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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Chapter 10

肩舆抬着我,匆匆返家。满头汗水,下腹沉甸甸的,能感觉到胎儿不安的蠕动。疼痛每隔几分钟袭来一次,如涨返潮一般,涨了又返,涨了又返。竟是要生了,比之前估计的时间早了近半个月。只能连声催促抬肩舆的奴隶,快点,再快点。

回到家时,稳婆已经请来。她经验丰富,丝毫不见慌乱,镇定地吩咐女奴去烧水、准备各种物品,并让孩子们离开产室。

玛塞拉抓着我的手,不肯离开,满脸担心:“妈妈,你是要生宝宝了吗?会不会很疼?”

羊水破了,打湿身下的床单。我忍住疼痛,安慰她:“你不是看过小猫出生吗?猫咪生宝宝时,会发出咕噜噜的满足的声音,不会痛苦地大叫。所以,不会很疼的,你别担心。先带弟弟们出去玩,不要进来,好吗?”

她这才点点头,拉着马库斯出去了。

这不是我的初次生育,比上次多了心理准备。但因是早产,胎位不正,过程十分艰难。疼痛一波一波地袭来,宫口开得缓慢。稳婆为我灌下了两次催产的汤药,却收效不大,反而加剧疼痛。

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女主人公说:我宁愿提着盾牌打三次仗,也不愿生一次孩子【注1】。分娩的痛苦,实在是难以描述的。

疼痛宛如船锚,把我钉在床上,整个人都在汗水中漂浮。临产的阵痛持续了五六个小时,我听见自己变调的尖叫声在房间里回响。嘴唇被咬破,只能咬着毛巾。

傍晚时,我被人扶着坐上产凳,但孩子迟迟不愿出来。连处变不惊的稳婆都有些着急。室内点燃了众多油灯,摆上好几面镜子,以供照明。有一会儿,我甚至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

最终,婴儿离开我的身体,响亮的啼哭声扬起,像在宣告自己的诞生。而精疲力竭的我,虚弱得无法言语。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缓过劲来。德思玛喂我喝了一些加入草药的温热汤剂,但头仍是昏昏沉沉的。

稳婆把孩子抱过来。是个女孩,被洗净了,裹在襁褓里。这个刚出世的小生命,肉桂般的颜色,又红又皱,眼睛鼻子挤在一块。明明这么丑,我却觉得珍贵无比。

可怜的孩子,未出世时就失去了父亲。我只想补偿她,把世间最好的一切都给她。她停止哭泣,还睁不开眼,小嘴打了个呵欠。

门外传来一阵喧嚣。我还来不及询问是谁,门帘掀开,安东尼大步走进来,远行归来风尘仆仆的样子。他在我床头站住:“你还好吧?”

“还好。”

他颔首:“那就好。我们刚入城,就听闻你的孩子即将出世。”

“我们?”我注意到他用词的复数。

“签署协议之后,我和你的弟弟一同归来。”

我静了刹那,忍不住问:“他没有说什么?”

“刚听说消息时,只知道你这次是早产,情况凶险。我匆匆赶回来,也问他要不要一起过来看你。但他说他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这边也帮不上忙,就不过来打扰了。”

上次分娩时,盖乌斯对我或许还有真切的关心。毕竟那次是他的孩子。而现在,我们身处不同的阵营。若我死于分娩,或许对他来说,才是个好消息。

室内焚烧的香料气息,盖过了残留的血腥气。我把目光转向襁褓中的女儿。幸运的是,稳婆说,虽然早产,但这个孩子很健康,仿佛有神灵庇佑。

安东尼似乎想伸手碰触一下婴儿,但还是放弃,笑道:“我手上的皮肤粗糙,还是别伤害了这么娇嫩的女孩子。”他又看了看我:“这孩子像你。”

我知他不过是随口胡说。刚出生的婴儿总是丑丑的,根本看不出像不像。

他又问:“你的女儿,还是跟随她父亲的名字吗?”

按照传统,女孩在出生八日之后才会被命名。不过安东尼行事不羁,并不拘于这些陈规。

我微笑:“当然。她也叫玛塞拉,我的小玛塞拉。”

“那么,现在家里有两个玛塞拉了,不好区分。要不要给她一个小名?”

在罗马,男孩子才有小名,女孩子不那么受到重视。只有安东尼这样不在乎传统的,才有此提议。

垂首看着婴儿,忽然想起,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曾以他在图利获得的胜利荣耀,给刚出生不久的盖乌斯一个小名:图利努斯。那时我羡慕甚至嫉妒,嫉妒那个刚出生就被视为珍宝的男孩。

“图丽娜。”我开口道,“小玛塞拉,我叫她图丽娜,纪念我的父亲。”【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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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尼与盖乌斯签署的《布林迪西协定》,重新瓜分了整个罗马的势力范围。以伊利里亚的斯科德拉城为界线,从这座城以东到幼发拉底河为止,所有的行省和岛屿都属于安东尼;以西到海洋为止,则属于盖乌斯。雷必达统治阿非利加,以盖乌斯所给予他的地方为限。

这些都不奇怪。盖乌斯仍然获得了意大利本土,而安东尼得到了富裕的东方。一个关键之处在于,协定中还明确规定,安东尼将对帕提亚人作战,而盖乌斯必须与小庞培作战,不能议和。

如此一来,盖乌斯之前与小庞培的私下合作,必然瓦解。安东尼这样做,或许与我之前的提醒有关。这让我首次产生了一种胜利感:我能破坏盖乌斯的计划。

但出人意料的是,盖乌斯刚回到罗马,便宣布了十日后将举行婚礼,新娘是斯克瑞波尼娅。既然他与小庞培的合作不可能实现,为何还要娶她?

这个疑惑,我向安东尼提出。他却打趣:“或许,你的弟弟就是喜欢斯克瑞波尼娅那样的女人。虽然她年龄比他大,但成熟的女人也有成熟的好处。据说,有些幼时缺少母爱的男人,长大后会格外青睐年龄比自己大的女人。”

在他意味深长的目光下,我有些不自在,搁置了这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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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婚礼,向安东尼和我都发来了请柬。安东尼前往参加婚礼。我借口刚刚生育、身体不适,没有一同前往。安东尼让我为他挑几件贺礼,我便从他的收藏库存清单中随意选了几件,命人送去。

每件礼物都奢侈华贵,符合其主人的一贯风格。但我知道盖乌斯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淹没在大堆的新婚贺礼之中,大概他也不会注意。

只是不曾想到,在我产后休养的这段时间,最常来陪伴我的人,竟是西赛丽娅。一开始,我还对她颇有戒心。但后来发现,她是真的对我毫无敌意。我的态度便也柔和下来。

她非常善于化妆打扮,甚至主动提出为我梳头。梳头前还有头部按摩。温暖的双手十指从前额往后推按,柔软如同油脂。梳头的动作娴熟而轻柔,修长的手指与梳齿插/进长发,连一根发丝都不会扯到。每次从头到尾长长地梳一下,发丝就显得更光滑些。

我静坐在凳子上,女奴将长柄镜子举到可供观看的高度。清晨的光线正好,香盒里散出一丝干燥的桅子花和丁香的香气,冲淡了婴儿的奶香。柱廊上很安静,只能听见发丝摩擦象牙梳发出的沙沙声。身后西赛丽娅梳头的动作,似乎有种安定心情的作用。

柱廊外的庭院里,玛塞拉正在荡秋千,秋千吊在两棵杨树的树干上,荡来荡去,风吹动她的裙摆。马库斯和安提勒斯在树荫下相互踢皮球,优鲁斯坐在一旁观看。

侧过目光,我看向镜子里的西赛丽娅。她是希腊人的打扮,长发用金绳挽成发髻,宝石坠子低垂耳际,神情温柔而专注。那微笑的模样有种清甜感,像某种柔软多汁的果实。难怪女王重用她。

我习惯与她闲聊,其中也难免有一分试探之心。对那位与众不同的女王,我不是不好奇的。

“在亚历山大里亚,你也是这样为女王梳头吗?”我一边问,一边从小圆盒里挑了一些润肤膏抹在手上,轻轻揉开,使肌肤润泽起来。近来天气有些干燥,这是西赛丽娅推荐我使用的,据说是埃及女王的宫廷秘方。我只能辨出其中含有鹿茸粉、肉桂、柑桔花、番红花的成分,还用了玫瑰油来提香。无论如何,效果很好。

“是的,我曾每日伺候女王梳妆。”她有副好嗓子,声音细润如水晶敲击。再加上温和的语气,无论什么话都能说得妥帖轻柔,让人生出亲近之心。

“女王的时间必定格外珍贵。而对于女人而言,梳妆打扮总要浪费太多的时间。”

提到女王,她神色间流露出真心的钦慕:“在我们伺候女王梳妆时,有奴隶为她朗读各种汇报上来的文书,她口述批示。不会耽误时间。”

我颔首,不再追问。罗马的女人管理一个家庭尚且不易,何况管理国家?那已超出我的想象之外。

梳妆结束,保姆把刚起床的图丽娜抱过来。这些日子以来,襁褓里的女婴已脱去了刚出生时红彤彤的丑模样,肤色洁白,双眸清亮,一笑就露出右边的酒窝,像海星一样伸展四肢。我轻轻勾起她的小手。她握紧了小粉拳,撅起小嘴,咿咿呀呀地扭动,可爱得让人想咬上一口。

“您的女儿十分可爱。”坐在一旁的西赛丽娅含笑夸赞着,又轻轻揉了揉襁褓的柔软布料,“婴儿肌肤娇嫩,最容易伤着。这布料除了需要仔细揉搓过,还得多用沸水煮几回才好。”

最近的相处,让我能够分辨,她是真心喜欢孩子。

“你应该为安东尼生孩子。”我没有言外之意,因为的确不介意。缺少感情的婚姻,不会介意配偶的忠诚,就像罗马的绝大部分婚姻一样,“安东尼和我都不会亏待孩子,也不会限制孩子的数量。再多的孩子他也养得起。”【注3】

“谢谢您的宽容和善待,”她对我坦言,“您放心,我更喜欢女孩子。若是男孩,我会把他送走。”

看来,埃及女王对安东尼,依然视利益重于感情。女孩不会构成威胁,而男孩身上就存在变数。不允许男孩的存在,不是因为感情,而是为了利益。

“小凯撒的婚礼,您不去参加吗?”她转开话题。我察觉到其中的一丝试探。

“何必前往。他不会真心欢迎我。”我轻轻合了合眼,漫不经心的语气,“他曾说过,我与他的关系,只是敌人而已。”

“那毕竟可惜。没有转圜的余地?”她在仔细地观察我,就像祭司从占卜上寻找答案。

我冷漠一笑:“你看我生下图丽娜以来,他可曾有派人来传达过一声礼节性的问候?”

盖乌斯待人接物面面俱到,无论对什么人,都不会失礼。而现在,他对我是全然不闻不问。我们的关系,尚不如逢场作戏的陌生人。

静了片刻,她提起一个新的消息:“说到孩子,女王也正在孕中,预产期是十一月末。”

我默默推算了一下时间:女王最初有孕,应是之前安东尼与她在一起时。

“孩子的父亲是安东尼?”我问。

她颔首。

女王真是厉害,曾经生下凯撒的孩子,现在又有了安东尼的。

我微笑:“祝她和她的孩子平安顺利。我会为此准备一份贺礼,也是上次的回礼。”

女王怀孕,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但也坏不到哪里去。无论如何,安东尼的心都在女王那里,增加一个孩子也不过是让她多一份筹码。她现在站在安东尼一边,我们就不是敌人。尤其是女王的儿子凯撒里昂,注定了将是盖乌斯的天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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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上看,在这段时间,掌握罗马大权的两个男人之间,保持着友好的合作。他们共同处理国家政务和军事,一起发布命令、检阅军队,彼此都表现出了体贴与风度,似乎意气相投。

民众普遍认为,和平女神至少将在短期内眷顾意大利本土。罗马人热衷于战争,但仅限于能收获荣耀、土地与大量战利品的对外战争,例如凯撒的高卢战争。而对于只能带来伤害的内战,民众十分厌恶。这次联盟让罗马人松了口气,即使它注定是暂时的、脆弱的。

人们依然以为盖乌斯与我关系和睦,甚至有人把盖乌斯与安东尼的友好相处归功于我在他们之间的斡旋、调解。于是,我成了带来和平的桥梁、妇女美德的典范。此外,这也归功于之前与安东尼关系密切的女人:福尔维娅与埃及女王。按照罗马的传统观念,与野心勃勃、作风强势的她们相比,我这种局限于家宅的女性才是值得赞美的。

何其讽刺,我的好名声来自于我的平庸、我的一事无成。

身为安东尼的妻子,我有责任配合这场表演。无论何时出门,我必须带着至少四名女奴和十名以上男奴,维持庄重的名声,随时接受人们的检阅。坐在肩舆里,我有时感觉自己像凯旋式上的稀有动物,戴着花冠、披着彩带,迎接人们好奇的目光与窃窃私语。

“尊敬的夫人。”不时有人向我致意,而我必须笑脸相迎。

就连新的硬币上也印出了我的头像。我竟成了罗马首位获此殊荣的女性【注4】。

这些都是政治宣传。由于共和国的民主传统,在罗马,各种操纵民意的宣传是政治活动的重要环节。

凯撒用拉丁语写下的高卢战记,在罗马宣传了他的赫赫战功。许多有文采的政客会出版自己的书信集或其他小册子,例如西塞罗。建筑上的铭文、大街小巷的涂鸦、各类雕像、镶嵌画上的图案等,都是政治宣传的途径。各类竞赛、表演、大型活动中也融入了对当权者的歌功颂德。那些易于记忆的标语、口号,妇孺皆知,也少不了宣传的影响。当然,还有各种流言和谣言,宛如流通货币一般,是政治宣传的重要方面。

就连诗歌也离不开政治。罗马的诗人大多出身平民,需要依靠权贵的资助。梅塞纳斯就是著名的文学资助者,我通过他认识了诗人维吉尔、贺拉斯等人。而这种资助不是无条件的,写诗的人有必要投桃报李。例如,这一年的执政官波利奥非常欣赏诗人维吉尔的才华,维吉尔写了一首诗献给波利奥。

此诗以宛若天启的预言口吻,赞美一个男孩的诞生。随着这个孩子的成长,世界将变得越来越美好,直到和平幸福的黄金岁月降临人间。六步格诗体的娴熟运用,模仿希腊同类诗歌却又青出于蓝,堪称前所未有的佳作。再加上它迎合了人们渴望和平安定的心理,让人们感受到了终止派系倾轧与战争的希望,很快就在罗马广为流传。

……

籍这男孩的诞生,黑铁时代即将终结,

黄金时代重现于世;

圣洁的露希娜啊,你的阿波罗今已君临人间。

波利奥啊,在你统驭期间,

这个光荣的时代将开始,伟大的岁月运行初度。

你将除净我们罪恶的余迹,

驱走万国永恒的恐惧。

那孩子将在神祈中醒采,

与天神和英雄结伴同行,

统治在他父亲的羽翼下安宁祥和的世界。

……

小男孩啊,你当用微笑来认识你的母亲,

(十个月的时间曾使你的母亲疲乏受苦),

小孩,现在若不以笑容对你的双亲,

就不配与天神同餐,与神女同寝。【注5】

这首诗共六十三行,其中不乏隐晦不明之处,似乎蕴含着某种政治寓意。那些语焉不详的譬喻和象征,引得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有人说,诗中这个开辟了黄金时代的“男孩”指安东尼与我未来的孩子。也有人认为,“男孩”是新婚的小凯撒与其妻将来的子嗣。还有人直接认定他是波利奥之子。

但令我惊诧的,是诗人把孩子的母亲称为“圣洁的露希娜”,并强调她与阿波罗的关系。

如果这里的露希娜是指月神狄安娜【注6】,那么阿波罗是其弟弟。而我的孩子马库斯,生父可能是盖乌斯。如果这不是巧合……

当然,有可能是我想得太多。我也希望是自己想多了。为求得安心,我找到梅塞纳斯。他与维吉尔等诗人交情匪浅。

当我提到这首诗时,梅塞纳斯的嘴角浮起一丝小小的微笑:“很好的诗,不是吗?有些话不能明示,也不能太过含糊。诗歌的措辞需要精心调理,就像调整琴弦的振动,太多或太少都会让音调失真。”

说着,他从榻上坐起来,赤足落在地面上。地面是白色的希腊大理石,比卡拉拉白大理石【注7】的色泽更纯净,但仍比不过他双足的洁白肤色。他从金盘里拈了一枚果脯:“是我建议维吉尔这么写的,用露西娜、阿波罗和男孩的意象。当然,他并不清楚我的用意。”

我的手紧张地攥住:“你知道?”

他悠闲地吃着果脯,仍然维持着聊天气似的口吻:“我知道那些应该知道的,不知道那些不该知道的。‘有时候,忘掉你所知道的,对你有益。’【注8】”

他是盖乌斯的心腹,知道也不奇怪。

我吸了口气,让语气镇静:“我和盖乌斯的关系已然破裂。你现在这样做,可能让他不悦。”

他递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你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我不能多说什么。小凯撒不喜欢我对他的私事多嘴。但我的做法有我的道理。”

我心中有什么被触动了一下,像初春时台伯河上融冰的水面。但很快我推开了这个荒唐的念头,理智回归:“他已再婚,很快会有合法的儿子。你不该故意让马库斯和他扯上关系。”

“无论如何,现在这段时间,要给予罗马人美好的梦想和希望。没有什么比一个能带来黄金时代的孩子更符合这一主题。”他扬唇一笑,用洁白如雪的手巾擦了擦手,避重就轻地转开话题,“夫人,你要不要试试我最近制出的一种蔷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