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后,李暮阳身体的好转便渐渐明显起来。虽然谢琛每每嘱咐,此时仍不可大意,他那伤病不是一时半刻能痊愈的,往后还要精细调理许久,可对我与李霏以及其他几人来说,能看到李暮阳醒着的时候一日多似一日,就已经足够欣慰了。
在这边情况一天天见了好的同时,靳宓也贼笑着来告知我们,那京官大人已经到了,已开始着手重新调查此事的前因后果。
“少奶奶,你可不知道,县令那老头这几天脸黑成什么样。”靳宓这时又开始了他的每日新闻,“我听张大哥说,县令在人后的时候,都是横眉立目的,他不经意间撞见了几次,据说啊,那神情,简直就像菊丫头每次看到我似的……唉哟!你别打我,我这不和少奶奶说正事呢么!”靳宓一边躲着清菊扫过来的鸡毛掸子,一边赔笑告饶。
我扑哧笑出来,扯了清菊的手腕:“先等等,看他还有什么事情说。等到全都说完了,我再把人交给你处置。”
闻言,清菊狠狠瞪了靳宓一眼,扭身进了里屋整理房间。
靳宓瞄着清菊的背影,又诡笑几声:“少奶奶呀,这菊丫头脾气可太火爆了,以后也不知哪个不要命的敢娶她。”
我干咳了声:“看来你与张大人倒很熟络了?我怎么听着连称呼都改了。”我装作好奇地询问。心里却暗笑,你不是就指望着探探我的口风,看能不能把清菊赚到手么,我却偏不吃你这套。
果然,靳宓一副吃了瘪的样子,讪讪答道:“张大哥为人很好,前几天他说,他不过是官差而已,整日听着我叫什么大人小人的,很是别扭,便让我与他兄弟相称。”
“什么兄弟!就他也配?!”靳宓的话音刚落,清菊讥讽的话便从里屋传来。
“哎?菊丫头,你可不能这么说啊。你看看,李家上下哪个不说我能干又仗义的,怎么就你……”
“仗义?”清菊提着掸子出来,嘲讽道,“我看,李家上下都觉得你是个惹事精才对。”
我看着这针锋相对的两人,不禁又笑起来:“行了行了,都少说一句吧。就算不把我放在眼里,少爷好歹还在屋里休息呢。你们这吵吵嚷嚷的,是生怕吵不醒他呢?”
两人听到此话,都闭了嘴。清菊又回了里屋,这回连门都带上了。而靳宓似乎也觉得无趣,又与我正经说了些今日事情的进展,便也起身告辞。
我坐在原处,略想了想,便起身进屋。
清菊此时正好也差不多收拾好了房间,正要出来。她见我进去,先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侧身让过我,待我进屋后才出去,又回身轻轻掩了门。
我轻手轻脚走到床前,伸手拈了床帐的一角,略掀开些,打算偷偷查看下情况。不想,却正与李暮阳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我没睡。”不待我开口,他先淡淡笑道,一边半撑起身子。
我赶紧从床铺里侧扯过来两只靠枕,给他垫在身后,又把两边床帐挽起、挂好,这才笑道:“这么说,刚才清菊他们那出,你都听见了?”
“听到了。”李暮阳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略皱眉思索了一番,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也对,以他的性子,断不会道人家长里短的,难免就有得让我做这不光彩的角色了。想到此,我抿嘴对他笑笑,又凑近了一点,问道:“我看清竹、清菊她们年纪也到了,也该找个人家才好。可是,若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她们嫁出去,我和霏儿又实在是没了帮手,困扰得很。你说,这可怎么办才好?”
李暮阳正着神色听我说完,忽然笑起来:“你不是早有了打算,现在还来问我做什么?”见我瞪他,他又轻叹道:“靳宓跟了我许久,我知他虽表面轻浮,但内里却极为正直可靠。这几日见他与清菊两人虽常有口角之争,但大约也正如你所想一般,是老话里常说的欢喜冤家罢了。若是他们能在一起,我也高兴。”
听了这话,我甚是得意,毕竟不是人人都能有幸听到李暮阳这种矜持清高之人说出媒婆般的言语,我不由嘿嘿直笑。半天,突然又觉得不对,于是又问:“哎?什么叫如我所想的一般,你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想什么了?”
他又露出那种暧昧不明的表情,浅笑道:“你所想的,我从来都知道。”
我一下子噎住,稳了稳神,呲着牙刚要开口,却又被他止住:“红叶,我知道你心中的症结所在,当初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或者没有说出的那些话,我都明白。”说到此,他敛了眉目,沉吟许久,才复又开口:“林彤她……”
可正在此时,外面忽然想起一阵敲门声。
苍天啊大地啊!我在心里哀号。这分明就是八点档肥皂剧的情节,关键的话永远说不出口,路人甲、死跑龙套的总是排着队在等着搅局!
我郁闷地看向李暮阳。他本来也是有些无奈之色,但见了我的表情之后,却又轻轻勾起嘴角,淡笑起来。
“有你笑不出来的时候!”我毫无底气的威胁了一句,又听敲门声再次响起,虽然仍在腹诽,但还是老老实实去开了门。
门一开,我反倒愣住了。
来的不是别人,竟然是郑太太。
我早知道,李暮阳一来极为敬重亡母,二来也是他那少爷脾气使然,因此,过去这些年来他一直对郑太太态度冷淡。而郑太太也不傻,自然看得出他的意思,故而从不主动来找他说话,可谓能躲就躲、能避就避。而今日,她突然前来,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情。
最初的惊诧过后,我侧身让开了门口。郑太太或许也看出了我神色的变化,她略显尴尬地笑了笑,这才进屋走到床前。
我在心里暗叹,生怕这两人此时一言不合再闹僵了。可还没想好如何找话题来打破这诡异的安静,就看到李暮阳稍欠了身,低声向郑太太问了安。虽然他语气仍有些生硬别扭,但这毕竟也算是个好的开端,我不由松了口气。
大概是得到了积极的暗示,郑太太一直绷着的表情也渐渐放松下来。我也将放在桌边的椅子向床铺方向略拉过来一点,请她入座。她又绞了半天手指,才不太自然地开口:“四少爷今天可觉得好些了?我……前些日子见红叶他们都在这屋里忙着,也就没来打扰。”
李暮阳微垂了眼,答道:“托太太的福,这两天已经好多了,想来再有几日就能下地走动。我听红叶说,近来太太身子也不大好,此时仍劳您挂心,我实在过意不去。”
我站在一旁看着,觉得李暮阳不知是装出来的还是出于真心,神情中颇带着几分恭谨敬重。而郑太太自然也看得出来,神色不由大为缓和放松,犹豫了片刻之后,终于叹道:“我自知出身低微,在李家这许多年也只是徒有个好听的名分罢了,更是知道四少爷你向来心气儿高,看不上我这由通房丫头爬上来的太太,所以,当初心中也难免怨恨……”
听了这话,我吓了一跳。没想到郑太太竟主动提起令她最为尴尬的事情。
“太太!”李暮阳右手撑着床,费力地坐直身子,正色道,“暮阳当初不经事,言谈骄矜、举止傲慢,轻慢了太太,这本是大错。此时想起,真是深为不安,还请太太别往心里去才好。”
我更诧异。今儿个怎么了这是?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怎么平时几乎老死不相往来的俩人居然开始客套上了?
郑太太显然也与我有同样的疑惑,她怔了一下,这才勉强笑道:“我本不该拼着老脸不要,来说这些话的,可我这些日子想着,李家到现在真正剩下的,不过三四人罢了……而霏儿这两年又终究要出阁,所以我琢磨着,虽然我没什么见识,但要是有能帮得上忙的事情,四少爷也千万别瞒着我。”
李暮阳微蹙了眉,正要开口,却又咳了起来。我赶紧坐到床边,给他轻轻拍着后背,过了会,见他咳嗽止住,才扶他靠着后面的靠枕半躺下。他此时脸色又不太好,气息也虚浮急促起来,我不敢让他再多说话,心里打算着快些找个借口把郑太太先劝走才是。
但尚未开口,郑太太已经先起了身:“四少爷好容易好些了,我这一来,又给他勾起了咳嗽。这可真是我的罪过了。罢了,还是先好好歇着吧,等什么时候身子好了,我再……”
“太太不必担忧,”李暮阳微喘着开口,“这病本就不是一两日能好的,难免偶尔咳嗽,但已无大碍了,太太莫要为此自责才是。等过几日,暮阳身体好些了,定然前去给太太请安。”
郑太太听了这话,神色宽慰了许多,又絮絮对我说了些嘱咐言语,这才离开。
我送郑太太出门后,回来对李暮阳笑道:“你怎么突然转性了?”见他闭目不答,我又笑:“本来这倒是好事,可我方才听下来,怎么觉得你们客套得这么酸呢?分明让人牙都快倒了。”
“你啊……”他半睁了眼,无奈叹道,“过去不觉如何,可现在家破人亡的……我又如何还能像以往一般任性而为。”
我本是意在玩笑,可见他神色寥落,心情却忽的一黯。对我,三少奶奶也好,老太太也好,不过是相处不到一年之人,可于李暮阳而言,却是相处多年的至亲。更何况林彤之事必然也在时刻萦绕心头……
或许是看我没了精神,李暮阳莞尔一笑:“你可知我现在在想什么?”
“哎?”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笑意依旧不减,眼中又多了些促狭之色:“我想看你那副张牙舞爪的样子了,许久不见,现在甚是想念。”
我几乎背过气去,半天才指着他笑骂:“你怎么不学点好的?现在别的没长进,就挤兑人的功夫进展迅速一日千里了!你等着,早晚有一天我咬死你算了!”
听了我这番色厉内荏的示威,李暮阳仍然是方才的表情,缓缓抬了左手,低声笑道:“又不是没咬过,想咬的话,随你的意便是。”
我又气结。这人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但目光刚落在他左手上,心里又一阵难受,方才的玩笑之意全无。他的手指节修长形状优美,可偏生在小指之处却突兀地断了去……
“你是故意的吧。”我低叹,一边握了他的手。断指的伤口附近,隐约还可见半个牙印,正是当初我气极之时留下的。可当初的情境却再也不见了。
我正在感慨惆怅,却觉得手心一阵温暖。他反手握住了我的手,淡淡笑道:“故意的又如何?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不必一直记着,难道你还要一辈子不看我的手不成?”
“你……”我一时拿不准他的意思,正犹豫要不要询问,却又听到有敲门声。
该死!
我在心里咒骂了十来遍。什么时候八点档肥皂剧还开始滚动播出了!
“去开门吧。”李暮阳的声音中带着掩不住的笑意。我瞪了他一眼,起身过去毫无风度地猛然拉开门。
“少、少奶奶……”门外的是清菊,明显被我这副架势吓了一跳的样子。
我有些挫败地叹了口气,这才换了平时的神色问道:“说吧,什么事?”
清菊喜上眉梢:“少奶奶,张大人方才来探病,又说,证物和当初的卷宗已经整理完了,确认其中疑点颇多,于是定在三天后就重审咱们家的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