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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夹层里,是袖箭与小型连发弩。大概是放了有些时日,虽然兵刃上涂了油,末梢还是生了点锈迹。

谢令鸢一眼望过去,这不知是前主遗留的烂摊子,还是谁陷害她的旧兵器,她演过这么多宫斗戏,一瞬间都猜得到结局了。

画裳当即有些虚软,面色苍白地着急辩解道:“这不可能!一定是陷害……我们娘娘平素安分守己,谢家是世代忠臣,怎么可能私藏兵器!是陷害,陷害啊!”

然而内卫不会听她这些徒劳的辩解,他们意味深长地瞥了谢令鸢一眼,慢条斯理请示道:“德妃娘娘,这些器物,卑下可得带走。”

谢令鸢内心已经脱魂了,和外界生生割裂开,那些嘈杂仿佛与她无关。她现在只想抓着星使问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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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内卫抬着木箱离去后,谢令鸢被禁足在了丽正殿。

高大的殿门沉重地关上,发出悠长的闷响,划过人的心头,令人泛起一丝麻意。

待星使趁人不备,悄悄溜进丽正殿,将门复又关紧,谢令鸢见到他后,提着的心方才一松,问出了她一直心心念念的心事。

“我觉得……凭我多年宫斗经验,这次我大概挺不过去了。假如我不幸死在了这边,还能回去么?”

星使一怔,脸上浮现出“你怎么这点觉悟都没有”的表情:“星主,倘若那么容易回去,那您还行什么天道使命?”

谢令鸢一窒,残存的那丝侥幸心理,也熄灭了。

……是啊,死一死,比起天道赋予的使命、团结后宫妃嫔,是要简单多了。如果死了还能回去,当初她也不会留在这里。

“倘若您死了,天道使命失败,九星也彻底落陷了。”星使蹲到她的面前,平视她的眼睛:“您打算这样放弃了么?”

不想放弃,可是,由不得她。

“若要想自救,至少我要知道真相,别人是如何陷害了我!”

原来人被逼到生死攸关时,也真的可以将刀锋迎向前。她以前并非真的失了宫斗的性子,只是没有意识到环境险恶罢了。

——可惜,终究她还要走上这条与人见血的道路。

讽刺的天道使命,真是一个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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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使沉默地望了她一会儿,漂亮如璀璨星辰的眸子里,映出谢令鸢的不甘、焦灼、忧怖、愤慨。他轻轻叹了口气,似乎至今终于意识到了天道使命的失败。

“俗话说,世间法则,乃天机不可泄露。若要窥天机,星主需本身撑得起,也是声望达到【众望所归】。您如今声望只是【声名鹊起】,若想窥见天机,将会透支所有的气数。”他征询地问道:“气数尽失,便也失去了星力护体。您确定么?”

谢令鸢明白这个天道的限制原理。人总想要知晓世间的秘密,想要知晓过去未来的命运,可若人的智慧与德行不匹配,反而徒增许多烦恼,被这些信息所压垮。所以天眼神通是高僧才开的,普通人有了不相称的才能,反而是坏事。

可她还是坚定地点头。她想要知道。

刹那间,四周仿佛萦绕起了微风,逐渐汇聚成流,在她身旁旋转。星使的碎发被风拂起,他捏了几个手诀,谢令鸢只觉一阵凉意从天灵盖瞬间贯穿,眼前刹那通透清明。

——仿佛开窍了般,她瞬间明了前因后果。

书箱里的袖箭连发弩,要说到重阳宴那几名刺客了。

那还是谢修媛私自派宫人外出购置书籍时,被人跟梢,并在书箱动了手脚,“帮忙”运送了一道。倒不是存心陷害她,而是宫中进出查得太严,兵器没有机会入宫。恰逢谢修媛心虚,贿赂了登造处,对她的书箱查的不严,所以人家不盯上她盯谁?

至于皇后的死,是因药汁中渗入了“逆气止行散”,此乃江夏郡以南的一种土方药,陈留王的一名妾室是江夏郡人,因而得了这药方,药一直在白婉仪手中。

按理说,这药是不可能有机会投下的。皇后有孕后,坤仪殿戒备比之先前,森严了数倍。连保胎药都是贴身宫女抱翠亲自熬的,旁人根本近不得身。甚至药罐,都是抱翠从尚膳局领了十个新的,回坤仪殿后取了其中一只,做了只有抱翠自己知道的标记,旁人哪怕稍微动过一下,都会被她察觉,所以外人没有机会,在药罐上动什么手脚。

这般严密的提防下,有一日,坤仪殿的小厨房,失了一场火。

火势说大不大,没有到惊动后宫的地步。火发时,白婉仪正在坤仪殿。随后小厨房的公公来报,说其他物事烧得不厉害,只那些柴,见火燃没了,还得去尚膳局领新的。

宫里取用管得严格,各宫领什么冰炭薪油,都要上报一宫之主,因此小厨房来求皇后赐个牌子。

皇后那时初有孕,孕吐厉害,精神不济。白婉仪见状,便主动说由她带着人去尚膳局,领些柴薪便是。她是仙居殿主位,又是帝后面前的宠妃,尚膳局当然也得听吩咐,这把坤仪殿几个月份的柴薪都领走了。

那柴薪里,被她借着“检查”的时机,洒了逆气止行散。无色无味,然而柴火烧起来,烟入了药罐中,乃至皇后平日的膳食中,中毒日益加深。

坤仪殿的奴婢一个个精明着,镇日里检查药材、药罐、药碗、药杵,但谁会想到有人在柴火上做手脚?且柴火烧完,毁尸灭迹,根本查不出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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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这一切,谢令鸢便觉得心死了。

城会玩。不,宫会玩!

大半年已过去,坤仪殿如今的柴火怕是都烧光了!且白婉仪那样缜密之人,手里也不可能再留下什么药。

人证物证俱无,除非叫白婉仪亲口承认,否则她没有任何办法,将罪证推给白婉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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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长久凝思,不觉到了夜里,长生殿的内侍又来请她。

“德妃娘娘,太后召您,说有话要问。”

谢令鸢心中一沉,她知道,今夜不会如先前那样有辩解的机会了。这一次,丽正殿搜出的是实实在在的罪证,算没有桃花口脂这回事,她也难辞其咎!

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她讨厌慌张,这会让她觉得已经屈从于这个世间的法度与秩序。遂她还是竭力平静地走出了丽正殿。

去往长生殿的路上,夜里的风有些微凉。风吹广袖飘飘举,宫道上悄然静谧,使得沉抑的心境越发清晰。

谢令鸢踏着长廊上安静的回声,在走入长生殿时,一打眼有些错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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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殿还有其他妃嫔,原本正义愤填膺说着什么,看见德妃进门后,登时噤声,目光有些躲闪。

谢令鸢轻轻笑了一下,笑意却有些发虚,心中复杂万分。

——原来是见她私藏兵器,又牵涉到皇后早产一事,众妃嫔认清了她的“真面目”,纷纷避之唯恐不及,跑来太后面前,撇清关系来了!

何太后面前正跪着几个妃嫔,嗫嚅道:“臣妾一概不知情,只觉得德妃比之从前,莫名热情了许多,那时候还有些不明所以,谁料到竟然是打了这样的阴毒主意……”

阴毒?

谢令鸢一眼扫过去,那些素日亲近她的妃嫔,纷纷垂下视线不敢对视。

见状,武明贞似乎想踏出一步说些什么,却被听音死死拉住。眼下太敏感,怀庆侯府一着不慎,也担心受牵连。

何太后听了那些妃嫔的置辩,未置一词,只对她们道:“哀家晓得了,你们回去吧。”她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还有谁,想要辩白的?”

太后右手侧,何韵致捂紧了胸口,沉默过去了足足有一刻钟那么长:“德妃……也许……”她想说罪不至死,想一想都私藏兵器了,这都不死,那后宫可以活一群老王八了。遂又缄口不言。

整个后宫上下,也只有她何家人,能有底气说一句话。其他人为家族计,是断不能在此时当什么出头鸟的。

丽妃抬起头,唇张成一道线,又抿紧。平心而论,她多希望谢令鸢是被冤枉的。然而,连何贵妃都没敢说什么,她身为何家附庸,又能说什么呢?当年韦不宣之死,她尚且也不能说什么。无能为力,一直如此。

钱昭仪惯来胆小,已经吓得面如土色,她想到了小时候,母族在兰桂党争中失势,她被送去庄子里受苦那些日子。七岁时她便明白了,人站得越高,说错话时付出的代价往往越惨重。她唯有垂下头,心中即便有言语盘桓,却也消散无影。

而韦无默犹豫片刻,跪下道:“兴许其中还有内情,奴婢这几日命宫正司再查……”

“能有什么内情?!”崔充容激动地打断了韦无默,这还是她第一次敢当面对韦女官言辞铿锵:“这一切都昭然若揭!分明是德妃早与那刺客串通好,重阳宴假死,便宜得了封号,祸害后宫来了!”

“是啊……”有妃嫔回味过来,这一环环相扣,线索益发明晰:“德妃早有不轨之心,假意与我等后宫姊妹们交好,实则利用我们,做那刽子手!”

“这等心机太可怕了……我们都是德妃的棋子,她待我们的好,都是装出来的!”

“嫔妾都不知情,是冤枉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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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那些蠢蠢欲动的“真相”浮出水面,这些妃嫔们显得群情激愤。

谢令鸢感到星盘又剧烈震动起来。她打开星盘,淡蓝色的辉芒跳跃,指针一直在回落。

从【声名鹊起】落到【徒有虚名】,还在继续跌,一直回落到【人人喊打】。

她内心没有丝毫波动,甚至有点自嘲。

她曾以为自己做的足够好了,那些妃嫔都已经从心于她。她曾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对抗了整个世道。而今看来,她对这个环境的认知是何等肤浅,以至于现实对她露出意味十足的讽笑。

她内心哇凉哇凉,一半油里煎,一半冰里镇,说不清是无奈还是愤恨。这像查成绩单一样,明明很努力学习了,然而……不及格,零分,负分,让人啼笑皆非。

唯有等着它继续落。

反正死不足惜,反正到了【绝】,她知道,再落下去,到了最后一格,她可以获罪而死。

也真是奇怪,虽然知道面临着死境,却不觉得惶忧绝望了。想来她的心,其实也还是没有彻底沉浸于这个世界。若是换回了现代,得知自己要被处死,她的反应大概是鬼哭狼嚎,歇斯底里。

她平静的等着指针跌落回【死不足惜】。然而它最终没有。

竟然还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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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静慈不知何时走出人群,跪在太后面前,声音镇定,思绪缜密:“嫔妾与德妃相识日久,情知德妃人品,始终难以相信,德妃会包藏什么祸心。嫔妾恳请太后彻查此事,万勿让清白之人蒙受冤屈。”

倒是没有人打断宋静慈,因此刻,所有人都叹服她的勇气。竟然在德妃罪证确凿、众人落井下石之际,她还敢溯流而上,替德妃鸣冤。

然而何太后不但未震怒,反而看向宋静慈的目光中,带了些温柔——

宋家人以君子之礼训诫族中子弟。宋静慈骨子里,浸着君子之范。

她不信的事情,无论怎样巧言令色,她始终存疑。

而她信任的人,遑论千夫所指,她始终不会动摇。

这是陪伴了何容琛半生的,宋家人的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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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婕妤站起来,其他婕妤想拉住她,却没有拉得住,尹婕妤步履坚定,悄无声息走到宋静慈身边,一道跪了下去。

大概将门出身的女子,还是多了两份仗义。她始终记得那日马球场上,得知三哥丧命的事实,德妃的安慰,带着她们胜利。恩情,是人行于世最大的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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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一直没有出声,跪在太后面前。她的心情却在方才的复杂后,奇异地归于平静。此刻望向宋静慈她们,又有了丝丝涟漪。

——宋静慈别开生面的固执,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她摇摇欲坠的声望,让她免于落入【绝】的境地。

她背负天道,来这个时代,已经快一年了。她曾数着星盘上的声望,心心念念想刷到【千古流芳】,然后回去她的颁奖典礼。

可是在今夜,在此刻,众人在情谊与家族中做出了选择,让她蓦然识清了一点——其实她还是没有明白这个时代,这个时代的女人,她们自小浸润的理念。

她曾以为,动之以情可以挽救落陷的她们,然而,在根深蒂固的权力斗争与家族利益面前,妄谈感情,也许确实是苍白且浅薄的。

所以,这半年来,她是失败了。

奇怪,明明方才没有觉得悲痛,而今眼前却模糊了一片。

她想,到底还是失望的。这失望却太复杂了,也不知是对自己失望,还是对她们失望,还是对框死了她们的世道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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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殿陷入纷乱的诡静中。何太后并没有给谢令鸢治罪,而是沉吟片刻,吩咐道:“德妃暂且禁足丽正殿,宫人分押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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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生殿连夜讯问谢令鸢时,长夜漫漫下的另一端,已不太平。

华山之巅,山风阵阵。

山脚下,坐忘观尘阁,几名白衣和绯衣玄纹的武士,被紫炁带入了九星望月湖上。

郦清悟之所以在湖上建亭,所有密谈都放在亭中,只因这湖心亭的设计,决计不可能潜伏得了任何闲杂人。此刻,他正在亭子里对着一份名单,不知在想什么,湖上传来荡舟声,紫炁侍卫将几名计都、罗睺带了过来。

他回身瞥了一眼。

先帝留给他的“三垣四余”人数尚不多,是他自己长大后游历四海,将人数扩充来的。这套帝国的暗中系统,在他手里发挥了最大的作用。

计都负责监察、刑罚,当初惠帝在各地的监察卫所里,全部特意为“计都”空出了一个名额,随时可以填补进去。其他监察卫并不知道“计都”的存在。

由于晋国的监察卫,制服是白色的过肩通袖服,人称白衣监察使,所以计都也都是白衣。

前些时日,北方平城的监察卫所,一夜之间全军覆灭。

监察卫所每月需例行奏报当地军政要情,若有突发状况则需八百里加急送报。监察卫所被全灭时,当月奏报刚刚送走,是以从官驿到京城都未察觉异样。

而平城的“计都”已经许久没有了音信,倒是平城附近的蕲州,计都连夜赶回了中原,向太微垣汇报了此事。

郦清悟瞬间意识到,平城出事了。这事捂得扎扎实实,大概是想争取时间和先机。

“天市垣”做天下各国黑白两道的生意,从中原盐铁,到西域的丝绸瓷器茶叶,再到海外香料。前些日子,兖州以北的商市,发现了盐铁交易的波动。他派罗睺盯紧了这一带,直到平城出事,这一联想,便可以推测叛乱。

“死了十七个弟兄。”几名罗睺面有愧色,将这些时日搜集的情报递上,沾着血污的衣服还未来得及换去。“大概是打草惊蛇了。”

“无妨,他们迟早举兵,揭下画皮也是早晚的事。”郦清悟安慰一声,接过拆了封,目光自上飞速掠过,不出所料,是陈留王。

罗睺这一趟潜入了陈留封地,盗出了一部分名册,其中有陈留王花费八年,在各地安插的探子。他们擅长什么、任务是何,都写得清清楚楚,为防背叛,还附有探子的手书。

郦清悟的目光,审视过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名中,准确地落在了三个字上,瞳仁微微放大。

——白婉仪。

他意外了一瞬,又随即意料之中。又想起了萧怀瑾,一时有些复杂。

却没有犹豫,将名册递与下属:“拓印一份,留底在这里。原件托长安监察卫所,递与天子,需尽快。”

总有些画皮,撕下来时阵痛,却也必须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