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于洛城之南,相距不到百里。
百里不过是快马跑半个时辰的事情,陈家军皆是骑兵骁锐,倘若他们抵达洛河,便相当于到了洛城。
既生黑烟,梁军就已在洛水与洛阳之间,须臾便可到此,宇文泰顾不得寻找那个碰他肩膀的人,直直走出了永宁寺,奔向南门。
他的人马在他经过街角巷道时走出,他的背后迅速集结了一支部队,他们身着白衣,于日光下闪闪发亮。宇文泰已打好算盘,倘若陈庆之入城,他将让自己的部下混入陈庆之的军队之中,由内而外瓦解陈庆之的攻势,击败不可一世的神话。
思索间,他脱下了身上的铠甲。他身上也穿着白色的长袍。
南城门。
南城门虽开着,门前却没有任何守军,也没有陈庆之的白袍众,只有一张古琴。
宇文泰缓步来到古琴边上,忽然,古琴的琴弦竟自己动了,发出了宫音。在此之前,宇文泰仿佛听见城楼上也有一缕同样的琴音发出。
宫为五音之主,象征君王。
宇文泰大惊,急忙下令:“后队作前队,迅速离开。”
可是他的命令已经来不及转达至后队了,城墙上冒出无数手持弓箭的魏军,他们的箭矢都瞄准了宇文泰和他的部下。
高欢缓步来到城楼边,向下望了一眼,笑道:“原来陈庆之的内应是你。”
宇文泰仰头盯住高欢,道:“原来是你搞的鬼。”
高欢回敬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如果不想再助纣为虐,最好放下武器,立刻投降。来人,拿下他们!”
黑衣的甲士从四面八方聚合而来,宇文泰额角有汗,此刻他想到的,居然还是那根不奏自响的琴弦。听说在《庄子》的《徐无鬼》中,也有类似琴弦的记录。
他已深陷嫌疑之地,高欢早就把他当作了敌人,此番若是束手就擒,哪怕尔朱荣来此为他伸冤,在那之前他也一定被高欢折磨得褪了层皮;可倘若反抗,内应反贼的罪名便坐实了。
宇文泰苦笑,只有苦笑,黑衣甲士的数目庞大,显然是高欢倾全城之力用来来对付他的,他恐怕插翅也难飞了。
年轻总要付出些什么代价,宇文泰自嘲道,今日的代价可有些太大了,千算万算,算不到高欢为他精心下了个套。
宇文泰很快冷静下来,冷静是他现在最大的武器和资本。
他对手下说:“诸位,虽说清者自清,可史书永远是活着的人才能写的,如果我们死在这里,便会永远成为反贼叛徒,只有活下去,才能到酋帅面前澄清是非。”
士卒们望着他,无人开口。他们望着他的眼神,就像在凝视远古时如夸父般逐日的巨人。
宇文泰高扬了声音,嘶吼道:“今日若能突围成功,诸君便是我宇文泰的恩人;若是失败,宇文泰必先诸君而死!”
他拔出了长剑,士卒们跟着他一同拔剑。
高欢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这是他为宇文泰铺设的其中一个陷阱,现在宇文泰已朝着陷阱迈步了。同年轻人斗智是多么轻松啊,他对于这样的胜利甚至有一丝不屑。
南方有马蹄声。
一开始只是很轻微的响动,后来却变得排山倒海、震天动地,宇文泰往城门外望去,发现有支军队正飞速赶来,和自己的部下一样,他们也穿着白袍。
白袍,一尘不染的白袍,于日光下熠熠生辉。
陈庆之来了。
高欢孤身在城楼之上,望着那支军队发怔,自言自语道:“不可能啊,不可能啊。”
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说:“什么不可能?”
高欢更加愕然地发现,陈庆之就在城楼上,在他的身侧。
陈庆之的剑就在他的咽喉处。
高欢笑了:“我本以为不可能,现在却不同了。”
陈庆之道:“哦?怎么不同?”
高欢道:“因为我以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全都发生在了我眼前。”
陈庆之也笑了:“你是说我的七千人马居然这么快就到了?还有我,我居然敢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这里?”
高欢道:“我现在已不感到奇怪了,因为你是陈庆之。”
因为是陈庆之,所以在战场上无论发生怎样的奇迹都不为过。
陈庆之说:“你的哨骑一直在洛河一带游荡,你自信地认为,只要我们由洛河过,你的哨骑一定能探知。”
高欢道:“我确实是这样想的,倘若你要最快时间向洛阳进军,就必然要渡洛水。”
陈庆之瞥了眼他在城下的部队,不无得意地说道:“的确是这样,不渡洛水,我便无法这么快抵达这里。”
高欢有些惊讶:“那么你是如何骗过我的哨骑的?”
陈庆之道:“很简单,我们只有七千人,每天在洛河上来去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只要稍稍易容改扮,混入人群之中,一日之间,我的部下们便可以都渡过洛水。”
高欢仍难置信,他问:“那么马呢?那么多人骑着马渡河,一定会引起哨骑注意的。”
陈庆之点头:“如果人人都骑着马,当然会显得很突兀,可若是两三个人装作马场主赶着几百匹马,你还会起疑心吗?”
高欢咬牙道:“这么说来,你和你的陈家军一直在洛阳附近?”
陈庆之道:“洛阳和洛水之间有个废弃的小镇,叫做紫阳集,那是个很不起眼的地方,趁着一场大雨,我们把那里的店铺和客房都修葺了一遍,用作居住的地方。”
高欢转过头望着陈庆之,陈庆之脸上一直挂着一抹淡淡的笑。
“所以,你随时可以攻城?”他问陈庆之。
“随时。”陈庆之的回答极其干脆。
“当你发现我故意打开城门的时候,你就传信给你的部下们了?”高欢道。
“是的,我虽不知道你要做什么,却明白这是个极佳的机会。毕竟,他们骑马赶到这里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陈庆之说。
城楼下传来马匹冲撞人群的声音,陈庆之满意地补充道:“倘若你不是想去陷害那个年轻人,他大概还有可能帮你关下城门。可惜......”他乐意看到高欢气急败坏、自食恶果的模样,他用目光鞭挞拷问着高欢,享受那份独特的快感。
高欢布置的圈套,反而成了他为高欢设下的陷阱。
城楼。
城楼下。
宇文泰大笑不已,陈庆之的白袍军帮助他冲散了正面的魏军甲士,黑铠甲和白袍乱作一团,他顺势带领手下离开了冲突的中心。
靠近洛阳南门的街道空无一人,骑兵的优势凸显了出来,陈家军以逸待劳,士气旺盛,魏军很快溃散,四下逃窜。
“你赢了,想和你在战场上较量,的的确确是个大错。”高欢坦然道。
“我说过,你会为我部下的死付出代价。”陈庆之的语调冰冷沉重起来。
高欢道:“你要杀我?”
陈庆之道:“你确实该死。”
高欢道:“该死,却不该杀。”
陈庆之问:“为什么?”
高欢笑道:“因为有件很要紧的事,你不知道,我却晓得,如果你不杀我,我就会告诉你。”
陈庆之的剑卡紧了高欢的脖子。他说:“休想玩什么把戏,这次不可能让你得逞。”
高欢意味深长地回了句:“这么多天过去了,你可知北海王元颢到了哪里?”
陈庆之的瞳孔收缩。
这些天来,他确实总觉得自己漏算了什么,北海王就如同一根不起眼的刺,浅浅地钉在他的后背上。
他将长剑收回剑鞘,望着高欢。
高欢如释重负,但并没有表现太多的轻松情绪。他说:“北海王虽有求于南梁皇帝,依仗你们的威势一路凯歌,可他心中仍然认为自己是大魏的天命之子。”
陈庆之道:“他确实是个很傲的人。”
“可惜他虽然傲,气量却不大,”高欢笑了笑,道,“容不得任何人的光芒盖过自己。”
陈庆之沉默,一言不发。
高欢继续道:“北海王此刻已在睢阳,睢阳和洛阳相隔不过几百里,倘若他发兵援助,不到傍晚,他就能率军兵临城下。”
陈庆之道:“洛阳有变,他当然会知道。”
高欢道:“那是自然,不过你得斟酌斟酌,他是来帮你的,还是来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