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想是大旱之后一场救命之雨，几乎是倾盆而下，下了七日仍未停歇。雨帘沉重且稠密，啪啪啪地落在地上檐上，你甚至看不清半尺之外的人影。
这本就不该是多雨的季节，下此大雨，加之征战连年，百姓间传的，皆是老天爷看不过去，乃是天哭。
青衣的女子撑着伞，雨水沿着伞边流下，垂下长长的珠帘，敲在青石板上，宛若哪首古琴遗失的曲调。这一场大雨中，只有她与众不同，想是那天庭上广寒宫的仙子，飘飘然的出尘。
韩薇薇敲开了卫家的门，管家识得她，告了声少爷在房内，便任她自行进了屋。
韩薇薇走到屋内，卫希在屏风后坐着，雨天见不着太阳，屋内的各色瓷器与玉雕皆蒙上了一层阴影。
“太子打了胜仗，如今已经回朝了。”
卫希笑了笑，起码韩薇薇觉得他是笑了，嘴角微微的一个弧度，像是阴历初一的新月。
“我知道。他来过了。他收了你的店铺吧？谢谢你为了哥哥装了那么久的恶人，哥哥谢谢你。”
温婉的公子说着，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那书有些年头了，书页已经泛了黄，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化为尘土。
“不必。”韩薇薇开口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卫希打断了。
“我的计划终于成功了。”
“希哥哥，你这是……？”
韩薇薇有些不解，她看见卫希的衣领并没有系紧，白皙如雪的锁骨上，依稀可见几个猩红的印记。
“不过，我也该失势了。”卫希低下头，似乎没注意到韩薇薇粘在他颈侧的目光，“如今皇帝对他如此倚重，来日继位是十拿九稳的事，我该祝贺他才是。可是，作了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人……他又怎会记得帮他走上这把椅子的我呢？”
他走到桌边，倒了两杯茶水，递给韩薇薇一杯。
韩薇薇接了，抿一口，茶是好茶，乃是溪下的涂山碧，只是凉透了，带着人心的温度。
“薇薇，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追随三皇子？”
“不知。”
谁又会知道？无论哪方势力，都知道站在三皇子身后是绝对不明智的。三皇子一非嫡出，乃侧妃之子；二来无才，不可平天下；三来贪的，做了皇帝想登仙。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一个好君主。
卫希叹了口气：“我来跟你说说吧。”
“我追随三皇子，乃是太子的命令。政坛险恶，就算已经占领了高地，也要提防着周边的人，皇家更甚。谁知自家的兄弟会不会在背后给你捅刀？所以太子需要一个安插在三皇子身边的内应，三皇子的母妃是苏州人，那么有谁比我更合适呢？”
卫希笑了，满脸的苍凉。
“你以为我背叛三皇子是因为那个夏莹莹吗？怎么可能。那个女人野蛮又低俗，有什么可惹人喜欢的？也就只有许文洲那个傻小子才会被她迷得如痴如醉。我背叛三皇子，乃是太子与我定好的计划的一环，那时三皇子身边的人基本都被我等同盟替换。如今我一走，一是为了明哲保身，二来，也是要让那不知人事的小少爷，尝尝众叛亲离的味道。”
他想着那些日子在那人之下屈意承欢，绘着蓝图，信着将来，甚至不惜将自己献给三殿下，没想到到头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讽刺不过。
更讽刺的是，他早该料到如此，男人啊，不都是这样么？他自己也不例外。
“我为他启玉肱、点江山、清政敌、立威信，最后竟落到这个地步。”
卫希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仿佛那冷茶是哪家百岁的陈酿，可浇愁。
韩薇薇看着眼前的男子，心里想了许多许多。
说起来，许家的铺子，没了自己装的过了打压，应该会慢慢好起来吧？
另一间粉砖黛瓦的屋子里，许家的两位老人坐在一起。
比起那一边心灰意冷，这一边的聊的话题却是喜庆得多。
真是一人悲喜一人愁啊。
“你说那夏姑娘怎么样？”
“冥婚娶回来那姑娘？”黄氏抬了抬眉，未曾老去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文洲喜欢，就任他去吧。反正这姑娘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咱们许家娶过门的人，反正来日再多给他布几个小妾，几个不够就十个百个的送，少年人都是那么个热辣的心性，美人堆里待得久了，自然也就把自家那个正房给忘了。”
“可文洲说要办婚礼，明媒正娶……”
“他俩早已成婚，怎么不是明媒正娶？再说若是再娶一遍，寻媒人、送新雁……又是一大笔银子，我们许家一年能挣这么多钱？全让你废了洒进水里风里，也不知给文洲留点家产……”
黄氏说着竟是一副要哭了的表情，无声地用帕子抹着眼角，不知道的人大概又会道哪家的夫人受了委屈，在和丈夫哭诉。
“那……咱不娶？这不娶文洲又会气啊！他那么皮！我将来可还盼着他养老呢！”
“你慌什么！”黄氏当即便不装了，“我几时说不娶了？你便让文洲把那家的姑娘给领回来，咱们拜个堂做做样子，正好把他们夏家的资产全都谋到手，不知道有几千万两银子哟……反正文洲生性风流，侍妾老早就生下儿子了，那夏家小姐，管她是不是像坊间传的那样有什么这样那样的隐疾，都不搭嘎。”黄氏用帕子捂着嘴，巧巧的笑。
许家老爷听了，也是直点头。
雨仍旧在下着，无论躲在哪个深院。都能听到哗哗的雨声。
这样的天气，自然不会有人出门。
也正因如此，无人看到空荡荡的街上，一个穿着蓑衣的身影缓缓地走着，如果有人上去解开他用来遮住面容的斗笠，所有人都能认出那是早已失踪甚至被无数说书人认为死去的三皇子。
他的面容依旧未曾改变。
雨依旧下着，撒在黑瓦的屋子与青石的长街上，掩盖了即将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