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闭窄小的房间,烟雾缭绕,光线昏暗。
一张矮矮的方桌,桌面撒乱摆放着狼的骨头与牙齿。方桌隔在两个人的中间,背对门而跪之人面色紧张,他的对面,披头散发的男人双目微闭,嘴里念念有词,模糊不清。
以勤劳耕种的农民的审美来看,闭目的男人长相不仅不出众,反而有些丑陋。过于消瘦的肩膀让布料松垮垮的耷拉下来,干巴巴的皮肤几乎就是贴在骨头上。他的皮肤和农民一样是黝黑中透着亮红,与众不同的是,有一道金线横着他的双眉上方,就像外科医生为了做开颅手术画下的准线,却迟迟没有动刀。
正值初夏,并算不上热,但豆大的汗珠已经从跪坐之人双鬓流下,他心中着急万分。
他怎么能不着急?
去年的地本来种的好好的,刚要秋收,一场大战就毁掉了一切。事后王爵发下了补偿,到手的却只有一枚金刀。众人怀疑村长中饱私囊,找村长理论。村长说,补偿款的确不少,但经过镇长的盘剥之后就剩下这么一点。
「不信,你们就去找镇长对质吧。」
这句话就像是一面盾牌,将村民全部推出村长的房间。众人对此半信半疑,但谁也不能真去镇里找镇长。镇上的保卫队下手极狠,六亲不认。
一个月后村长家里增添了一头新牛。大家心中不忿,但时隔一个多月已经没有力气再追着不放,毕竟明年全家人吃饭的问题还悬在头顶。
这个男人吸取去年的教训,今年不种地了。雪冬刚过,他跟邻居赊了三头羊羔,开始养羊。本来一切顺利,可春天刚结束,就不断有小羊半夜凭空消失。最诡异的是,羊圈是牢固的,地上也没有狼的脚印。
查来查去也没有结果,他甚至怀疑是村里人、尤其是他的邻居偷羊。为此两户人家还打大了一架,可偷羊也要有地方藏羊,连地窖都翻开了也没找到丝毫线索。最后还是邻居支了一招——隔壁村上有一个很灵的占卜师,你去找他问问。
于是,这人就来了。排了一上午的队才轮到了自己,一进门把事情简单说完,他就开始跪着,一直跪到现在。
干农活的人体力都好,再跪一晚上他也受得住,可是眼前这位名叫「六骨」的占卜师,已经半天没有睁眼了,时间过得越久,那人越觉得自己家的事情问题严重。
心悬得紧,汗珠子就大颗大颗地往下淌。
「我已经洞察一切。」占卜师缓缓睁开了眼睛。
「是……是怎么回事……」那人紧张地问。
「破除之法,我已经知晓。」占卜师说,「但你应该知道我的价码不低。」
「三枚银环,够吗?」那人从钱袋中掏银环放在桌子上,这是他们全家人这个月的肉钱。
占卜师没有收,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那人。
「再加五十枚铜角。」那人心疼地往外掏钱。
「看来,你并不是真想解决家中难关。」占卜师说。
「四枚银环,我也只有这么多了。」那人咬着牙,直接把钱袋倒起来,钱币哗啦啦地弹在桌面上。一小摊的铜角与银环正好可以凑成四枚银环,那人双手捏着钱袋的底,愤怒地抖了抖,「没了,就这么多。」
「你会觉得物有所值的。」占卜师横起一条胳膊,将钱币划拉到方桌之下的钱箱中,「你找不到羊消失的理由,是因为它们没有被别人偷走,而是被吃掉了。」
「可是羊圈里没有狼的脚印。」那人说。
「不是狼吃的。」占卜师眼睛一眯,「是羊圈中的另一头羊。」
「你胡说什么!」那人觉得自己被戏弄了,身子前倾,伸胳膊越过方桌要从钱箱中捞钱,「羊怎么可能会吃羊,你把我的钱还给我。你这个胡说八道的骗子。」
「我胡说?」占卜师抓住那人的手,按在桌面上。那人是农民,力气本就不小,却发现自己竟然一下子无法挣脱。
「那不是普通的羊,是恶灵作祟。」占卜师压低的声音像是一缕阴风刮过,那人的热汗瞬间变成了冷汗。
「恶灵?怎么会有恶灵。我们都是老实人。」那人紧紧张张。
「你听说过迷雾么,里面全是怪物。」占卜师说,「你们村子就有过。」
「是有过,但最近一次都是前年的时候了,村长请了赏金猎人,解决的很干净。」那人说。
「赏金猎人的确可以消灭迷雾,但却没有驱除干净里面的怨气。」占卜师说,「你以为迷雾里面的怪物都是什么?那些可都是数百年前战场上的亡灵复生,那么重的怨气,人类可是没有办法驱除干净的。所以,赏金猎人砍碎了干尸,那股怨气就藏进了你们村庄,一直在作恶。只不过它之前祸害的是别人家,今年轮到了你们家。」
「为什么轮到我们家?」那人问。
占卜师看着那人的眼睛,像是两柄刀子要刺进他的心里去,幽幽地道:「那就要问你自己,去年做过了什么。」
那人被看的心中发寒,自己只不过跟邻居家的婆娘睡过两次,只有两次,是那个骚娘们先勾引自己的。事情的确发生在去年底,趁邻居去战场上挣回收兵甲的苦力钱的时候。可是村里爬过那个婆娘床的男人又不止自己一个,凭什么轮到自己遭殃。
「怎么,还需要我帮你说出来么?」占卜师说。
「破解之法,告诉我破解之法。」那人心虚道。
「被恶灵附身的羊,左后腿有一撮黑色杂毛,就像是一个笑脸。」占卜师说,「回去找出来,不要宰杀,直接以火葬的方式烧成灰。」
「要是有好几头羊的左后腿都有黑色杂毛怎么办?」那人也不算太蠢。
「继续烧。」占卜师说,「直到你找到最正确的那一头,其他羊从此安全。」
「可这样,我损失太大了。」那人说,「你为什么就不直接告诉我具体是哪一头?」
「我当然可以告诉你。」占卜师一摊手掌,「再加四枚银环。」
那人生气地站起来,转身就要走。
「没有礼貌,可是会召来厄运的。」占卜师的声音贴上了男人的后背。
那人吓得一个激灵,赶忙连声说谢谢,然后逃似得离开了房间。
收工了。
这是今天最后一个蠢货。
占卜师六骨左右摆了摆脑袋,僵硬的骨头发出脆响。
「蠢货的钱,还真好赚啊。」
他刚才所有的一切都是骗人的。
他当然也没有真正的占卜法力,以前村里人都将他视为神棍,他为了引人注意,整天说一些故弄玄虚的预言,比方说天灾啊,战争啊,皇帝换人啊。
大家都把他看成一个白痴。
去年秋天,他又一次在酒馆里故作神秘地对众人说:「等着瞧吧,这个世道要变天了。」
结果,没出三天,攻打军团堡垒的战争就开始了,然后,到了冬天,连昂克魔亚帝国的皇帝都换了。
村里人可受不起这份惊吓。从前看不起六骨的人,如今看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敬畏。全村甚至以出了他这么一位法力高强的占卜师为荣,他的名声以口耳相传的方式、以瘟疫传播的速度,传遍周边所有的村镇,覆盖面积还在继续扩张。
这一切……
「真要感谢这场战争啊。」他心满意足地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