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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复仇 55B.C.-54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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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比垂滴的蜂蜜还要香甜。

——《伊利昂纪》xviii,109【注1】

我在等待。在阿拉斯托耳【注2】的催促与诱惑中,等待复仇的最佳时机。

真正的仇恨就像酿酒,不会因时间流逝而转淡,只会越酿越浓。就像一颗种子,在心头扎根,抽枝散叶,直至遮天蔽日。漫长的等待,足够让人变得足够冷静,让反复斟酌的复仇计划万无一失。时隔越久的复仇,越是可怕。

对我而言,这是个苦涩而甜蜜的过程,就像普罗米修斯甘愿被饿鹰啄食肝脏【注3】。我依然被复仇神纠缠。她们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在门外,在镜内,在梦中……但只有她们能让我感觉到,我与父亲之间仅存的一丝联系。仇恨让我们更亲密,更接近。只有我能为他复仇。

即使这疯狂的执念背后,唯有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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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盖乌斯制作的丘尼卡,终于裁制完成。原想托人给他送去,但念及许久不曾见到盖乌斯,便亲自带上做好的衣服,前往菲利普斯家。

还未见到盖乌斯,先在前庭见到了母亲。

柱廊上,紫色九重葛垂落如帘,影子投在地砖上,微微摇曳,有一种植物的微凉。小圆桌旁,母亲斜倚在卧榻上。丝绸衣裳铺满长榻,垂至地面。两名女奴正在演奏乐器。

母亲瞥见我之后,屏退了弹琴的女奴。只留一个心腹在身边,为她斟上浓郁的深紫色果汁。杯上的蛇形曲柄镶嵌宝石,仍是古老的样式。她喜欢一切古老、优雅、能够与贵族血统相称的东西。

“你总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忘了这个家。”她持着杯子,淡淡一笑,但眼中殊无笑意。

我不语。

“因为有了丈夫,就忘了你真正的家人,这是最愚蠢的事情。你是无夫权婚姻【注4】,虽然出嫁了,仍然属于渥大维家族,而不是马塞勒斯家族。”她纤细的手指,从银盘中拈起一枚橄榄,“男人都是靠不住的。靠得住的,只有血缘而已。”

若是从前,我大抵会相信这番话。但现在,我不得不怀疑。至少,马塞勒斯是可以信任的。我愿意相信他。

大概是我的神情泄露了想法。她像发现了什么令人惊异的事情,搁下杯子:“噢,天啦,你竟然这么快就爱上了马塞勒斯?也好。人总要傻上一次,后悔莫及,就不会再犯傻。”

“我不是你。你只爱你自己。”话一出口,连自己也意外。我竟顶撞了她。

但我强迫自己直视她,不流露恐惧。我已经是大人了。

若是以前,我定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但这次,她竟笑了,笑得珍珠耳环的坠子也轻轻摇晃:“是的,我只爱自己,因为我不再像你一样幼稚。”

我沉默。

“你不喜欢我,这没什么,我不在乎。但你的弟弟,他只依赖你,你也只被他所需要。你们注定将拥有彼此。”她从榻上起身,整了整裙摆上柔软的褶子,走到家庭祭坛【注5】前。

祭坛上,双胞胎形象的守护神拉瑞斯,站在神龛两侧,倾倒神酒;家庭先祖神【注6】身着托加,神情严肃,被两条大蛇围绕。还有保护家产的匹内兹神【注7】、象征逝去先祖的玛尼兹神【注8】。他们都一动不动,注视着我们。

母亲凝视着神龛,声音低沉下来:“人与人的命运,生来就不同。命运决定了,谁男,谁女,谁健康,谁残疾,谁是奴隶,谁是贵族,谁被统治,谁统治众人。高低贵贱,差若天渊。你享受了命运带给你的福利,就必须付出代价。命运决定了,你首先是渥大维娅,是渥大维的姐姐,然后才能是其他。”

静默须臾,她转过身,看着我,肃穆如维斯塔贞女,却有一种利刃般冰凉而危险的美:“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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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前庭之后,穿过走道,来到列柱中庭。廊柱上爬满了藤萝,让整个世界变成绿色。圆柱之间的楣梁上,悬挂着一些大理石圆盘【注9】,上面雕刻着农牧神和酒神女祭司。风吹过,它们微微摇晃。

和以前一样,栏杆边的软榻上,盖乌斯坐在那里,独自看书。石榴红的衣衫,衬出他白得透明的肤色。胸前纯金的桃形护身符【注10】,以及绣金线的腰带,映衬着他微卷的金发。他看上去依然那么安静、瘦弱。那种宁静的平和,几乎是非人世的。

我靠近他时,放轻了脚步,但还是让庭下花丛中的小云雀,吱一声骤然惊飞起来。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身上,很快移开了。

我来到他面前,把做好的衣服交到他手中:“这是我为你做的,冬天穿。塔伦通【注11】的羊毛,较为细柔,穿着也轻便些。你若合意,我再给你做几件。若要挺括些,可改用帕尔马【注12】的毛料。”

我自觉太絮叨。但许久不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正好瞥见他刚才在看的书。是斐洛的《机械学》【注13】。他总是看这种一般人不感兴趣的书。

我挪回目光,端详他:“你好像长高了。来,我们比比。”

他依言站起来。我比划了一下,发现他的头顶已到我的嘴唇。他长得比我快,这让我失落。我再不能像以前那样,让他坐在我的膝头,喂他果汁,亲吻他粘糊糊的小脸蛋。虽然有时候他会吐出来,弄脏我的衣衫,但大部分时候,他乖巧安静,像个漂亮的人偶。

此时,他依然没什么表情。但我知道他不开心,因为他不肯看着我。

“我想念你。”我在榻上坐下,摩挲他的头发,把他揽入怀中,“我想来看你,但事情太多。我的小星星,请原谅我。”

他低下头,抚摸我为他做的新衣,终于出声:“马塞勒斯也有吗?”

“他没有。我把第一件送给你。”

他这才抬起头。冰蓝的眼睛,看着我。我知道他原谅我了。他不过是个孩子。这种孩子气,就像害怕自己心爱的玩具被人抢走。

“我八岁了。”他强调。

“嗯,你八岁了。”

“你可以与我谈,关于父亲的事情。”

我一怔。他认真道:“你说过,当我八岁时,就告诉我。”

恍惚忆起,父亲去世的那个夜晚,我曾这么说。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转眼已经四年。他还记得我当时的随口一说。我垂下眼帘,不知该怎么说。

“不想告诉我吗?”盖乌斯问。

“对不起。”我感到愧疚。

他不语。但我知道他会原谅我。他就像一只向我露出颈脖的猫,太驯服。

“答应我一件事,好吗?”我觉得自己像母亲一样坏,利用他的感情。

“什么事?”

“就像母亲说过的,‘你要出类拔萃,超过其他人。’【注14】我负责了结过去。而未来,是你的。”

他忽然抬手,指尖轻触我的脸颊。

起初,我怀疑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但很快,我发觉,他像小时候那样,用指尖描摹我的表情。我曾教他这样辨识基本表情,以及它们的含义。

我握住他的手,让他触及我的唇角,并努力微笑:“这是开心。”然后,牵引着他的手,贴到我的心口:“这是爱。”

他反握住我的手,用指尖在我手心划出三个单词:你爱,我爱,他爱。【注15】

那一刻,宛如时光倒流。就像幼时,我教他拼写最简单的词。他靠着我,把头枕在我肩上,拉过一绺我垂下的发丝,缠绕在指尖。我拥着他。像小时候那样,他不过是个缺少拥抱的孩子。

我们依偎在一起,沉默也有默契。廊下,蜜蜂在茴香和花枝里穿行。微风摇落了树上的一朵桃金娘,沉甸甸的花朵悄然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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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丽泰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儿。婴孩被产婆裹在羊毛襁褓里,抱给我看。这小家伙,面孔仅有梨子大,皱成一团,身体又小又轻,还像小朱庇特似的哇哇哭个不停【注16】。实在不明白有何可爱。

但克丽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仿佛这个丑娃娃是一朵柔软的蔷薇花。那目光温柔得能把人融化。就像荷马所问:是什么,使母亲像母鸟,衔着碎食哺育雏小,而自己总是含辛茹苦?【注17】

我不得不做一个恶人,让人把孩子送走,寄养在一户罗马城外的可靠的平民人家。除了孩子的母亲,没有人比我更希望这个女孩平安健康。因为从今以后,她就是我的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