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后门走出剧院大厅之后，蕾欧娜有些惊异地发现这座庞大的剧院居然建立在地下，如同华丽的陵墓被包裹在冰冷阴森的岩石墙壁内，而且放眼望去，面前的走道上根本没有任何照明，让人真的感到自己是走在墓道之中。
不过，她却能看清黑暗中的一切，甚至连几十米外走道尽头那台电梯、电梯旁的按钮和电梯门框上的大理石纹路都分辨得一清二楚。
这……或许就是吸血鬼的异常体质造成的吧。
跟着维罗妮卡走进电梯，蕾欧娜注意到它只安装了两个楼层按钮，一个是地下室，一个便是顶楼，而且从电梯上升用的时间来看，这座大楼相当高，通常应该是那种大公司大集团才会租用的写字楼。
“这里是洛杉矶市中心的拉克鲁瓦集团大厦，当然，这是它在人类社会中的称呼，”维罗妮卡解释道，“而在血族社会里，这里是整个北美地区的梵卓氏族权力中心：梵卓高塔……并且由于目前执掌整个秘党的是我们梵卓的氏族长，你也可以理解为它就是北美秘党的行政中心。”
又是氏族，又是党派，又是地区分划……这个种族的内部结构，还真不比人类简单。
蕾欧娜低头看着自己赤裸着站在电梯间大理石地板上的双脚，沉默不语。
加列特在将她转化为血族之前从未告诉过她这些事情，而她也未曾想过要去主动了解，或许是由于平常关于吸血鬼的传说绝大多数都只是单纯地把他们幻想为变异生物或者凄美高贵的不死家族，让她已经形成了先入为主的观念，以为没有进行了解的必要。
其实仔细想想，一个物种，而且还是有人性的物种，如果没有社会组织，又怎么可能繁衍生存那么久呢？明明是如此简单而基础的事实，居然就这样被她天真地忽略了。
而这种天真带来的结果，就是现在加列特死了，她，则勉勉强强地苟活于她连理解都做不到的利益斗争。
就为了……去寻找一个连她自己都不确信是不是已经成为了吸血鬼的人。
电梯行至顶楼，门一开，映入蕾欧娜眼中的是一座虽然小巧但却金碧辉煌的室内花园，繁复的花草园艺和精致的圆形喷泉令人目不暇接，给人一种一瞬间穿越回了十八世纪的法国宫廷的错觉；再向前行，穿过挂着几幅新古典主义油画的华丽走廊，到底往左拐，就能进入维罗妮卡的住处——一座洛可可风格、奢靡得令人目眩神迷的套房公寓。
进来后，维罗妮卡指了指浴室的方向示意蕾欧娜去洗个澡，在衣柜中翻找出一套衣服后，便面露倦意地背靠在浴室门边，点燃口中的雪茄。蕾欧娜则躺在水汽缭绕的浴缸中，一边心不在焉地擦拭身上的血迹，一边盯着紫荆花形状的吊灯发呆。
“所以……”维罗妮卡轻轻吐了一口烟圈，想了一会，问道，“你是自己选择被初拥的吗？”
“……算是吧。”
蕾欧娜越想越觉得讽刺。
“哦？我真是相当佩服你的勇气……或者说，无知。不过对人类隐瞒封锁血族社会的所有信息本身就是秘党的最重要使命，所以这并不完全是你的错。”维罗妮卡说完，低声感叹了一句，“真不知道加列特在想些什么，居然把一个毫无准备的人类卷进我们的世界里来……”
而两人的对话也到此为止，毕竟不管怎么说，对一个刚刚在自己面前杀了加列特的人，蕾欧娜就算不恨，也不会有促膝长谈的兴趣，洗完澡、换上维罗妮卡给她准备的西装、简单客气地道了谢后，便没有多作停留，径直去见亲王。
有意思的是，亲王的住处和维罗妮卡离得相当近——就从刚才那个丁字形走廊分叉口右转，便是他的居所。
蕾欧娜轻叩了叩门，得到亲王的一声“请进”后，才推门进入。
会客厅中，亲王正坐在火炉旁的沙发椅上，十指交错、托着下颔，看到蕾欧娜走进来，他便微微一笑，伸手示意她在对面坐下。
“那么，请先允许我正式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塞巴斯蒂安·拉克鲁瓦，拉克鲁瓦集团的创始人，以及……北美地区的秘党亲王。”说话时，虽然亲王的脸上并未露出洋洋自得之意，不过还是能听得出他对自己地位和权势的高度自信，“关于今晚的事……我感到很遗憾，毕竟加列特一直是一个声望极高、也极其出色的秘党成员，论起资历我还是他的晚辈……但即便是我，也只能做秘党法律的执行者，希望你可以理解这一点。”
除了理解，她还能怎么样呢？这么想着，蕾欧娜勾了勾嘴角，一点头，不说话。
拉克鲁瓦亲王可能还是看出了蕾欧娜这表情背后的冷意，不过并未放在心上，站起身走到房间西侧的书桌上，拿起一叠打印出来的文件：
“刚才我看了下你的档案……一个无父无母的中国孤儿能考上芝加哥大学的经济系，作为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类来说，还是相当不错的，说明你很有上进心。如果没有加列特给你带来的这一系列变故的话，按照这样的轨迹走下去，你将来的前景会十分出色……”
听到亲王开始调查自己的来历，蕾欧娜的脸庞突然紧绷了起来，搁在腿上的双手也不由攥住裤管。
她登记入孤儿院的时候……
那些事情，还有那个人……应该不会留下记录的……
当时的情形依然鲜明地铭刻在脑海里，但蕾欧娜的心跳还是不禁加速起来——毕竟眼前这个想要调查她的人不是普通人，甚至，不是人类。
如果亲王知道了那三年的经历……他会作何反应呢？
不过还好，拉克鲁瓦亲王接下来便话锋一转，指向了另一个话题：“但是血族社会的生存法则，和人类是有相当大的区别的，这也是为什么秘党一直严格限制成员将人类引入血族世界中来的理由：不是任何人类都适于在我们之中生存。”
发现对方似乎并没有在她的档案中找到什么异常，蕾欧娜暗中长松了一口气，顺着亲王的话题接着问道：“所以……到底什么是血族？什么是秘党呢？如果您刚才是真的决定将我接纳到族内、让我生存下去，这些东西我都必须要了解。”
蕾欧娜自认为自己所拥有的最大优点，就是求生欲非常强，所以她现在最关心的，便是如何活下去。
哪怕是像那个时候一样失去一切……哪怕是像现在这样幼稚地闯入了一个未知的世界。
活着，别的才有可能。
听到蕾欧娜的提问，亲王轻笑一声，把文档随手丢回书桌上：“血族是什么，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就像至今人类也无法回答人类是什么一样。我能告诉你的是，大多数族人相信自己的祖先是受上帝诅咒流放的该隐，但这种说法并未得到证实，只是代代相告的传说罢了。”
该隐？蕾欧娜挑了挑眉。她从小在中国长大，对神学和宗教无甚接触也没有兴趣，不过对这个圣经中的重要人物还是有所耳闻的。
“那么，目前能得到证实的是什么呢？”
“关于血族本身，族内的学者们可以完全确信的内容，只有我们和人类的不同之处：第一，拥有强大的肉体力量和被称为‘血律’的异能；第二，具有可以通过初拥从尊长传给子嗣的相同血律的群体被视为有血统联系，称为氏族；第三，以鲜血为食；第四，接触到阳光后便会自燃成灰烬，也容易被火焰伤害；第五，无法进行有性繁殖。”
亲王说完之后，蕾欧娜还安静地等了一会，貌似原以为自己会听到一段长篇大论：
“……就是这些吗？”
“基本来说，就是这些。”唇齿间吐出这句话时，拉克鲁瓦亲王的笑容变得有些微妙，“其实，对于现在的你而言，现在最实用的信息是：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闻言，蕾欧娜就知道他接下来要介绍党派问题了，便没有多嘴，继续乖乖地听了下去。
“目前血族中已知存在的氏族有十三个，其中七个归属于我们秘隐同盟，简称便是‘秘党"。”亲王说着，拿起了刚才他搁置在沙发椅旁的金色权杖，“我们秘党的信念，一言以蔽之，就是认为‘血族要在对人类隐瞒超自然生物的存在的情况下生存下去"。要理解这一点并不难，因为人类毋庸置疑是这个地球上处于主宰地位的生物。或许血族从个体上远远强过人类，但我们一方面来源于人类且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人类而生存……另一方面，如果我们真的惹怒了整个人类种族，他们要把我们灭族并不是相当困难的事。”
“确实……以人类目前的军事科技水准来看，把地球来回毁灭个几次都不是问题。”对于亲王的这一番说法，蕾欧娜还是十分赞同的。
尽管说起来她赞同的理由很充分，但或许究其根本是因为……她潜意识里还觉得自己是人类、于是偏向于人类吧。
“正是，因此秘党也是目前血族中得到最多数拥护的党派势力，但很遗憾，不是全部。”拉克鲁瓦亲王手中的权杖轻敲了敲脚下的羊毛地毯，“勒桑伯尔与兹米西这两个氏族团结了一群崇尚兽性和血腥的血族成员成立了魔宴同盟，也就是魔党，这是我们秘党的主要敌人，区别他们也相当容易：具有魔党氏族血统的血族，拥有极不自然的血红色双眼。”
“……那其他四个氏族呢？”
“其他四个氏族宣称独立，基本是一群为了既得利益游走于秘党和魔党之间的墙头草。当然，现在秘党势大，所以他们不会太招惹我们，你可以暂时性地对独立氏族放心警惕……但永远不要相信他们。”
“……就是这些？”
“基本来说，就是这些。”
于是会客厅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亲王在等蕾欧娜消化他告诉她的一切，而蕾欧娜则在玩味着他的那句“基本来说，就是这些”。
因为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是，还有很多东西，他目前不想让她知道。
那么在这些他没有说出来的内容里，有多少是她需要知道的呢？
就比如刚才那场审判会上，那个突然闯进来替自己说话的奈恩斯，是什么人？他称自己那一行人为独立派，而独立派又是什么？
这些，亲王都没有给出解答。
蕾欧娜在想自己要不要主动询问。而她拖着下颔，心中揣摩一番后，决定作罢。
毕竟有时候，表露出不应有的好奇心是非常危险的行径。
“你……倒是很冷静。”
亲王突然这样说道，声音很轻，轻得有点像自言自语。蕾欧娜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起头，发现亲王正坐在对面，用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面部表情。
“啊，原谅我刚才的失礼，”拉克鲁瓦微微一眨眼，收回了刚才有点过于专注、令人不适的视线，“我只是有点意外……你能这么快地从加列特的死中恢复理智。”
理智吗？这是在说她？
蕾欧娜对亲王的这个评价惊讶得禁不住抿着嘴笑了笑——自她决定相信那个早该死去的人变成了吸血鬼的那一刻起，她就从没有把自己和理智这种东西联系起来过。
若要说她现在看起来很理智冷静……那大概也是由于类似的事她早就经历过一次。
而且，比这刻骨铭心得多。
于是蕾欧娜心中的千头万绪，最终表露在外的不过是一句低头谦辞：“多谢您的夸奖，亲王殿下。”
亲王微微颔首，算是对蕾欧娜的客套话做了回应，然后说：“保持好你现在的状态，这会是你通过试炼的一大优势。”
试炼？
蕾欧娜心头一跳。事情果然没那么简单。
“请问这个试炼是……”
“每个刚刚接受初拥的子嗣都必须在通过试炼之后才能从尊长那里获得独立、争取到亲王的认可，成为一个完全自主的‘新生者"。本来这场试炼应当由你的尊长、也就是加列特替你安排，现在只能由我负责。”
哦？那还真是劳烦您费心了。蕾欧娜想。
“一般来说，试炼内容和基层秘党成员的日常任务是一致的：保持血族的避世状态，也就是消除人类社会中出现的超自然元素。”
“消除超自然元素”？蕾欧娜莫名觉得这个说法有点滑稽：“你是说……闯闯鬼屋、抓抓幽灵之类？”
“一般情况下，我们派发的任务都比较正式和明确，不过……不排除会出现听起来和万圣节灵异传说一样的案件的可能性。”说到这里时，拉克鲁瓦亲王眉梢一挑，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原本那种平静优雅的神态，起身来回踱步思考了一会儿，“嗯……这样吧，一会你离开梵卓高塔之后，我会派人送你去圣莫妮卡，一个叫墨丘利奥的军火商会在那里接应你，他将告诉你具体的流程。”
“好的。”虽然不知道要做什么就这样离开让蕾欧娜感到心里没底，但她也只有点头应是的份，“那么我现在就出发了？”
现在，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站起来朝着亲王浅浅地一鞠躬，然后会客厅大门走去，打算却在伸手要扭动门把手的那一刻被亲王叫住了：
“最后……我再提醒你一句，蕾欧娜。”亲王站在炉火面前，双手以一种拄剑的姿态放在权杖上，微微侧过脸来看着她，第一次直接开口叫了她的名字，“我不是慈善家，所以我不会施舍你什么。活下去与否……全部掌握在你自己手里。”
是吗？
这句提醒……听起来相当多余，又有些意味深长。
蕾欧娜转身，用一种直接了当、毫无避讳的眼神和亲王掩映在炉火跳跃的阴影中的双眼对视，仿佛她那琥珀一般闪烁着几乎金色的光芒的眼睛要一直看到他的内心深处一样。
尽管她知道她不能。一个能当上亲王的人，想必活的年岁至少得是她的十几倍。
所以蕾欧娜只是说：“谢谢，我会记住的。”
“好。”亲王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笑了，“晚安，年轻的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