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落街头、身染“脏病”的宝钗在大兴镇的街头偶遇了水溶与黛玉一行,自是不愿意放过这根儿好容易才自天上掉下来的“救命稻草”,因不管不顾便一面语无伦次说着相认求救的话儿,一面顶着自己脸上那已化了脓梅花形疮疤,便猛地向黛玉扑了过去。
黛玉癖性喜洁,那里见得这些东西?况她脸上那疮疤又着实太过狰狞,以致黛玉乍见之下,竟惊惧恶心得忘记要避开了,幸得水溶眼疾手快,忙伸臂抱了她飞出几丈开外,方险险避过了她。
然宝钗落魄了这么些时日,身上的病亦是日益加重,却无钱无地方医治,又岂会轻易便放弃了眼下这个极有可能是她最后生还可能的大好机会?因在一次扑空过后,很快便稳住身子,以更快的速度,朝水溶与黛玉避开的方向跌跌撞撞的扑了去,口里还凄楚的哀求着:“林妹妹,瞧在好歹姊妹了一场的份儿上,你就救我一救罢……”奈何未等到她靠近,水溶已眼明手快的隔空点了她的麻穴,当下便见她一个站立不稳,重重仆倒在了地上。
宝钗动弹不得、四肢麻软的躺在地上,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是被水溶点了穴才会如此,只当是自己的病情又进一步加重了,心下攸地被极度的恐惧与绝望所填满,竟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大哭的同时,又不由怨恨起老天的不公来,却未想过,若非是自己一开始便存了“青云之志”,一门心思往上爬,不自量力去招惹了水澈,今日又怎么会落到如此下场呢?
原来当日宝钗因薛蟠调戏打骂忠顺王府小世子之事,惹得水澈大怒,继而迁怒到她身上,将她赏与自己的小厮们轮流狎玩了十余日后,又丝毫儿不顾及往日的情分,径自将已是满身伤痕、身心受挫的她扔到了自己名下的勾栏院“万艳窟”,自此,宝钗真正的噩运,便算是开始了。
刚至万艳窟那会儿,宝钗还顾念着自己好歹是千金小姐的身份,且心下终究还是有几分廉耻之心的,说什么亦不愿意接客。然那万艳窟的鸨母可是受过水澈“特别交代”的,又岂会轻易便放过了她去?鞭打、针戳、泼水、饿饭……等层出不穷的磨人手段轮番上演,且还不会留下什么明显的伤痕。宝钗打小儿娇生惯养长大的,几时受过这等苦?不过只捱了三五日,便再捱不下去了,偏又没有寻死的勇气;当然,亦没有寻死的机会,鸨母派来监视她的几个粗使婆子可一直在侧不错眼珠儿的盯着她呢,没奈何,她只得委委屈屈的点了头,答应了接客。
因她本就生得美艳丰满,兼之好歹是大家小姐出身,琴棋书画皆通,通身的气派自然远非寻常青楼女子们所能及得上一二的,故而很快便艳名远播了,来寻她的回头客几乎不曾踏破了万艳窟的门槛儿。
被男人奉承得多了,眼见自己为万艳窟挣的银子亦多了,宝钗一颗原本满含绝望的心,亦渐渐活络了过来,因谋生了要多存点私房银子,将来或是为自己赎身,抑或是悄悄儿逃离这里之意,遂寻了一个机会与鸨母谈条件,要与鸨母按三七来分自己接客所得的银钱。
满以为鸨母近来待她好了许多,且自己已然是万艳窟的“摇钱树”了,鸨母心下虽不一定情愿答应她的条件,但最终碍于情势,仍不得不答应她。却不想,鸨母一闻得她的话儿后,立时便翻了脸,骂她‘忘了本的小娼妇,老娘供你好吃好喝好穿,还让你天天被人星星月亮般捧着,你倒好,不过才只过了几日好日子,倒忘记你是谁了!’,又骂她‘不要以为老娘这里没有比你更美更浪的姑娘,老娘便会凡事依着你,只要老娘手里有银子,像你这样的货色儿,那是要多少有多少,你最好趁早死了这条心,否则老娘皮儿不揭了你的,腿不给你打折了!’
骂完以后,她又特意遣了两个身强体壮的婆子来,美其名曰‘伺候’她,实则是寸步不离的监视着她,连她之前悄悄儿背着人攒下的少许体己银子亦搜了去。如此情况下,宝钗除过绝了离开的心,安心待在万艳窟接客之外,那里还有其他路可走?因只能听天由命,同时尽量拿好话儿来悄悄宽慰自己,这里虽下流腌臜,好歹衣食无忧,她一个弱女子,又无依无靠的,若果真离了这里,只怕连一日都活不下去,离了这里,又能往那里去呢?罢了,自此就安心呆在这里罢。
不想就在她决定了自此都安心呆在万艳窟之后不几日,变故却发生了:先皇猝然驾崩了,太子殿下水泓顺利登基,如此一来,与太子素来不对盘儿的水澈自然很快遭了殃。
对水澈遭殃一事,宝钗其实是暗自拍手称快的,她可一刻都未忘记过,自己之所以落到今日这般下场,皆是他一手造成的!然她很快便乐不起来了,只因随着水澈的被夺权被圈禁,大皇子妃洪氏为了府里上下几百口子以后的生计,召齐府里所有的大小管事,要合拢水澈名下所有的产业,并关闭一些生意兴隆、但却不是作正经生意的店铺,只留几家生意一般、作正经生意的店铺便好,以免再让人抓到什么把柄,被水泓趁机斩草除根。身为京城最大的“销金窟”,万艳窟自然首当其冲,第一个便被关闭掉了。
如果只是万艳窟被关闭,对宝钗尚不至于造成太大影响,她虽一直被鸨母遣来的婆子时刻监视着,然婆子们都是些个见钱眼开的家伙,只要她多给她们一些好处,自然能堵住她们的嘴,故而她仍是背着鸨母,悄悄儿存了一笔体己银子,数目虽不大,要保证三五年之内衣食无忧,却亦是问题不大的!因此对水澈被贬、万艳窟被关之事,她心里是喜大于悲的,毕竟自此她便可以得到真正的解脱了。
却不想就在她暗自喜悦庆幸之时,当日她与水澈那一段“露水姻缘”,竟不知被那个好事之人,捅到了大皇子妃洪氏跟前儿去,且那人为了能更讨好洪氏,竟将之前薛蟠触怒忠顺王府小世子,以致惹得忠顺亲王大怒,最后更是因此而暗中与太子一派靠拢了之事添油加醋说了出去!
洪氏其实是早就知道宝钗存在,心中亦是恨得牙痒痒的,只不过碍于水泓,一直未曾表露出来过罢了。如今被人忽然这么一旧事重提,且又闻得中间还有这么一段公案,登时便勃然大怒,立意要弄得宝钗求生不得,求死不得!因密遣了几个心腹之人,趁夜去将宝钗剥得精光,仅用一条薄毯裹着捆了,便悄悄儿送到了离京城百来里远的大兴镇上的妓院“丽春院”里;又重金收买那里的老鸨,令其只管让宝钗接客,来者不拒,不要在乎银子,一天能接多少便接多少,且来人越肮脏粗鄙越好。
丽春院的老鸨可不像京城勾栏院的鸨母们那般目光长远,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却想不到凭宝钗的姿色,只要稍加调教,以后定是可以日进斗金的!因当下便满脸堆笑收了大皇子府的银子,次日便开始不遗余力的按照“金主”的指示,让宝钗接客了。
大兴镇原不比京城那般繁华,丽春院亦远远及不上万艳窟那般,非达官贵人进不去,相形之下,镇上的男人们便实在是太肮脏太下流太粗鄙太不堪入目了;尤其鸨母又受了大皇子府的重金收买,与宝钗选的人,更又是那粗鄙之中最粗鄙的,不下两月,宝钗便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宝钗不久之后便发现,自己的下体竟开始发痒发痛,且渐渐长出了一些个呈梅花状的脓疮来,饶是她一旦不接客时闲下来便拿出悄悄儿央人去镇上药铺抓来的草药熬的汁水又洗又敷,仍是不见丝毫儿好转;她又不敢告诉鸨母并求她让自己歇息几日,好生养养病,生恐因此再为自己招来一顿毒打,因只能一直若无其事的瞒着。
然随着那些个脓疮的日益溃烂恶臭流黄水儿,她往日的那些个老“主顾”们都先后警觉了,于是渐渐便再不来了。鸨母见状,自是生了疑,因厉声逼问了她一阵儿,方得知她竟已染上“脏病”了,当下便又气又怒又急又怕,避她如蛇蝎了。又恐此事儿一旦传开,会影响到丽春院的生意,遂只准宝钗穿了身上那件衣衫,其他一应衣衫物品不准带走,撵了出去。
宝钗心知自己在大兴人生地不熟的,又无依无靠,没有银子傍身,且如今还身染疴疾,一旦离了丽春院,真真是只有死路一条了,因说不什么亦不肯离开,只管又磕头又作揖的哀求鸨母。却不曾想过,以鸨母那唯利是图的性子,又岂会留下她一个再无利用价值,只会吃白饭,甚至还会影响到自己生意之人?当即便命两个大汉儿将其拖了出去扔在了大街上,且严辞警告她不得再踏进丽春院一步,否则一定乱棍打死,横竖她是连户籍都没有之人,便是真打死了,官府亦不会认真追究的!事已至此,宝钗那里还敢再留下?说不得只能哀哀戚戚的离了那里。
只是她娇养至这么大,原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除过那些个不能当饭吃的弹琴作诗等技艺外,便只剩下勾引男人的本领,并无一技傍身,除过沦为流莺暗娼,那里还有其他生路?于是她当了自己身上仅剩的一对耳坠,在当地居民家里恁了一间小屋,便又开始了自己的流莺生涯。
她却忘记了自己是有“脏病”在身的,那些个惯爱寻花问柳的欢场老手们,又岂会瞧不出来的?即便是被她的脸子所迷惑,跟了她回自己的小屋,一旦裸裎相见,皆是立时大怒,旋即便骂骂咧咧的穿上衣服,避之如蛇蝎的拔腿去了。如此情况下,她的“生意”自然好不到那里去,以致很多时候,她都不得不忍饥挨饿的去街上胡乱晃荡,以期能寻下一个外地的客商或是那些个没什么经验,瞧不出她身染“脏病”的男子,好换回自己的膳食!
祸不单行的是,那些个梅花形状的脓疮,渐渐开始蔓延到了她的身上甚至脸子上去,以致她不独连隔三差五方能有的“生意”亦再一旦接不上,还被她恁房子的主人家瞧出了端倪来,登时便大怒,因毫不客气便撵了她出去,并一把火烧了她之前所居的那间屋子,连同她为数不多的几两存银及几件衣衫,亦烧了个干干净净。
饥寒交迫、走投无路之下,她只能开始沿街乞讨了。然不知道是谁将她身染脏病的消息放了出去,以致大兴镇上所有人,不管认识不认识她的,一见了她便都避如蛇蝎,更不要说施舍银子钱或是吃的给她了,她只能栖身于镇外的破庙里,靠着一点子偶尔有不知情的过往客商旅客们施舍的吃食苟延残喘。
然越是活得艰辛,她却越没有自寻短见的勇气了,她只能寄希望于上天保佑她,让她在每日睡下后的第二日醒来,就发现自己这么久以来的惨痛经历,都不过只是一场噩梦罢了,她还是金陵薛家的千金小姐,她还是在呼奴唤婢的活着,而非像现在这样苟延残喘!奈何她身上的病却是一日重似一日,甚至已经严重到了她一日几次痒痛到要以头去撞墙的地步了,她清楚的知道,自己若再得不到及时的治疗,只怕是活不了几日了!
强烈的求生欲望,让她很快便将希望寄托到了她往日的一些恩客们身上,她想的是,若他们爽快的给她银子去瞧病也就罢了;倘他们不肯,她就到处乱说他们与她往日那些艳事,甚至坐到他们家门口儿去,不怕他们不就范!
所幸这个“破罐子破摔”、“玉石俱焚”的做法,倒还真为她要到了一些银子,让她在付出了较之普通人几倍甚至十几倍的价钱后,到底是得到了镇上郎中的治疗。但她的病原非无药可医的,郎中所能作的,不过是用药稍稍遏制一下其扩散的速度罢了,治标不治本,却还不能断,否则便会引起更强势的反弹,因此不下一月,她便再没有银子去支付那高昂的医药费了。
彼时镇上一多半儿稍稍有点银子钱的男子都被她逐次威胁,给过她银子了;而他们的娘子,亦都有所耳闻了,虽生气恼怒,却更在乎自家的利益,遂严令各自的夫婿,不得再给她一个钱,若是她要闹,只管让她闹便是!男子们得了自家老婆的“赦免”,自是没了顾忌,于是宝钗又一次找上他们时,便再要不到银子,反而会招来一阵谩骂或是毒打了,譬如此时此刻。
宝钗昨儿个夜里又被钻心的痛痒折磨了一日,今儿个一早起来,便换了自己唯一一件儿稍稍干净点子的衣衫,欲上街瞧瞧有没有可能遇上一个“熟人”,讨得几两银子看病去。庆幸的是,她才上街不久,便瞧见了她往日的一个出手比较大方的、此前已给过她一次银子的恩客吴大爷。她自是喜出望外,因忙赶了上去,便欲故技重施。
却不想,那吴大爷前日才得了自己老婆的“赦免”,正是心中有愧之时,且亦怕真沾染了她身上的脏病,对她自是避之不及,又岂会再给她银子的?只是宝钗好容易遇上他,亦是不肯轻易放弃,于是一个要走一个要留,便在大街上当众拉扯了起来。拉扯了片刻,吴大爷不耐烦了,禁不住骂骂咧咧的开始对她拳打脚踢起来,于是方有了之前黛玉他们所看见的那一出儿!
且先把话儿说回。如今宝钗虽被吴大爷拒绝,却见出来替自己打抱不平的,竟是黛玉主仆与另一名她不认识的华服男子,料想是水溶,心下不由又悲又喜,悲的是都是一样儿的人,为什么黛玉便能活得这般好,且还有这样出色的男子相伴终身;喜的则是,黛玉一向心软,便是往日在贾府时她们并不怎么交好,好歹姊妹了一场,她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因忙哭着叫着便扑了上去欲向她求救,奈何却被水溶点了穴,动弹不得,因只能仆在地上失声痛哭了。
彼时黛玉窝在水溶怀中,已回过了神儿来,虽尤惊魂未定,好歹不若方才那般恐惧,因闻得宝钗一再在地上哀声儿唤自己“林妹妹”,遂强忍着嫌恶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到底自她的轮廓及她的声音上,确定了地上之人便是当日那个在贾府时眼高于顶、心思活络,最善捧高踩底的宝钗!
虽先前在贾府时对宝钗素无好感,之后这两年,二人更是几乎什么交集都没有,然乍一瞧得她落得如此惨状,黛玉心里还是忍不住浮上了几分同情与不忍来,毕竟便是换了任何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在自己眼前这般凄楚,寻常人亦是会油然生出几分同情来的,何况她与宝钗,好歹还算曾相识一场?便欲上前几步,问问她到底需要什么帮助去。
不想未及举步,水溶却好似猜到了她心里的想法一般,圈着她的手臂攸地稍稍使了几分力,方皱着眉头沉声说道:“给她些银子可以,但却不能再进一步的帮助她。”昔日她与水澈的关系,他可是知之甚详的,亦对当日她撺掇水澈去求娶黛玉之事有所耳闻,若非因为事情最后并未造成太大影响,反而让他们因祸得福,被水百川赐了婚;且那一阵儿他又诸事缠身,抽不出时间来与之算账,他早让她受到应有的惩罚了。如今偶然遇上,他不袖手旁观甚至是落井下石都已算是好了的,还想要怎么去救她呢?给她一点银子,已经是他的底线了。
后面儿百灵亦满脸嫌恶的接道:“当初在贾府时,咱们姐妹便瞧不上她那张狂样儿,那里有大家姑娘的气度?今儿个落得如此下场,亦是她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况她还一身的……‘脏病’,活在这世上只会害了更多的人,姑娘可别一时心软,又与咱们捡个大麻烦回来!”
黛玉见水溶眉头紧皱,薄唇紧抿,知道他今儿个是说什么亦不会让自己多帮助宝钗的,不由仰头笑道:“哥哥想到那里去了,我是那等没有分寸之人吗?”因命身后紫鹃百灵将身上的银子银票都都悉数取了出来捧到自己手里,又轻轻挣脱水溶,缓缓行至宝钗跟前儿蹲下,将其都放在了她旁边的地上,方轻声说道:“薛姑娘,今儿个出门出得急,身上只带了这点银子,你且先收着,好生去瞧瞧病罢。明儿亦别再这样儿不尊重的当街与人拉拉扯扯了,一个人一定要先学会尊重自己,才有可能为自己赢得别人的尊重!”
一席话儿说得宝钗心里一震,亦忘记要哭泣了,只是沉浸在黛玉的话儿里,连他们一行何时走的,自己的身体何时又能活动自如的都不知道。彼时她方顿悟了缘何黛玉会有今日的好日子过,盖因她素来都自尊自爱,视名利权势如浮云,始终只坚持做最本色的自己啊,不像她,打小儿便被名利权势蒙蔽了双眼,以致她看不清楚什么才是最珍贵最值得她珍惜的,更致使她落到今日这般落魄的局面,她都是咎由自取的啊!
突如其来的醍醐灌顶,让她在又伤痛又后悔之余,竟忍不住趴到地上,呜呜的痛哭了起来,眼里那悔恨的泪,更是大滴大滴的掉下,怎么亦止不住,只是世上却没有后悔药卖,如今她惟一能做的,便是徒劳的哭泣了……
半个月后,一队客商进京经过大兴在一座破庙里歇脚时,无意发现那里竟有一具散发着阵阵恶气、高度腐烂了的女尸,现场并未留下任何有关她身份的线索,客商们不忍瞧见其暴尸荒庙,遂去镇上买了一具薄棺来将其装殓并下葬,因不知其姓甚名甚,故在立墓碑时,只能竖了一个无字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