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有雨,如雾如丝,缠缠绵绵。
这般迷蒙小雨,落到十丈熊躯之上,连皮毛都浸透不去,自然无关大碍。
呼延今日出门极早,清晨便昂然而出,见三尊石座早已备好,他便扬腿跨坐上去。
他本就是新上任,头一天晚来,尚可说是不识得出工时辰,等常崎来唤也是理所当然,今早却已是上任第二日,当然不可不懂规矩,依旧端坐屋中等常崎来唤,是以便早早出门等候。
薯莨已在石座旁静候,见得呼延出门,谄笑着凑到脚边,阿谀搭讪道:“呼司监早安!”
“唔!”
呼延懒得搭理他,看也不看一眼,坐到自家石座上便开始闭目养神,只是用鼻音闷哼一声,便算做回应了。
见呼延摆谱,薯莨讪笑两声,不敢再多言打扰,悄然立在石座边,仿若忽而化作了一尊奴仆雕像。
未得半刻,右边石门大开,常崎高耸熊躯轰隆踏出,眼见呼延已在,便是一愣,然后隆隆大笑,几个跨步便来到呼延身旁,闷吼道:“呼司监来得倒早!大兄昨夜大醉,反倒不如呼司监来得勤快了!”
“呼是新上任的司监,自然该勤快一些!”呼延咧嘴大笑,探出厚掌拍打常崎肩头,沉吼道:“要是日日还需大兄来唤,实在不识趣啦!”
常崎大笑着坐上自家石座,沉吼道:“无需多等了,祭司长通常守时,再过片刻,定会出屋!”
显然常崎与祭共事不知多少岁月,那祭的习性,他自然熟稔。
果然不出他所言,话音刚落,左旁石门缓缓推开,祭冷眼扫过常崎,似是听到了方才的话,面色愈发阴沉威严,却没有过多言语,端坐上中央石座后,淡淡沉吼道:“走吧!”
绵绵细雨,那三粒红日被乌云掩盖,天色自然昏暗压抑,似乎让黑熊间已变得沉默许多,一路无话。
待行到仆役聚居的区域,监工早已将仆役放出矮房,见得三头黑熊与监守薯莨前来,自然吆喝出声,挥舞长鞭驱赶仆役在前开路,一众队伍缓缓向工地进发。
与黑熊不同,这人族仆役常年窝在矮房中,白日又在工地游走奔忙,又不得清理洗漱,经年累月下来,尽乎都是污浊褴褛的模样。受了这淋湿全身的细雨,仿若在清洗肉身污垢一般,往日死气沉沉的气氛,今日竟有一丝欢愉,偶尔还能见到有仆役嘴角溢笑,仰头让雨水洗刷泥泞脸面,模样甚是畅爽。
便是那群监工亦感受到这欢快气息,不复平日的狠戾、刻板,稍有松懈,就算是手下某个仆役行走太慢,仅是随手一鞭子过去,断无往日那般毒打喝骂。若是有仆役仰头用雨水洗面,只要不影响前行速度,均是佯装未见,任由他去。
一场雨下来,监工们良善许多,少了打骂,那仆役反倒勤快不少,便是前行速度都比往日快了几分。
黑熊们被这雨滴得浑身疲懒,那祭与常崎更是热闹到五更才归,此时无事,便腻在石座上,顷刻间鼾声如闷雷炸响,睡得倒是香甜。呼延依旧如昨日,亦是杵头安睡,实则是在疗养体内的创伤。
那日被呲溯捏住脖颈,再入斯瓦匹剌家的大门时,又被他暗劲砸在胸膛,其实已经受了伤。
他浑然没有料到,在斯瓦匹剌家大门口,呲溯亦敢暗下狠手,看似臂窝绷直轻撞,其实力道沉凝厚重。呼延又是新塑的十丈熊躯,表面与战熊无异,内里却分外脆弱,吃这一记暗中巨力,犹如有上千万斤汇聚砸中,落力处登时便折断一根肋骨,血脉寸寸断裂,五脏六腑均有损伤,当时那口鲜血,里面便有脏腑砸裂的细微碎块。
好在如今他乃是全身重塑有成,肉身自成体系,凭借寻常的锻体方法,昨日休养已好了小半。但此次伤势颇重,表面上看不出来,他唯恐日后落下隐疾,自然要抓紧时间疗养了。
佯装沉睡,他体内心念活动频繁。他藏在腰间皮毛下的长鞭,蕴含的海量天火就能引入体内,依旧烧融伤处附近的血肉,心念化作各类工具,来重塑受损的部位。
这般细微修复,比之完全熔炼重塑又要难上数倍。
比方那肋骨折断之处,细碎骨片嵌入附近血肉,他便要用心念一点点捏拈出来,尽数聚在折断位置,然后将肋骨用心念扭正角度,才能引来天火煅烧,边融边用心念化作小锤敲打,才能修复完全。
天火煅烧之时,还要将心念凑到近前,等若是把心念直接扔到天火中烧融,其中剧痛,实在非常人所能忍耐。
更别说脆弱、柔软的脏腑及血脉,修补烧融起来,更是剧痛至极。
呼延明面上要装出沉睡模样,那鼾声亦要起伏如常,不可有些微波动,内里兀自咬牙硬忍,强行集中心神,不急不缓地细致修补伤势。
好在今日工地气氛极好,不需他分神监察,他更是全身心投入到疗养之中,浑然不知时日。
当薯莨高吼一声“收工”时,才将三头黑熊惊醒。待呼延悄然散去体内天火,将修补伤处之事暂时搁置,睁开眼一扫,却不知何时,那绵薄细雨已然停了。
乌云散尽,留下碧洗晴空,日头已然落山,黄昏苍穹,几粒繁星耀眼闪烁,星河、九月隐现踪迹。
祭与常崎睡得极好,眼睑半开半阖间,隐见眼中依然睡眼迷蒙,显然还未完全清醒。
仆役收工,也无须三头黑熊挂怀,自有监工、舍监及监守薯莨前后照看,三头黑熊便由驮人背负着前行,安稳坐在自家石座之上,无熊开口说话,都是眼脸半垂,一副似睡未睡的模样。
两头黑熊已然转醒,呼延便不再借机修补伤处,不能让两头黑熊心生猜忌,剩余几条血脉及十余处脏腑破碎,只能等到回屋再继续了。
待仆役尽数驱赶入各自矮屋,上百驮人便再次启程,背负石座与黑熊返回居所。
到得门前,祭起身无话,沉默走入自家石屋,将石门紧闭。常崎这才起身,隆隆长笑揽过呼延肩膀,面朝呼延沉吼出声,腥臭吐沫星子喷了呼延满脸。
“呼司监!今夜二更天有场酒宴,是狩猎司狱吉司长的邀请,我一更天以后来唤你,今夜同去结识新友!”
呼延亦是大笑相陪,直爽吼道:“大兄好意,呼感激不尽!今夜定随大兄同去!”
两熊亲昵勾肩,大笑走到常崎屋前,这才依依不舍地各自返屋。
回到屋中,呼延面色阴沉,狠狠抹了把脸,犹自觉得有味,又出房掬水反复洗了好几道,直感到脸上那腥臭味道淡去,这才返屋关门,盘腿端坐石床,静坐沉思。
常崎说今夜乃是狩猎司狱吉司长设宴,内中似乎大有文章。
照他原本所言之意,司长与司监并非同级,所以各有圈子,是以他常崎才与祭凑不到一处。可是今夜这宴,却是那狩猎司狱吉司长相邀,他常崎一个司监,又怎会受到邀请?
况且祭亦是建筑司的司长,与他狩猎司狱吉司长同级,又同属罴手下食客,今夜必会受邀前往。
如此说来,那建筑司的司长及两头司监,今夜竟会在狩猎司司长的酒宴上相聚,而且并非同至,此举落到他熊眼中,必会无端引起猜测,不知常崎又是何想法?
老匹夫忽而嗤笑,“你这榆木脑袋!其实太过简单,那常崎太有野心,恐怕对罴猜疑二人之事早有耳闻,如今准备借你之力,趁此良机斗倒祭!让你怀疑祭,然后向罴告发,他便能上位,做这建筑司的司长之职。如此心机,定是大有图谋!”
“你是说……”呼延扬起眉梢,轻声疑问道:“今夜定会生出事端,好叫我抓住祭是奸细的把柄,然后趁我向罴告倒祭,他常崎就能如愿上位?他有这般贪恋权位,便是要欲图探出罴更多机密,正说明他才是奸细?”
“是与不是,今夜一过便知!”老匹夫冷笑连连,鄙夷道:“此等奸猾手段,你八百年前便玩腻了的小儿把戏,你如何看不出来,还需在老夫面前装模作样?”
呼延闻言脸色肃穆,郑重其事地道:“这战熊大多诡诈,不可小觑,还需细心揣摩才好!”
“哼哼!”
老匹夫最看不惯呼延这等故作正经的模样,冷哼嗤笑两声,便沉寂下去,再也懒得搭理这等小人。
对老匹夫显露的鄙夷态度,呼延自然不以为意,不再与他闲扯,又思忖沉吟片刻,终于不再多想,继续修补体内伤处,静等常崎前来拍门。
一更天悄然滑至,又倏忽过去两刻,才听到常崎那沉重脚步咚咚响起,在呼延门前停下,即刻便传来梆梆巨响,那呼延的石门竟被他拍得抖动战栗,尘土簌簌落下,声势浩大之至。
“呼司监,大兄带你去饮酒寻欢!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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