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着当初记下的地址,我们一路询问着找到了清竹她们所居的地方。
那是一处青瓦矮墙的小院落,斑驳红漆大门微敞,能看到里面三间屋子虽旧,但还尚算干净。敲门前,我向左侧的邻院瞥了一眼。那有淡淡药材清苦味道透出来的小院,正是家医馆。
日后若是有谁生病受伤需要医治的话,倒也还方便。
正思量时,院里传来声爽利的回应:“谁啊?门没锁,请进来说话。”
听到这声音,在我胸间亘了许久的块垒似略微松动了些,嘴角也不禁微微向上扬起:“清菊!我来了。”
急促的脚步声之后,院门呼啦一下子被大力拉开。
“少奶奶!”清菊又惊又喜的面容出现在我的面前,“少奶奶,我可算又见着您了!”说完,便上前行礼,又一一向我身旁几人也依礼招呼了,这才一边唤着屋里的清竹、橙子,一边引我们进了院子。
虽说相隔的时日其实并不算长,但如今再次重逢,却真是觉得已隔半生。清竹倒还好,向来性格内敛沉稳,虽眼眶微红,但举止仍不失常态;而橙子是亲见了抄家当日境况的,或许那时压下来的忧虑终于得到机会释放的缘故吧,一见了我们,尚未说几句话,便哭得连声音都快发不出了。
“橙子,别失了体统,还不赶紧请太太、少奶奶和三姑娘先进屋歇息。”清竹握了橙子的肩,将她向后带了两步,又与清菊各自扶了看起来最为虚弱的郑太太和二少奶奶,向屋里进去。
我走在最后,将要进门时,见李霏的脚步忽然一顿,似微有惊异之意。
“怎么是你?!”一个干巴巴的冷淡声音几乎在同时传进我的耳朵。
我扶着门框抬了头,一看之下,几乎连下巴都要惊得掉下来。屋里竟还有个年轻男人,蓝衣木簪,身材削瘦。要单说长相,还勉强可以用清朗形容,但眉宇间却尽是冷淡中带着几分不耐烦的情绪,实在让人无法觉得亲近。
世界也未免太小了些,这人竟是当初在那不知名小镇上遇到的跛足大夫,这样想来,隔壁的医馆搞不好就是此人开的。
我暗暗自嘲,现在尚记得当日挤兑他的那些话,真没想到,风水轮流转,今日居然被他撞见我如此狼狈的样子,也算让他扳回一局了。只不过,这人怎么在这屋里出现,还一副很是熟络的样子?
“我还想问,怎么你竟到了此处?难不成是把谁治死了,在原籍混不下去生活,不得已才逃到这里的?”这一连串的惊讶,让我心中悲愁焦虑倒散去了不少,于是受了方才那副尴尬神情,装作毫不在意一般讥讽过去。
那跛脚大夫脸色更沉,拂袖便要离去,可临走前,却又回头对着清竹稍微点了点头,这才出门。
我心中更加诧异不解。看这架势,那人竟与清竹交情不错的样子。从她们出了李家到现在,这才多少时日,怎么事情都发展得让我难以料及了。
不过,见清竹没有主动提起的意思,我也懒得追问这种小事。几人便先各自好好沐浴更衣一番,又略进了些茶饭。待到饭毕,我见二少奶奶神色已经甚是疲累,于是问道:“清竹,家中哪里能让太太和二嫂休息一下?这些日子她们都受了不少苦,得好生调养才行。”
话音未落,清菊便从外边进来笑道:“少奶奶,我方才就怕太太、少奶奶和姑娘疲惫,于是去收拾了屋子出来,现在便可以去歇着了。只不过此处毕竟简陋,比不得当初在府里的时候……”
听得此话,李霏轻轻叹了一声:“你们那日去牢中探访,难道不曾见么?那里遍地肮脏,气味扑鼻。这里虽比不得府里,但与牢狱之中相比,却真如天宫一般了。”说到这,稍顿了一顿,声音更加低缓:“何况,此时李家正处危难之际,我们还哪有什么心思来品评这居所好坏。”
清菊立即点头称是。我也叹道:“三姑娘说得对,现在李家前途难测,那些虚礼也没必要死守着了,更不要讲究什么无用排场。大家先一起想法子过了眼下的难关才是正经。”
待清菊和橙子各扶了郑太太和二少奶奶去边上房中歇着,我问清竹:“现下,你们手中还有多少银两?最近可得到了李家其他的消息没有?”当初在抄家之前,我与李暮阳曾经遣那原本的陆家家丁陆定文去向大姑娘的夫家借款。现在虽然未来一片晦暗不明,但多些钱总是没害处的。
清竹摇了摇头:“并没有什么消息,李府仍然有官差监守,市井间也只是偶有些不实传言罢了,我并不曾听到过什么特别之事。”说完,又稍微压了声音道:“当初少爷将变卖香料所得之钱匀了七百两,加上少奶奶您给的,以及其他零零碎碎算起来有八百余两银子。到现在租了这院子,再算上各种开销,剩下七百六十两左右。”
我点头。这数和我心中所想的还算对的上,但却见清竹神色有些赧然,不由多问了一句。
她一下子尴尬之色更重,半天方低声答道:“本来该是七百七十两,但隔壁的谢大夫初来乍到的,我那日见他被房东拿一番刻薄言语讥笑,后来才知道他购置了常备药材之后,几乎不剩什么闲钱,恰又逢房东手头紧,来催下月的租金,这才受了许多闲气。”
“哦?”我突然有些想笑,“所以你借了他十两银子?两家也因此开始熟络起来的?”
清竹慌忙道歉,又解释道:“少奶奶,三姑娘,此事我自知没理,但当日里实在不忍见那房东一再欺负老实人……”
“罢了,十两银子也未必就能救李家于水火了。何况和大夫关系好些,总会有好处的。”我一沉吟,又问,“上次你们带去牢中的伤药,可是那人所配的?”
“正是。”清竹点头应道,“谢大夫听闻我要去牢狱内探访,便主动配了伤药送来,说是以备万一,没想到竟真用上了。”说到此,又突然想起来,急急问道:“少奶奶,您身上的伤可全好了没有?还有哪里不适么?”
我摆手打断了她的话:“无碍。本就不是重伤,加上那药又很好,涂了几次便痊愈了。不过,你若有空,就去请那谢大夫过来给太太、二少奶奶看看,在牢中这些日子也不知道她们身子受不受得住。”话到一半,又记起李霏虽性子要强,但毕竟也是深闺弱质,又说:“别忘了给三姑娘也诊诊脉,开几服药调养一下。”
李霏听了这话,并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我猜想,她或许仍然感觉身体有些不适吧。
闲话说过,清菊她们也刚好回来。于是几人又略商量了日后之事,我也连带着简述了过去种种,又吩咐了清竹她们下午陪我一起去衙门殓房认领老太太的尸身。
好在李家虽然败落,但祖坟却还在。只可惜此时财力不足,也实在事情繁杂,我与李霏虽心存愧疚,但仍得将大半心力放在活人身上。因此后面几日老太太停灵、出殡等种种事宜便皆从了简。我只盼着日后有机会在忌日之时能够全家前去隆重祭拜,也算是告慰了老太太的在天之灵。
停灵其实也就不过三天,中途又有许多意料之外的琐碎事项,因此老太太出殡前我只嘱咐清竹带了些银两去贿赂狱卒,去打探下李暮阳的境况。
待到丧事结束,我不敢再拖延时间,自己起了个大早,带上二十两银子和前几日托那谢大夫制好的几种药物往衙门过去。
县令虽必然明示暗示过要严刑逼供,但县令有他的谋划,狱卒却也有自己的计较。因此,若是打点得当的话,未必他们就不会当着县令的面仅做做表面文章,而背地里再偷些懒。
进到牢房其实不难,毕竟常常有探监之人,即便要见的是重犯,也只需一二两银子便可疏通其中关节。
我跟着引路的狱卒进了牢房之后,左右看了看,一处低暗屋子看起来像是狱卒们平日休息当值之地。其中牢头也在。他似乎听到有响动,便回头张望,恰好与我视线对上。
我松了口气,这人并不是当日到女牢送那断指之人。虽不知那人身在何处,但我倒希望他是因为触了县令的霉头而被炒了鱿鱼,这样我日后行动便更方便许多。想到此处,我略垂了头走上前去,尽量做出恭敬谄媚的样子:“差爷似乎是生面孔?此处差使劳心费力,真是辛苦您和各位大哥了,小女子此番前来探访夫君,心中焦急,也不曾带些酒菜前来。只有这一点小意思,还望差爷笑纳,待闲时与众位大哥一起买壶酒驱驱寒气才好。”
说着,便从鼓囊囊的荷包中将四枚五两重的银锭尽数掏出,悄悄塞进牢头的手中。这几乎有他一年薪俸多的银子沉甸甸的坠在手里,加上看起来成色又好,牢头一张脸上阴沉严厉的表情立刻缓和了许多。
又虚假客套了一番之后,牢头便和和气气地命人带我到了李暮阳所在的牢房,甚至还在我的恳求之下开了牢门放我进去说话。
李暮阳此时侧身躺在墙边地上,没有丝毫动作。而他又恰是背对我的方向,因此一时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回头见刚才带我过来的狱卒很识时务地避了出去,这才几步走上前,俯身察看李暮阳的伤情。
他身上囚服早已染满了斑斑血迹,想必受过许多次毒打。我轻轻推了推他,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再仔细看来,他双目紧闭,脸色苍白晦暗,唇角仍有血迹未干。我暗自叹息,伸手将他右手臂抬起,绕过我的肩膀,然后用力扶他坐起来,倚在后面墙上。
或许是我的动作牵动了他身上伤口,他低低闷哼了一声,在昏迷中又蹙紧了眉。我心里一惊,不免埋怨自己刚才动作过大,又给他添了痛苦,也因此不敢再有任何马虎。过了会,见他没有其他反应,我才稍微松了口气,又见地上还放着粗陋的早饭,于是过去取了其中那一大碗凉水过来。
喂他喝了两三口水之后,李暮阳似乎有了些反应。我放下碗,看他睫毛轻颤,终于慢慢张开眼睛。
“喂,你怎么样了?”我故作镇定,但不知为何,心里那一阵阵的难受反而比方才更甚。
李暮阳不说话,只稍微抬起眼看着我,仍是一副随时会再晕过去的样子。我也不确定他此时神智是不是真的清醒了,于是勉强笑笑:“我知道你受了不少罪,这回给你带了些伤药来。你可别怕疼,大不了我下手轻点就是了。”说着,便从荷包中取出个扁盒,又抽了随身的干净帕子出来。
“你还好么?”
我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竟是李暮阳在对我说话。可这声音不仅轻微虚弱,而且哑得厉害,与他平日的声音相差极大,唯一相同的,只有那依旧算得上平和的语气。
我想起前些日子的种种事情,心中酸涩憋闷,但仍勉强笑答:“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你现在别管别人,先让我给你上了药再说。”
他微微摇了摇头,却如同被这轻微举动耗尽体力一般,急喘了一阵子,才复又开口:“老太太和林彤她们可还好……其他人……”
此时,老太太已离世数日,而林彤大约也已经进了那刺史府邸了。可我又如何能毫不隐瞒地将这些事据实以告……
“没事,”我装作轻松地回答,“大家都还好。你也真是的,自己都伤成什么样了,还有心思顾着别人!”一边说,一边将帕子用水浸湿,又拉过李暮阳的左手。
他左手上一片血污,指甲全无,小指已从指根断去,创面看起来似乎已经发炎。我低叹:“我这回帮你好好清理一下,虽然不知能有多少功效,但总是聊胜于无吧。”说着,便轻轻擦拭起伤口附近的血迹。擦几下之后,帕子一角便染成了红黑之色,只能再换一处来擦,如此反复几次之后,他手上血污已尽数拭净,我这才又用帕子干净之处沾了些那谢大夫配置的药粉,小心地一下下点在创面之上。
终于处理完左手上伤口,我也略安了些心,又如法炮制给他右手也上了药。
将帕子直接在粗瓷大碗中洗净,我正要问李暮阳还有何处伤得最重,却听他低声说:“帮我梳头。”
我有些惊讶,但看他发丝凌乱纠结,衬得整个人更显憔悴,于是也不忍拒绝,便扶住他的肩,让他头靠着我,以指为梳替他将长发理顺。末了时,他轻轻叹了一声,又问:“我想洗洗脸,可还有水?”
我更不解,这人虽然平素里就爱干净,可这牢狱之中不比其他地方,怎么他今日还忽然讲究起来了?但疑惑归疑惑,我仍依言用洗净了的帕子慢慢拭过他的额头、脸颊……
“你这是怎么了?”我感觉到李暮阳状态似乎有些不对,于是赶紧问道。
他本已合了双目,几乎要再次昏睡过去,可听到问话,又吃力地抬眼看向我。
许久,他才微弱回答:“我只想能够走得安静整洁一点……”
“你!”我一时间觉得脑中嗡嗡乱响,半天才定下神来,“你胡说什么!哪里就要扯到死啊活啊的事情了!”
“红叶……”我还想说,却被李暮阳轻微的语声止住。他深深看着我,面容憔悴疲惫:“我也不过是血肉之躯罢了……此时已经……”
我手一抖,几乎拿不住药盒。
是因为他这些日子以来的一贯淡然么?我竟下意识地觉得他无论遇到何种状况都能够撑过去……可我毕竟还是错了。一个人在肮脏阴湿的牢房中,日复一日没有改变的只有不断施加的刑罚而已。这样的日子,换做任何一个人,恐怕都难以抱有希望了吧。我突然想起许久之前他那些貌似悲观的话语,或许,他早已料到今日之事才会说出那些话。而我,却只是一味盲目乐观而已……
我脑中茫然之际,忽然觉得李暮阳的力气似乎越来越弱,几乎只是在靠着我支撑身体罢了。我心知不好,赶紧转身扶住他,又连声唤他名字。
“喂!你给我打起精神来啊!”我使劲摇晃他,过了一会,终于听他低低叹了一声,这才略微放下心来。又觉得这样终究不是办法,索性心一横,扳着他的肩一字字咬牙说道:“李暮阳,你听好了,老太太已经去世了。林彤她为了救你委身给了觊觎她许久的刺史,连腹中胎儿都已经打掉。现在你要是认输了想死的话,李家就是败在你手里的,你能对得起谁!”
我此话一出,果然,李暮阳抬了头。
“这……可是真的……”他说话仍然气虚无力,但能听出,已不似方才那般死气沉沉。
我直视着他,点头应道:“一句不假。”
他依旧平静地与我对视,脸上看不出喜悲,半天才哑着声音叹道:“你可带了药来?”
我精神一振,伸手掏出荷包,取出内服之药。据说此药对伤重体弱之人有很好的调养滋补功效。
此时,背后隐隐传来脚步声,想是牢头狱卒什么的来催我了。我赶紧启了药瓶,倒出两粒制好的丸药,让李暮阳服下,又将药瓶子塞在他身边草垫下面,嘱咐他别忘了服药,千万保重身体撑到我与李霏想出对策之时,这才在狱卒的连番催促之下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