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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知数(中)

随着他一句话,肌肉与神经自动开始运作。虽然被人牵着鼻子走,杰罗姆没打算抱怨,因为爬起来的雷文早就相貌大变:奇特的光线由皮肤薄弱处向外透散,眼底冒出不少枝形光晕、把颧骨照成两座光溜溜的小丘。远看他不过稍具人形,更像一具灌满甲烷的绸缎灯笼,溢出来的热量快把他的羊毛外袍灼焦了。向日葵被雷文周身的异光吸引,缓慢转动着茎部,像渴望糖果的小孩。杰罗姆以为目睹了一起人体自燃事件,可惜雷文火炬般的外形非常稳定,至少还能燃烧好一阵。

“盯着看有损视力,来,站到我身边。”这种语气和讲话方式只能让他联想起一位熟人,杰罗姆僵硬地转过身。

与雷文不同,年轻姑娘这时摇身一变,散发出阵阵寒意。空中游离的水分子向她聚集,许多凝结成雾,环过她肩背拖出一袭梦幻般的纱罗。结晶体如同细小的银鱼,在雌鱼身畔游泳嬉戏,连破皮袍也沾了光,被映得朦朦胧胧。这身打扮与雷文相比毫不逊色。见对方嘴角含笑,羸弱的身躯已被某种巨大异物所占据,那感觉绝对没错。

“幸会,女士。你没打算长期占用她吧?普通人不免疫冻疮的。”

“你总喜欢胡思乱想。”

“关于冻疮?”

“关于‘要是我有个妹妹,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孤僻’的事。她好得很,森特,而你本性难移,任何姐妹也救不了你。”

不甘心地应一句,杰罗姆忍不住追问:“为什么是雷文?为什么是她?为什么现在?你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廉价旅馆,谁都能进来趴一会儿,这滋味特别吸引人,真的。瞧你的同伴,他退房前会把整栋屋子烧光。他的确跟你一伙?”

“我没有同伴,或者类似的对应物,身为‘素数’意味着彻底的孤立。”说话中脚步不停,两人紧跟着雷文,穿过会客厅铺满蛛网的天花板。“正常状态下我们不相往来,各司其职,好比骰子各面总是对着不同方向。不过偶尔也有例外发生。假如配上角度适宜的镜子,就能制造出同时在场的假象……别胡思乱想,一滴水容纳不了海洋,这姑娘和雷文还不够格充当任何意义上的容器,他们只是两块单面镜,折射一点光讯号,让素数们短暂寒暄几句,方便协调行动。几句寒暄不会把她怎么样。”

意识到头脑中的想法完全透明,杰罗姆不再隐藏自己的反感。

“灌了铅的骰子才喜欢‘协调行动’。听你的意思,我们神圣的概率开始完蛋了,庄家得靠做弊才能防止出局。这么一来,普通赌徒跟说谎的庄家坐在一块,岂不是稳输不赢?”

“稍微放下半分钟你对权力的厌烦,也会立刻改善你的处境。森特,整桌赌徒里数你的性格最易吃亏。战胜庄家既不可能,请把精力放在淘汰其他赌徒上。为了自我保护,屈膝忍辱也比锋芒毕露安全。”见他一脸没趣,对方流畅地变幻表情,微笑道,“或者你容易接受另一种解释?从现实角度看,所有‘素数’只存在于幻想中,对物质世界的干预必须透过信徒的手来实现。你脑中的一切可以理解成精神错乱,普通癫痫病人的幻觉都比这更离奇。说实话,你的脑子确实出了问题,让你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幻想自己受到诡异力量的召唤呢。”

“我疯了,对。脑子里的幻觉跳出来扫平了数不清的虫子。”

“那只是一次反击,”先知敛起笑容,强调说,“只是反击。敌人破坏了基本原则,把爪子伸进了物质世界,它不用镜子也能掀起狂澜。所以我们必须争取新人参加赌博,好把更多思想转化成力量。”

“当然。我该接着装疯,还是有什么‘实际’工作可干?”

“开门的钥匙,请。”

杰罗姆应声低头,发觉手中正攥着一鞠似有实无的球体。球体的三分之一已被填满,鲜活的情景在球体内荡漾,像灌满清油的廉价水晶球——正是“广识者”赠与他的灵魂毒药。意识到此行的目的地,杰罗姆忍不住一阵心虚。

沉默中离开厅堂,三人悬在房檐边上蹒跚西行。雷文在最前,杰罗姆居中,先知怀里依旧抱着茁壮的向日葵,花朵也许是一件重要道具?心理上杰罗姆仍然拒绝新的上下方位,两尺开外那片刮风的虚空如此真实,不论怎么确认“这只是幻觉”都嫌不够说服力。交换了上下方向后,明媚的山谷城镇瞬间化作险山恶水,杰罗姆经历过众多风险,但不包括“因重力反转跌出大气圈”这种。对此他相当缺乏概念,万一脚底打滑落入那片稀薄地带将会造成何种后果。没准高空的乱流会把他撕碎,低温和低压也能帮帮忙……胡思乱想着,他逐渐愿意接受自己脑子有病的结论了。

小心翼翼爬过一段又一段引水渠,杰罗姆留神着脚下的苔藓,三人在吊索、悬梯、滑轮组成的障碍中蝙蝠般穿梭,直到抵达一栋相邻的建筑物,他勉强认出这是集风器的安置点。雷文掀开宽大的气窗,率先跳了进去,气窗“嘎吱”关闭后,里头是条旧水泥雨道,杰罗姆偷偷舒一口气。接下来单调的直路无穷无尽,他们沿着管道走了又走,头尾颠倒变得不成问题——水泥结构四四方方,每个面都一样,只能通过天花板上电压不稳的顶灯确定位置。带路的雷文故意出难题,行进时不断在天花板和墙壁间切换,三人完全变成了爬墙的壁虎,全不走正常路线。重力感错乱让杰罗姆很不适应,冒牌先知却指出这属于“必要的锻炼”,应该认真学习。

其实走墙壁或天花板有不少好处,即使碰上复杂地形也很少遭遇障碍,杰罗姆跟着他俩螺旋形前进,十几分钟过去,等他感到恶心想吐时雨道终于见了底。面前的空间豁然开朗,三人进入一座圆顶大屋的底部。

抬头看那漏斗形屋顶,圆心附近开了个直径约十尺的洞,内壁潮湿而光滑,深度难以测量;一排进气孔绕圆屋的基座一周,他们进来的地方属于其中一个气孔。雷文碰碰墙壁,立即浮现出一具暗格,暗格内装满复杂的推杆装置。

几柄推杆被拨动,随即响起机械上升的轰隆声。“六号、七号、十六号、十九号、二十二号气锁正在解开。”雷文沉声道,“保持镇定,气流会把你送到地方。”

杰罗姆服从先知的安排,站到圆心正下方,脑袋上是黑色的洞口。随着推杆运动,大量冷风呼啸涌入,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杰罗姆忽然感到飘飘然……不,是彻底飘起来了。

“呼吸,森特,吐出空气。”她满头乱发与向日葵一起狂舞。

迅速增加的不安接近了临界点,气流汇成一股巨力,扯着他越发靠近顶部的黑洞。杰罗姆最后时刻才反应过来,惊恐地望她一眼。“风送器”这个词拂过脑际令他如蒙锥刺,深心里紧缩了一下。先知并不作答,气流瞬间淹没了他,整个人被“砰”的发射出去,消失在黝黑的洞口处。

飞行速度堪比离弦之箭,血液从杰罗姆的视网膜短暂剥离,失明和神智模糊一齐抓住他。抛射的过程中,他感到全部体液涌向双腿,耳膜差点被压力洞穿。糟糕的是,这条输气管并非笔直,竟还有不少分叉!杰罗姆本能地意识到自己两度拐弯、差点脱离气流的保护、同炙热管壁发生好几次小摩擦。

——皮开肉绽皮开肉绽皮开肉绽……

眼前闪过骨折截肢等种种惨况,慌乱中他不知从哪挖出一段尘封的回忆,猛想起当年在协会见过的场面。

协会的内勤机关“紫蔷薇”位置偏僻,办公地点接满一道道金属圆管,负责把小件物品和纸张文书在各部门之间快传。这套气力输送装置省钱又省时,是协会核心工作网的最低保证,以防思感网络崩溃造成的通讯中断。当初看许多金属筒装满纸卷,被气压推着漫天飞,杰罗姆跟其他参观者一样颇感有趣。没想到有天自己会变成一捆肉卷,连保护用的金属筒都给省了,可真够节约。

耳边传来骇然的惨叫,杰罗姆意识到身体开始减速,他如同一块劣质海绵差点被甩出汁来。加速快且恐怖,减速更是十倍的折磨,幸亏只持续了三五秒。接着他浑身一轻,团成团跌进大量黏胶状物质中间,摆脱惯性的过程让腹腔内排山倒海,几块内脏似乎发生了位移。

睁开半瞎的双眼,他痛苦沮丧,全身上下散了架一般,或者像一尊被烧化的蜡人。口中含糊地诅咒着,杰罗姆慢慢找回了各种感官。噩梦般的时刻过去,视力稍一恢复,他发现有人正关切地握着他的手,一双眼睛泪光莹莹,口中连声乞求:“别离开我!千万别……能听见我的话吗?”

他隐约知道那是位美貌女子,表情万分焦急。女子左右还有几颗脑袋探出来围了一圈。杰罗姆能认出他们的轮廓,知道这些都是自己人,但却辨不清每一张脸孔。

“怎么办?现在怎么办?”这是自己学生的声音。杰罗姆头一次听狄米崔用这样惶急的腔调说话。

“败势已成,再不突围就走不了了。”

声音沉而有力,听上去相当熟悉,却暂时对不上号。杰罗姆张张嘴,低哑地说:“扶我起来。”

在众人搀扶下他支撑起身体,花好一会儿才搞清楚状况。众人身处一座小丘顶部,周围曾经茂密的白桦林被砍伐殆尽,半截树桩像一尊尊小坟包。小丘下的山谷很深,谷地间旗帜林立,长矛和盔甲反射着火把的光,带来绵延数里的肃杀的浪潮。杰罗姆眼光兜转,意识到他们已深陷重围,被逼到了绝路上……敌军阵中高擎着三个罗森重装步兵团的团徽,另外几幅画有家徽的陌生战旗被挑在骑士的矛尖上跳荡,敌军像发现了腐肉的秃鹰盘旋不去。

至于自己的队伍,不仅势单力孤而且人人带伤,靠两排烧焦的尖木栅勉强与敌对峙。号角声响起,敌军先头部队铁蹄猛踏,撒出漫天箭雨,耳畔战鼓如雷,燃烧的森林把天空映成明黄色,随风送来浓烈的枯草和沥青味。

杰罗姆听见自己说,“镇定,还有机会——”可一声**打断了他,让他感到事情不对劲,低头去看左边的胸膛。原来一根羽箭射穿了锁甲,尖端由背后突出,半截箭簇洁白如洗,鹅毛上还粘着一只小飞虫……飞虫嗡嗡振翅着,徒劳地尝试起飞。

“该死。”

内心涌起强烈的愤恨,有一秒他几乎怒而拔箭——拉着他的手突然变成了一块冰,女子不复原貌,积木似的破碎了。

“集中精神,你差点陷进去。”声音里带着责备,“停止被情绪左右。万一信假成真,‘广识者’会永远捉住你。”

杰罗姆?森特打着寒战醒过来。或者说变得更糊涂了。

凭他目中所见,三人其实受困于一只小小的液泡内,隔着纤薄泡壁,小液泡悬浮在无尽的胶体海洋中。这片海色泽幽暗,凝胶状物质不时“噗噗”裂开制造出无数气泡。杰罗姆死盯住距离最近的一枚——气泡里装着他刚经历过的一幕,酷似放大镜下失真的一瞥。

目光黏在气泡上难以自拔,杰罗姆看它不断上浮,突然由内而外炸裂开来。一瞬过后,山丘,野火,敌军,统统消失不见了。

“究竟怎么回事?”

约瑟夫?雷文道:“这里位于‘广识者’体内,是充满不确定性的空间,每个液泡代表一种现实的选择,只要具备足够能量,每个液泡皆有化为实现的可能。”

“包括刚才炸开的?”

“C女士”望着杰罗姆。“你要明白,世上不存在既定的命运。”

雷文摇头。“既定的,待定的,未定的,修辞无所谓。关键是,当你处在大人物的目光下,你身上将不存在任何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