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屋,两个人。
两人间,一盘棋。
下棋者,却唯有一个人。
当一个人和自己下棋时,别人最好不要打扰。
所以,棋手对面的黑发男人从这盘棋局开始,就一句话都没有说。
没人说话,屋内只有木质棋子落在木质棋盘上的轻响,空气中凝出一层「静之境」。
足够安静,却不平静。
黑发男人即便是端坐着,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散发着威势,浓烈到仿佛能将一壶水烧开。
房间外,整个小镇的牲畜都在瑟瑟发抖,原始本性中对林中之王的恐惧被再度唤醒。
房间内,黑发男人的对面,棋手却不为所动,就像是一块静静承受炉火熔炼的钢——最适合锻造成刀的钢。
这个男人的确是一柄刀,锋利到令三大国皇室都谈之变色。
「你的耐心很好。」这个男人没有抬头,悬起一枚代表象征骑士的棋子,然后,稳稳地落在棋盘上。
从棋局开始,男人每一步棋都下得不徐不疾,深思熟虑。
「耐心,大概是猎手与棋手唯一的共同点。」黑发男人说。
「总结的不错。」下棋的男人说,「这让我不禁怀疑,你是否真的不会下棋。」
「我没有说谎的理由。」黑发男人说。
「谦虚,应该能算一个。」下棋的男人说。
「我有这种美德吗?」黑发男人问。
「没有。」下棋的男人回答地很直接,「美德是用来约束弱者的丝带,美丽,却又脆弱。」
「所以,你在成为三大国的通缉犯之前,是个诗人?」黑发男人调侃。
下棋的男人抬起了头,这是进入棋局以来第一次抬头。
「年轻人,本就是一首诗。人老了,就只爱写字。」
「你可不老。」黑发男人说。
下棋的男人笑了笑。他是一个中年人,岁月并没有放过他,简短茂密的络腮胡子中,已经杂生出丝丝白须。
然而,这却和「老」还离着极远的距离。
更何况,他修为已达大宗师,拥有挥霍不尽的精力。
「说吧,」大罪人弗瑞·斯托瓦拉问道,「你找无疆之风有什么事?」
「我以为在这盘棋下完之前,你都不会问这个问题。」哈雷回答。
自从晚饭过后,哈雷就跟着大罪人进入了这间房间。
而那盘国战棋,是事先就摆放在桌面上的。
大罪人弗瑞问哈雷是否来一局。
哈雷回答他不懂规则。
当然,这是实话。
「所以我才说你很有耐心。」大罪人说,「甚至比我更好。如果你想学棋,我可以教你。」
「钓鱼、旱烟、下棋。」哈雷说,「年轻人无法领略其中的韵味,所以,我可以再等几年。」
「等你成为皇帝的那一天?」大罪人盯着哈雷的双眼,然后落子,吃掉对面的棋子。
「你觉得我想推翻戴伦?」哈雷说。
「不,是取而代之。」大罪人说,「这就是你来找无疆之风的理由。否则,你完全可以将他暗杀掉。」
「这也是我的疑问。」哈雷说,「你们无疆之风既然要推翻三大国的皇室,为什么不直接杀掉三位皇帝?不可能每个皇帝身边日夜都有其他的大宗师守护。」
「三个皇帝死掉,就会有新的三个皇帝。」大罪人说。
「你为什么不当皇帝?」哈雷问,「你之所以认为我推翻戴伦是为了取而代之,是因为那才是你们的目标吧。」
「某种意义上是,但本质上,不是。」大罪人说。
「有什么区别?」哈雷问。
「你知道一种农民,叫牛奶工么?」大罪人问。
「卖牛奶的?」哈雷说。
「一个牛奶工的家产,一般包括两头奶牛,一小块地。每年辛辛苦苦的劳作,却只能勉强维持生计。我就是认识这么一位牛奶工,养着三个儿子。然而,有一年,领主觉得他们房屋太丑,与他领地的风景不符,于是给了牛奶工两个选择,一,全家搬走,二,叫一笔美化税。牛奶工不得不跟领主以及商会借了债,交了税。然而新的税种就像穷人身上的虱子,年年增新,旧债的利息却无法偿清,于是,在来年春天,小儿子发现父亲服毒自尽,尸体躺在自家牲畜棚里。」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哈雷说。
「不,这不是故事。」大罪人说,「而是这个世界每一天都在上演的事情。」
「穷人生来就应该遭受苦难么?」大罪人继续说,「这是我经常在想的一件事。是不是将迫害穷人的领主杀光之后,就能让穷人解脱呢?无疆之风一直在探索。」
「所以,你们攻下了一座城。」哈雷说。
「没错。」大罪人说,「我们夺下了魏尔姆帝国的云棉城,但新的问题接踵而来。」
「你们并没有治理民众的经验。」哈雷说。
「不,这只是问题之一,更可怕的是,我们陷入了一个之前从来没有想过的困境。」大罪人说,「或许说,我们暗中想过,却不愿意承认的。」
「什么?」
「我们变成他们,百姓变成了他们,变成了那些曾经最为憎恨的人。」大罪人说,「当新的权贵之位让出来之时,当赚钱的机会重新分配时,我见到的是所有人都疯了,蜂拥而上,就像是在哄抢散落在街边的货物。暗杀,栽赃,聚众闹事,无所不用其极,每个人都希望趁此机会站到高位,把别人踩在脚下。然而,通过战争得到城市统治权的无疆之风,其中不少人更是被权利之心所蒙蔽,沉迷于操纵他人的优越感。他们尝到了权利的甜味,由此变成了恶魔。」
「我听说,你们是被民众赶了出去。」哈雷说。
「是。」大罪人说,「无疆之风也没有脸面继续统治那里。」
「所以,你才建造了勤劳之镇,为了练习统治之术。」哈雷说。
「你很聪明。」大罪人说。「但并非为了统治之术,我一生所战,为的就是世间无权。勤劳之镇,就是我所说的与三大国的本质不同。在勤劳之镇,没有统治者,只有秩序。」
「那秩序怎么来的?」哈雷说,「还不是你们所规划的。你们之所以能规划,是因为你们手中有刀枪,就像你是棋手,棋子只能受限于你定下的规则。说到底,这个世界,最终只遵守一个规则,弱肉强食。」
大罪人又放下一枚棋子。
「嗯。那是野兽的规则。」大罪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哈雷,「我们是人,规则的建立不在于蛮力,而是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