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辛夫人出了门远去,再回头时,我明显觉得一旁的李暮阳神采黯淡了许多,连回去时的脚步都似有些虚浮。
“怎么了?莫不是今天累着了?”我扶了他,不免有些担忧。虽然从那场官司中解脱了足有三个多月,可李暮阳的病根却已落下,这么久的时间,都未曾完全康复。近来事情一多,忙碌起来,他便又时不时的显出些久病之人的疲态。
似乎感应到了我的不安,李暮阳偏了头对我浅笑道:“怎么?怕我晕在这,给你添麻烦?”说这话时,他神情间带着些孩子气的促狭。
我好像被灌了一大碗辣椒水似的,脸腾地一下热了起来,估计是红了个透。这人从来说话都是意有所指,不用提,这次肯定是在嘲笑我初时对尚在病中的他牢骚抱怨的事情。
这可真让我气不打一处来,我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压着声音骂道:“你说你怎么这么小人呢!多长时间了的事情居然还记得!”
李暮阳笑意更盛,边拿手揉着胳膊,边笑道:“我哪里指名道姓的说了什么,为何你竟如此做贼心虚?”
我瞪他,使劲瞪他。
我记得家乡似乎有句话叫“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是说那些顽劣小童的,可现在我却觉得用来形容李暮阳也相当合适。刚给了他点好脸色,他便来拿我取乐了。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喂!”我清了清嗓子,决定展现我正义而严肃的一面,“说得好像我当初真的亏待你了一样!你可知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既然如此乐于取笑于我,日后可别怪我也食言,看我不天天给你气受。”边说,我边继续瞪他,用目光传递着“讨饶吧,赶紧讨饶吧!”的讯息。
我正在大义凛然怒目而视,李暮阳忽然伸手在我额上不轻不重弹了一下,见我向后躲了两步,便又笑道:“那还不是因为你当初张牙舞爪的太嚣张了。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
“呸啊!你算哪门子的百姓,分明就是无理取闹的刁民!”我窜回去,攀住他的肩臂,仰头恶狠狠地发着牢骚。
可话刚说完,突然觉得他脸色略微变了变,身子也跟着僵了一瞬。我一下子想起当初在县衙之上、牢狱之中的那些事情来,不由暗道了声不好。正要转移话题,却见他早已恢复了常态,淡淡笑道:“后悔失言了?”
“你……”我噎住,半天才叹了口气,“你啊,怎么就不能笨一点呢。”
见他不语,我又继续道:“你难道不知,这人呐,若是心思太过剔透了,往往就多灾多难。不如糊涂些得好,能保得一生平安便是最大的福气了。”
他听得此言,渐渐敛了玩笑神色,轻叹道:“若是浑噩过得百年,这一生即便平安,又有何趣。”
我一怔,脚下慢了几步,被他落在后面。
正是如此。世间悲欢皆愿亲历,如此方是他的本意。这便是与那些卑微怯懦之人的大不同之处了。
思量间,李暮阳已经绕过了园中假山亭台。我赶紧定了定神,见四周无人,便提了裙摆、小跑着追了上去。
此时已是薄暮时分,到家不久,就有丫鬟们端了菜饭上来。
刚用到一半,忽然一阵急促敲门声响起。
开了门,清菊带着封信进来。她回身掩了门,又向李暮阳行了礼,这才对我们笑道:“少爷、少奶奶,方才二少奶奶的娘家派人捎了信过来。送信人还在门房候着呢。”说着,便将手中信封呈了上来。
我略有些惊诧,不知此时无故来信所为何事。但还是交代清菊先给送信人安排个住处,这眼看着要入夜了,不便急匆匆地让人家连夜离开。
打发走了清菊之后,我看着天色愈发暗了下来,转头又见李暮阳正在启信,于是赶紧从他手中抢了信笺过来,笑道:“甭急着看,这信就在这,一时半会的也跑不了。先把饭吃了,等会凉了小心胃痛。”
用过饭菜,李暮阳先回了楼上房中。我吩咐下人收拾残局、泡茶,又自去掌了灯,这才跟着上楼。
“这么暗,也不怕累着眼睛?还是说一会儿不见,你这人已经笨得连点灯都不会了?”我推开房门,刚好看到李暮阳正借着窗外暗淡的天光读着信上内容,不由觉得好笑。
他回头一笑,对我招手:“你来看这信。二嫂的父兄似乎有意要命她改嫁他人。”
“哎?改嫁?”我将烛台放下,凑到他身边跟着细看那信。
信中大半是套话,总结起来无非是说二少奶奶年轻丧夫,守孝三年也已过了,平日行为举止皆合礼数。此番归省养病之际,恰遇同乡门第相当的鳏夫陈某前来求亲,于是如何如何……在我看来,虽说这遣词用句甚是恭敬,似乎仍拿李家当做二少奶奶的夫家来看,可改嫁一事却也是毫无转圜余地的了。
看完信,我笑道:“你打算怎么回复人家?”
“应了便是了。”李暮阳折了信,答得理所当然,“二哥已经故去多年,二嫂也并未有一儿半女的,难得她得遇良人,咱们就算能拦着,也不当做那些事情。”
我心中一动,一时没有搭话。
半晌,李暮阳扯了我的手腕,拉我在他腿上坐下,笑问:“怎么?想起什么了?”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我低头笑笑,“若当初……”
“红叶。”他轻轻抚过我的背,语声沉稳,“这与大嫂之事全然不同。当初大嫂所为之事,既不合于礼,更有悖伦常律法。李家所为固然失于急躁,然而却也为此受足了惩罚,时至今日,是非对错,已不必再提。”
我抬了头,看他半天,终于笑出来:“你这人还真是想得开。当初的决定固然是老太太下的,但我也没说什么好话,现在到了这个地步,你说实话,可曾怪过我?”
虽有此问,但我心中也早已料到他的回答。果然,他只是笑了笑,轻声答道:“世间之事,皆为种种因缘际会而成,若起因有丝毫变化,则结果便会大不相同。当初,你是天生性情急躁也好,是为了与我较劲也好,的确是出于一时的浮躁心绪而做了草率决定,未曾顾虑到之后的各种可能。然而……”
我想起当初的意气之举,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却听李暮阳语意一转,又说道:“然而,你资历尚浅,即便未能考虑周详,可老太太如何就气得不顾后果了?你该知道,你的提议虽出于任性,但却并非无理。那种事上,为了顾全两家颜面,必得暗中知会两人,令他们好自为之。只是,后来之事,便不是以人力所能料及的了,因此,也怨不得谁。”
“真的?”我继续趴在他怀中,闷声问,“你不是故意安慰我吧?”
他略微紧了紧揽在我腰上的手臂,低声笑道:“自然是真话。”
“那你还笑!严肃点!”我依旧不抬头,只伸手在他肩上掐了一把,小声抱怨道。
他不说话,却长长舒了口气。我偷偷瞄了一眼,见他双目微合、神色安然,于是心中也渐渐安定下来,不由暗暗感慨,这样也好,虽然少了几分热烈,但却让人放松,不知不觉就开始期待能够携手走得更久。
如此静静待了许久,烛光忽然闪了下。我回头见桌上烛火将尽,忙跳下地,要去寻来替换的蜡烛。
“不必了。”李暮阳拉住我,“也不早了,这便去歇着吧。今日事情多,我觉得有些倦怠。”
我看看外面天色,早已一片浓暗。得,方才似乎神游了太久。
“你先别急,还没喝药呢。你等等,我这就去催丫鬟把药端上来。”说完,我拍了拍他手背,这便下楼去唤人。心里却不免抱怨,或许是搬家之后我的脾气好了太多,让那些新雇进来的丫鬟们都没了规矩,得着个机会就乐得偷懒。
出了我们所住的小楼,我沿着小路向东南面斜穿过去,正看见三个丫鬟在园子里聚成一堆,压着声音神秘兮兮地聊天。
这什么世道啊!老板交代的事情还没办完就来聚众八卦了,就算是在现代,这种员工也得给她们点小鞋穿吧!
“咳!”我使劲咳嗽了一声。
很诡异,仨丫头跟炸了毛的猫似的一下子蹦了起来。
我挑着眼角斜斜看了为首的那个大丫鬟一眼,笑了笑:“下次说人长道人短的时候,可记得找个僻静点的地方,别让我逮着。”
俩小丫头马上战战兢兢瞄着旁边大丫鬟的神色,见我在看她们,又马上垂了头。
我觉得奇怪,看来并不止小姑娘间的悄悄话这么简单呐。很快,我心里有了些主意,便吩咐那大丫鬟道:“陈瑛,去催催少爷的药。怎么都这个时辰了还没送来?又是哪个丫鬟婆子偷懒了。仔细哪天让我抓了现行,全都打发出去!”
陈瑛忙应了。
她一走,另两个小丫头也赶紧行了礼要退下去。
我心道,别介啊,你们走了我折腾谁去啊!于是换了恶婆婆式的嘴脸喝住她们,然后慢慢踱到她们身后,来回打量两人。正常来说,越是做了亏心事的人越怕让人从背后盯着,果然,我暗地里看着,那俩小姑娘抖得几乎跟筛糠似的了。
“最初是谁说的?”我沉声慢慢问道。
左边淡青色衣裙的小丫鬟身子一僵,头向一边偏了偏,似乎想要回头看我,却又不敢。
“哦?是你么?”我干巴巴地笑了声,走到她身侧,“是不是欺负三姑娘性子太好了?我看这些日子,你们倒是愈发没个样子了。”
那丫头似要辩解什么,我摆了摆手:“少和我说那些废话,我可和咱们家好脾气的姑娘太太不同,甭想着糊弄我。说吧,到底怎么回事?说差了一个字,就趁早卷铺盖滚出去!”
其实我还真不知道这几个人鬼鬼祟祟谈的究竟是什么内容,不过传说中做贼心虚,尤其是这种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丫头,略微摆个架子诈一诈,她们就什么都说出来了。
“少、少奶奶……”那个青衣丫鬟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说话都不利索了,“我是听外面几个小厮说的,我、我以后不敢了!少奶奶,您饶了我这次吧!”
我皱了皱眉,甩开她巴着我的手:“哪个小厮,说了什么?”
“叫张齐的,是城里张秀才家的儿子。他说,靳管家总是和清菊姑娘……还说,少爷除了吃药什么都不会,连……连府里闹得、闹得乌烟瘴气的都不管……啊!”
不待她说完,我已甩了个耳光过去。我虽知道人多口杂,有种种闲言碎语也不稀奇,但是仍难免怒从中来。
再看那小丫头,早已捂了脸在一旁发抖,似乎吓得不轻,连抽泣声都憋了回去。
“敢讲主子是非了?”我冷笑,“看来,的确是三姑娘心肠太好了。明儿个一早,通知所有丫鬟小厮,都到西边我那里候着去。我有话说。”
说完,刚好远远看到陈瑛提着盛药的食盒过来。
我笑了笑:“行了,今天我没空和你们多说。明儿个谁去晚了,别怪我翻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