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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八章 万战自称不提刃

有些生命只能活在春天。

当蝴蝶破茧,飞入花丛的一刻,它离死亡便愈来愈近。

它从蛹里钻出的瞬间,却比流星还要绚烂。

阿青曾告诉过初新,每次见到喜欢的人,都应该好好珍惜彼此在一块儿的时光,因为分离之后,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重逢了。

他对小萍并无太多情感,他不过是在消沉的时日里于醉仙楼中和她喝了几天的酒罢了,可他仍然悲伤莫名。

任何鲜活的生命从他指缝间消逝,都足以令他心疼,疼得像要裂开。

他发现,无论多么高超的功夫,多么广博细腻的智慧,都无法挽留住这种消逝。

就好像秋天的枫叶一样,自然而然便会离开枝头,落到地上。

他不能探知小萍遭遇了什么,也没能由她的只言片语窥得太多线索。

他唯一能做的,是找了一个空木盒,将小萍的尸体放在里面,趁着要弯折她的关节还不算太困难。小萍就像洛阳城的大部分病死的人那样,被收纳在一方小小天地之中。

街上无人,有的也是流浪汉和流浪狗。人和狗常常因为食物而发生争执,大打出手。

此时此刻,人,狗,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初新注意到,这些可怜人基本都是病患,大概是被族人嫌弃,赶出家门的。

他们占据着的街道,绝没有正常人敢靠近。

放逐或许是一种仁慈,起码族人没有将他们赶尽杀绝。

只要生病的人死光,活着的岂非安全了?

初新无奈地笑了笑,因为这想法简直一点儿毛病也找不到。

唯一的毛病就在于,染病的人也是人,是有血有肉会疼会痛的人。

初新并不讨厌这些和狗争抢食物的人,也绝没有半点看不起,起码他们没有为了求生而成为子先生的爪牙。

古老的洛阳城中,不知有多少件黑袍在暗中穿梭,把疫病播散给无辜的人。

他得找到子先生,只有寻到灾难蔓延的根源,他才能阻止更多悲剧发生。

能与子先生见面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将疫病带给十个健康的人。

初新仍迟疑着,抢夺食物的人已战胜了狗,令初新惊愕的是,那人在夺过食物之后,竟一口咬在了狗的脖子上。

这一口咬得真重,也许连骨头都咬碎了,狗登时就毙命,脖颈一折,四肢仍在抽搐。

他没有浪费这一口的努力,因为他开始啜饮伤口里流出的热血,连同毛发一起啃食。

初新有些反胃,也有些鼻子发酸,望着那个瘦骨嶙峋的可怜人,初新的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就算到了这步田地,他仍不能被称作“失败者”,因为他还在战斗,哪怕摒弃了许多为人的原则,他仍然不屈不挠。

只因他认为他做的是对的。

活着就得迎接挑战。

初新握紧了拳头,他似乎也下了决心。

韩大道不当混混流氓了。

他发现这种时节做流氓混混一点儿也不酷,不招女孩子喜欢。

街上根本没有几个女孩子,有的也是蓬头垢面、满身脓疮。

韩大道替人守起了家门,不仅自己不偷不抢,还不准别人偷抢。

他是为数不多的敢上街的正常人,走路也依旧大摇大摆。

他常常对狐朋狗友说:“走路的姿势一定要霸道,要占两个人的身位,这样别人才会怕你。”

不仅人怕,疫病或许也怕。

所以他的身体还是好得很。

太阳开始变暖了,早晨一过,世界就会加速发热,韩大道脱掉了外衣。

忽然,他瞧见了一件黑色的长袍。

黑色于秦时是贵色,帝王将相多着玄衣,以彰显尊贵,可随着时代更迭,黑色的地位已越来越低,沦为下层民众的衣服。

就算是下层民众,也不愿意穿黑色的衣服,因为他们总想在周围人面前装作高一等的样子。

如今着玄色衣衫的人不多,要么是杀手,要么是没什么钱的商人。

洛阳近来还有一群穿黑袍的人涌现。

韩大道想也没想,已跟了上去。

黑袍人走得很慢,慢得像在沐浴阳光,然而他的脑袋埋藏在帽兜里,他身体没有一寸皮肤是暴露于外的。

韩大道个头不小,步子很大,他不得不压慢步伐,方便和黑袍人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发现黑袍人的走姿很奇怪,左右脚一浅一深,一快一慢。当他注意到这一点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左右脚竟然也变得一浅一深,一快一慢。

他好像陷入了某个怪圈,某处陷阱,他的行动和思绪被扰乱控制。

当韩大道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黑袍人并非背对,而是面朝着自己。

他几乎要惊声尖叫起来。

“这条街上好像并没有什么人。”黑袍人道。

韩大道壮着胆子,支支吾吾地回答:“是。”

“整个洛阳的街道上好像都没什么太正常的人。”黑袍人说。

韩大道说了第一个字,没那么紧张了,这回他稍稍多说了几个字:“确实没几个。”

“你看起来很正常?”黑袍人问。

“正常极了,不仅正常,还比一般人健壮得多。”韩大道似乎已摆脱了那神秘的步法,恢复了一些自信。

“太好了。”黑袍人开始狞笑。

他像风一阵,朝韩大道飞掠而来。

韩大道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咬紧牙关,着急忙慌地挥起了拳头。

黑袍人的身法诡异,韩大道的攻击又毫无章法,所以黑袍人轻易来到了韩大道身侧,张开了他的嘴,露出了他沾染血丝的黄牙。

韩大道甚至还没看清楚黑袍人张开的嘴,没有能用眼睛捕捉到他脸上的脓疮。

黑袍人很兴奋,这是他的第十名猎物,只要将韩大道感染,他就能成为见到子先生的第二十三个人,他的疫疾将在十日之内痊愈。

可天不遂人愿,他的牙齿并未触碰到柔软的肌肉和温热的血液。

他咬在了一样冰冷坚硬的东西上,他的牙齿几乎被崩碎。

剑。

横在他牙齿之间的,是一柄钢制长剑。

一名年轻的剑客正冷眼看着他。

年轻剑客身旁还有一个留着髯须的中年人,双手抱臂,夹着一柄剑。

黑袍人很愤怒,因为他本可以完成子先生的要求,扬长而去,恢复健康之身。他并不需要感染十二个正常人。

他松开嘴,吐了一口唾沫,道:“你们敢坏我的好事。”

“好事?”中年男人笑了,“两个男人能有什么好事?”

两个男人的好事往往是无法启齿的。

黑袍人有些恼,他自信刚才只是一时疏忽,没有瞧见年轻剑客的剑而已。

他的脚步一转,已向年轻剑客攻去三招,每一招都令年轻剑客不得不撤剑防守。

他很谨慎,他还得提防中年男人,不难瞧出,中年男人和年轻剑客是一伙儿的。

可中年男人似乎一点儿帮忙的意思也没有,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宇文泰,你的身手好像不如以前了。”

这个叫“宇文泰”的年轻剑客不吭声,黑袍人几乎认为他的防线快要崩溃了,不由加紧了攻势。

黑袍人爱用指爪,在染病前,他也是中原武林少有的指法高手,被他用手指头戳中的话,身上一定会多个洞的。

他怕韩大道死,所以他没有用他的铁爪功夫;他想让宇文泰死,所以他的双手十指就像是十条毒蛇般,发出嘶嘶声,吐着红信。

他断定,不过三十个变化,宇文泰的胸口绝对会被捅开一个洞。

三十个变化转瞬即过,他额头上开始有冷汗渗出。

宇文泰虽然处于被动,他却找不到任何破绽,或者说宇文泰的破绽露得太快,马上就被他的剑招弥补了,他根本来不及攻入。

“差不多了。”中年男人道。

“嗯。”宇文泰随意地应了一声。

黑袍人彻底被激怒了,他的指法变快,也变乱了。

他的心已乱。

青光一闪,他右手最长的三根指头被齐根削断,长剑已指向他的咽喉。

宇文泰淡淡道:“虎牢铁指的功夫实在不赖,可惜以后再也不得见了。”

“你知道我是谁?”黑袍人问。

“从你出招的一刻起,我就知道了,”宇文泰一字字慢慢说道,“因为我的大哥死去时,脑袋上的伤痕就是被人用手指头戳的,我打听了很久,才知道那个人是你。”

黑袍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忍痛问道:“你的大哥叫什么名字?”

宇文泰闭上眼摇摇头道:“他是个无名之辈,你大概杀过很多这样的人。”

黑袍人笑了,笑得很凄凉:“动手吧,我本来就是要死的人了。”

高欢想说些什么,他看了看宇文泰。

宇文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说:“我不会杀你,不仅不会,我还要救你。”

黑袍人不笑了,愣在了原处。

“子先生不是能救你吗?”宇文泰继续道。

黑袍人点了点头,他还没懂宇文泰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宇文泰指着韩大道,冷冷道:“咬他一口,你就能见到子先生了。”

黑袍人的脸色变了,韩大道也是。

高欢神情不动,心却被提到了半空。

他隐约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新的东西,令他害怕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