太派人来请你们过去一趟。”她或许见我与李暮阳和好了,心中高兴,连说话的音调都欢快起来。
我却心下诧异,昨日那事之后,老太太不该这么快来找我啊。我左思右想也不得其解,再看看李暮阳,也是一样疑惑。
但无论事出何因,老太太召唤,都不能不去。我洗了把脸,画了淡妆。趁着挽头发的工夫小声问他:“昨天我走后,你没和老太太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自然不曾。”
“那可怪了啊,她该是知道我正在……”已知道是误解了李暮阳,我便不愿再提昨日之事,只草草带过,问道,“怎么会今日就找我呢?何况我已说了没那个精力再掌家务,即便真有要事,也该只找你一个才对啊。”
“我也并不清楚,不过,也不必担忧。老太太向来宠你。”
我瞪他:“哪里宠我了?你没看到昨天她怀疑我么!”
李暮阳暧昧不明地笑笑,回道:“我只记得,昨日你那般骂我,老太太都没拦着。”
“混蛋!那是你自找的!”
他推了门,侧身让我先走,一边笑答:“正是,全是我自找的。这样你可满意了?”
“早着呢,”我故意摆起架子,撇嘴说道,“只不过你既答应以后再不自作主张,我也就大人大量不和你再计较罢了。”边说,我边回头看他反应。
或许并未料到我突然回头,他眼中深深浅浅的忧愁竟没来得及掩藏。愣了片刻,方勉强笑道:“快走吧。刚才梳洗已耽搁了不少时间,若老太太真有什么大事的话,怕是要等的急了。”
“李暮阳……你……”我刚放下不久的心又揪了起来,阵阵难受。
“没事,走吧。”他不再看我,径自出了屋子。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俱全。我是舒坦了,自以为一句“君子之交”便可解了我与他之间的两难,却从未想过,他对我的迁就和那淡然温和的微笑背后究竟隐着怎样的疼痛。
我不禁苦笑。
过去年少,觉得对错泾渭分明,凡是有了外遇的男女全都无耻之极、罪无可赦。现在却疑惑了。人心本就不是可以拿尺子测量规定的东西。红袖添香的佳人与祸福共度的知己,两面都是真心,又如何能轻易评判是非。
若如此说来,刘素婵与她那堂兄也是真心,即便悖了礼法刑律,即便伤了旁人,我可以说他们不负责任,却无权指责他们之间的情意。
或许,我当时所为,终究还是错了。今日,若有惩罚,也怪不得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