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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赌局 (四 上)

第一章 赌局 (四 上)

当程名振在侍卫的簇拥下走进燃烧着的营寨时,所有战斗已经结束。巨鹿泽大当家卢方元只带了不到二百人逃走,他的其余亲信要么战死,要么被原本隶属于张金称、薛颂或者郝老刀部属砍死。为了表明自己依附于卢方元实在是出于被逼无奈,“反正”的喽啰们对卢方元的亲信下手特别残忍。甚至连已经放下兵器混入俘虏群中者,也被他们揪了出来,七手八脚乱刀分尸。那一瞬间表现出来的“忠勇”是如此突然,甚至令段清、张瑾、韩葛生等人连制止的命令都来不及发出。或者说,段清、张瑾等人故意纵容了这场杀戮。绿林规矩,新人入伙照例是要交投名状的。大敌当前,没法一一甄别归附者的忠诚,让他们通过屠杀来证明自己是条切实可行的捷径。

尽管如此,留下来的俘虏数量还是非常庞大。远远超过了洺州军的本身。造成这种结果的直接原因是由于卢方元对喽啰们的不信任。趁张金称出战时窃取了巨鹿泽大当家之位后,卢方元唯恐别人以同样的手段来谋夺自己的基业。所以出征时总是将泽地中所有能战者都带在身边。尽管这样做,不仅增加了粮草的消耗量,而且未必会增加队伍的战斗。但安全往往能成为选择的第一理由。

当王二毛夺取了营门,宣布给程名振前来替张金称报仇,对受卢方元胁迫者既往不咎之后。大部分非卢氏嫡系喽啰都选择了临阵倒戈或持械观望。对于他们而言,程名振这个九当家的号召力比八当家卢方元强得多。当然,前者的武艺和获胜的机会,也远非后者所比。

洺州军上下对这群墙头草的态度并不友好。将士们总拿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眼光看着他们,下达命令的时候也粗声大气,仿佛对方欠了自己几百文肉好般。由于同出于巨鹿泽一脉,底层军官在俘虏中往往还能看到些旧相识。当这些熟悉的面孔带着献媚的表情试图向老朋友打个招呼的时候,前者几乎本能地将头扭开。

“认识你我嫌丢人!”

“别跟人说我和你曾经是兄弟!”

话没说在明处,目光却把心中的真实想法表达得清清楚楚。俘虏们很快便明白了自己眼下所处的境地,于尴尬屈辱之余,心里本能地生出些愤慨来。“德行!不就是跟了个好上司么?假如当时我们也被分到九当家麾下,你那身军官号衣还说不定谁来穿呢?”

愤慨归愤慨,现实却让人无奈得眼红。望着程名振拍拍这个的肩膀,给那个清理清理伤口,客客气气地跟洺州军弟兄寒暄。被俘者只能叹自己的命运不济。一年前九当家和张大当家分道扬镳时,大伙可是谁也没想到会有今天。当时洺州军的实力可远不如巨鹿泽,即便在平恩城外逼得大当家不得不退兵,过后程小九还得自称为张大当家的部将。该送往巨鹿泽的孝敬四季不断。

可今天,巨鹿泽偌大个基业居然败了。当初仅仅占有三个小县的洺州军却混得风生水起。如今打败了卢方元,想必用不了多长时间,整个巨鹿泽也要并入洺州军治下了。自己辛苦积攒的那点细软,还有留在泽地里的老婆、孩子,今后都得看人家的脸色才能保全。想到这层,俘虏们再也忍耐不住,纷纷冲着程名振的背影叫嚷起来,“九当家,九当家,我们一直盼着您呢!”

“九当家,大伙可把您给盼回来了!”

“呜呜。卢方元那小子,可把咱们坑苦喽!”

真真假假的喊声一句句钻入程名振的耳朵,不由得他再对俘虏视而不见。事实上,眼下他心里正在为如何安置俘虏的事情着急。这伙人一时半会儿形不成战斗力,可稍有处置不当,就等于在自己身后堆了一大堆干柴。而将他们屠戮殆尽又太不现实,首先,大多数弟兄们心里不会落忍。其次,那实在有损于洺州军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好名声。

“大伙稍安勿噪!一会儿我就命人给你们送吃食来。折腾了小半宿,弟兄们都饿了吧?!”饶是素有急智,面对着人数众多的俘虏,程名振暂时也只能挤出这样几句不咸不淡的片汤话来。

他说着觉得别扭,俘虏们听在耳朵里,却如同久旱逢到甘霖一般。九当家还想着给大伙弄吃食,九当家不想杀我们。九当家向来说话算数。“九当家…….”有人真的哽咽出声,想说几句感谢或者表忠心的话,却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九,九当家,您还认得我不?我,我是韩,韩世旺啊!”一片含混的悲鸣中,终于响起了某个清晰的声音。带着几分献媚,落在耳朵里却十分之亲切。

“狗日的,你还没死!”程名振瞬间福从心至,扯着嗓子骂了一句脏话。

韩世旺这个人他怎可能不记得?当初巨鹿泽大火并,此人不愿意跟着刘肇安和韩建紘两人送死,就十分机灵的投靠了程名振和杜鹃,平安渡过了一劫。后来洺州军和巨鹿泽分家,此人又不看好洺州军的前途,找借口留在了巨鹿泽中。再往后,张金称派此人堵住洺州军的退路,试图将程名振等人活活饿死在太行山中。此人也是阳奉阴违,故意暴露了目标,引程名振麾下的斥候警觉,使得张金称袭取平恩的计划功败垂成。

随后,此人就失去了消息。程名振一直以为这家伙被张金称给杀了,或者在去年张金称兵败时战死在南宫城外了。却万万没想到,韩世旺这家伙做事情不灵光,保命的本事却属于天下一流。居然到现在还活着,并且官越做越大,看服色至少已经是个分寨主了。

“没死,没死,托九当家您的福,这不一直勉强凑合着混日子么?”韩世旺为人是何等的机灵,听程名振嘴里突然说出了脏话,就知道自己今晚的好运气又来了。分开众人,从俘虏堆中笑呵呵地走了出来。

“远边上站着!好好跟教头说话!”对于这个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同姓,韩葛生深以为耻,上前一步挡在其和程名振之间,厉声呵斥。

“葛生兄弟……”韩世旺正准备跟他也打个招呼,被他生硬的姿态吓了一跳,所有热乎话全憋在了喉咙中。

“都是自己弟兄,他还能谋害我?葛生,让他过来吧!”程名振见状,赶紧笑着下令。韩世旺的出现无形中等于给了他一个安抚俘虏的最佳契机,怎可能再因为对方的形容猥琐而耽搁掉?

“自己兄弟,自己兄弟!你就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跟教头伸手啊!”韩世旺将两手分开,以示自己毫无威胁。

“哼!”韩葛生狠狠瞪了他一眼,愤愤退开。

三个人的这番动作和答对,众俘虏们都看在了眼里,听在了耳朵内。心里的感觉登时又轻松了不少。看来,尽管洺州军的弟兄们对大伙还有些“误解”,但九当家必然能一视同仁。当喽啰么?跟着谁还不是吃粮?况且九当家跟张大当家早已重归于好,由他来接张大当家的位置,倒也名正言顺。

“又高升了?够快的!”在一片迷惑与热切的目光中,程名振捶了韩世旺一拳,笑着调侃。

“嘿嘿,嘿嘿!”韩世旺捂着肩膀干笑,“上回不是办事不利,没完成张大当家交代的任务,得罪了他么?等他老人家从平恩返回来,就把我给打了一顿,丢到西寨去看牲口棚。待卢大当家上了位,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带领以前的弟兄,就又把我给拎了出来充数。其实,我这点本事教头您想必也知道,就是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巴!”

“你啊!”程名振又给了对方一下,然后笑着摇头。韩世旺的聪明之处就在于,他能及时地想到你关心什么。这不?就几句话,已经将其升官的原因以及跟卢方元的关系剖白得清清楚楚。

因为没能将洺州军堵在山中,所以被张金称治罪。因为不受张金称待见,所以被卢方元看中,并且提拔起来稳定人心。而其本人,却是没有为卢方元效力的忠诚,所以宁愿做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

“嘿嘿,嘿嘿…….”猜到程名振已经听出了自己的话外之意,韩世旺继续干笑,“混日子呗,人怎么着也得活下去呀!”

“这群人中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官大?能让弟兄们能服他?”程名振看了一眼支着耳朵听消息的俘虏们,迅速转换话题。

韩世旺压根儿不需要往同伴队伍中看,挠挠脑袋,讪讪地道:“好像,好像没了。卢大当家只提拔了三个寨主。赵寨主被那个黑大个一刀劈了。高寨主死在了前营。我看到是您的旗号,就让麾下弟兄们放下了兵器……”

“那好,这些弟兄今天暂时全归你统率。你的称呼改一改,我这里没有寨主,你先做个偏将军。”程名振迅速打断,大声宣布对韩世旺的委任。

俘虏们的眼神立刻明亮了起来,嘴里发出低声欢呼。上来就封将军,也就是九当家能有这个心胸气度。换了别人,怎么着也得掂量掂量再说。

“听到了没有,教头还拿咱们当兄弟呢!”韩世旺不负所望,扭过头去,冲着众人喊道。

“听到了!”喽啰们兴高采烈地回应。

“那还不谢谢九当家!”韩世旺继续鼓动。

“谢九当家!”众俘虏齐声高喊,士气立刻振作了起来。

“众位兄弟!”程名振大步走到俘虏跟前,趁热打铁。“明天早上,我就要跟杨白眼决战,给张大当家报仇。大伙如果愿意跟我一起,就捡把刀,走在队伍后面。如果累了,就营地内休息,别给我添乱。等打完了仗,咱们大伙一块儿回巨鹿泽!”

“看教头这话说的,您拿我们当兄弟,我们也不能不给您长脸不是?”韩世旺第一个站出来大声抗议。扭过半个身子,他将脸对准所有俘虏,“咱们跟着教头一道杀杨白眼去。不敢去的就麻溜地自己找根歪脖树吊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去,一起去。不能给教头丢人!”众俘虏七嘴八舌地回应。谁都明白这是大伙证明自己的唯一机会。

程名振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有了这伙新加盟者,关于如何对付杨善会,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非常具体的想法。“明天一早,我要跟杨善会决战。你们由韩将军统领,站在我的左翼。大伙有什么本事都拿出来跟官兵招呼去。你等放心,只要战场上还有一名活着的弟兄,我绝不会自己后退。”

“教头!”听到这话,性格谨慎的张瑾忍不住出言阻拦。把一群乌合之众带上战场,并充当左翼,简直是拿所有人的性命在做赌注。杨善会即便再不懂得打仗,也能看出这支队伍的破绽在哪儿。届时只要其瞅准了左翼穷追猛打,将这群乌合之众击溃,洺州军整体肯定将陷入一个非常不利的境地。

他的话被程名振用一道冰冷的目光瞪回了肚子内。与此同时,俘虏群中也射出了数千道愤怒的目光。“张将军尽管放心,只要您不退,姓韩的肯定站在敌军面前!”受到了如此奇耻大辱,饶是性格软弱如韩世旺,也忍无可忍。拱了下手,信誓旦旦地说道。

“韩兄弟…….”张瑾想解释几句,韩世旺却不肯给他机会,扭过头,在众俘虏面前肃然而立。“弟兄们,既然教头瞧得起咱们。咱们自己不能打自己的脸。明天早上,我老韩拎着刀站最后一排。不想去的,现在就走,韩某绝不阻拦。等到明天两军阵前,谁要是耸了蛋,可别怪老韩不认识你!你们放心,把你们都杀完了,老韩自己抹自己脖子,绝不活着给别人看笑话。”

“呸!是骡子是马遛遛才知道!”

“您瞧好了吧。谁裤裆下没长俩蛋蛋!“

七嘴八舌的声音再度响起,愤怒中透着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