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福晋过来的时候安乐正午睡, 娜仁暖阁里带着大的个选料子。各色或艳丽或清雅的面料林林总总摆满了半面炕,俱是时新花样,应是当季新供, 琳琅满目,真叫人挑花了眼也选不出最喜欢的。
三个小姑娘已经纠结多时了,最大的安欢一开始还轻声细语地推辞说不好收下,娜仁道长者赐不辞, 安欢到底还小呢,两句便被娜仁绕了进去, 红着脸坐娜仁身边看妹妹们挑选料子, 目光也忍不住那些布料流连。
两个小的叽叽喳喳的,讨论得热火朝天。大福晋进来便见如此景象, 不由脸颊绯红,先暗暗睨了安欢与安芷、安萍两眼,一面向娜仁万福,中一面道罪:“是媳妇教养不周,叫慧娘娘见笑了。”
“是我命人取出来她们选的,眼见入夏了,天儿热, 小姑娘们合该有身鲜亮衣裳身才是。”娜仁笑容煦,对她道:“你先坐,等她们选完了, 咱们再传晚膳来吃,今儿备的茯苓鸡汤是打一早就文火慢熬着的,这会子味该很足了。”
大福晋并不敢违背她,当即恭谨柔顺地应下,又款款落座, 宫人看茶来,她并不细品,借着茶碗的遮挡暗暗向个小格格使眼色,安欢得了额娘的眼色,便不大敢挑选,又悄悄示意两个妹妹。
娜仁将一切尽收眼中,也不明说,倚着引枕随意睨了大福晋一眼,笑着仿佛随意地信道:“你也太小心了。我这里的料子多的是穿不完,能装箱子里,怕白糟蹋了。今儿难得来了个小姑娘,我她们挑挑裁衣裳还不成?
论辈,我还是她们的玛嬷呢,我的东西她们是顺理成章的,你这个做额娘的不要阻拦。普天下的女孩,就该欢欢喜喜地长大,多少金银华服堆砌着,叫她们觉着平常而不必意这些小物。少时被父母亲人捧手心,养足了底,等出了阁,无论有多少苦难,都能硬着腰板扛过去,有怕的。”
她说起这话的时候,手轻轻揉着安欢的头,为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轻笑着道:“安欢也到了留头的纪,该叫你阿玛外头寻好匠人你打两件首饰。你大姑姑当留头的时候,你汗玛法也是,除了宫中备的、命造办处打造的,还特意请江南的能工巧匠打造了许多,那些我常打趣你大姑姑,她这头留的是金贵了。”
安欢听了,神情微动,眨眨眼,说不出是艳羡还是期待。
说大福晋,听了娜仁先前的话,大福晋眸光微暗,垂着头,轻声道:“您说的有理。”接着又笑了,“嘉煦皇姐是汗阿玛之长女,何等尊贵,安欢如何能够与长姐相较?不过她阿玛确实已她置办了件首饰,也算有心了。”
说起这个,她眸中笑意愈浓。娜仁看着她的这样子,便知道她与大阿哥的情是真不错。
倒也是而知的,若不是情真不错,以名门贵女的骄傲,大福晋不能对贤妃谦恭礼让到那种程度而不用手段反击。
因大福晋坐这,即便娜仁催促,个小姑娘也每人选了两匹,便不肯再挑选了。
娜仁便又指了两匹安乐的,问大福晋:“安乐素日时起?”
大福晋忙恭谨地回道:“还得一个多时辰呢,这孩子贪睡,午觉睡得长。”
“那咱们便先用膳,我再叫人装些小点心,回去的时候你带着,安乐。”娜仁笑了笑,道。
这边她吩咐传膳,琼枝问:“是传花厅还是这边暖阁?”
“花厅里吧。”娜仁道。
宫人们忙去预备,大福晋闻言忙站起身来,娜仁态度温,笑着道:“你不必这样紧张,我也算是受了你额娘的托?从老祖宗那转到我这,说是劝劝你,我也不知怎么劝,你便我这用个膳,我这有二十陈的普洱,前儿个寻出来的,你留下尝尝。”
大福晋问她此言,便隐隐松了,不过复又提起心,心中隐隐有些不甘,面笑意却仍旧恭谨。
然而她是瞒不过娜仁的,娜仁也清楚她为何会有这样的情绪——人家冒着得罪贤妃往日子更不好过的风险请动自家额娘,结果最竟是自己先被劝解,而不是贤妃受训斥,这样明显的稀泥,大福晋又怎会甘心。
不过她并不打算这会与大福晋解释什么。
饭桌的氛古怪极了,大福晋心情说些恭敬殷勤的好听话,娜仁叫她侍膳,命她坐下吃,她也未曾太推辞,低着头,捏着筷子数米粒般地吃着,一举一动都颇为拘谨,看得出的拘束。
“你此时定是着,我是来打圆场的吧?”娜仁忽然开,语平淡:“那你错了,我是真心实意地有些话与你说。先好用膳,等会叫孩子们外头玩去,我有些话,要说与你知道。你能听进去多少,便全看你了。”
大福晋听了这话,下意识地抬头,却撞见娜仁幽深中仿佛暗含悲悯的目光,心倏地一动,顿了顿,柔顺地应了一声。
即便得了娜仁的话,大福晋心里有了些底,却更加七八下的,一顿饭吃得囫囵吞枣食不知味,娜仁便有些心疼自家为这些菜式忙碌预备许久的茉莉。
但大福晋有胃心情品尝美食,她也理解,到底是情有原,便能心中默默惋惜——惜了,这些好吃的。
然敞开肚皮努力奋斗,坚定地为不使美食蒙尘而努力着。
膳,方才听出娜仁与大福晋有话说,安欢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来对娜仁欠了欠身,轻声道:“欢儿带妹妹们外头玩去。”
“还午那葡萄架下头,那里日头照不到,免得晒伤了你们的小脸。”娜仁轻声叮嘱一番,又命竹笑:“你去看着格格们,叫豆蔻茉莉预备些吃食饮品送过去。”
竹笑沉稳地应下,带着三位小格格出去了。
这头宫女来撤下桌的残羹剩肴,又将大八仙桌抬了下去,留下花厅里大屋宽敞的空间。
然宫人又将小茶炉子架,拨好了炭火,慢火煮茶。娜仁并不着急,临窗的罗汉榻坐定了,盯着那炉子架着的小茶壶,仿佛出神。
大福晋先时还坐得住,来见娜仁久久不动声色,她便有些坐立不安了。
此时茶壶中的茶水已经微微有些滚起来的迹象,娜仁瞥了她一眼,大福晋忙定了定神,收敛心神,垂眸安座。
见状,娜仁微微一笑,又静静等了半晌,那炉子的茶水彻底沸腾滚开,娜仁默了瞬,才徐徐伸手提起那壶,向净水涮过的白瓷茶钟里斟茶。
甭管茶水怎样煮出来香,娜仁是习惯水一定要沸腾过才喝。如今宫中以她位尊,等闲嫔妃或旁人也不敢说什么。
见她斟茶,大福晋忙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要接过那茶壶,被娜仁轻拂开她的手,斟茶毕,指了指那水波暗纹白瓷茶钟,道:“喝茶。”
这茶钟的纹路平时看着不显,等斟茶,茶钟壁的纹路便显出痕迹来,道道水波纹灵动婉转,竟像是天然得一般。若再捏着茶钟微微地一摇晃,内里茶水摇曳,外头水波荡漾,更是仿佛活水一样。
这样的工艺,即便是皇宫大内,也是弥足难得珍贵的了。
大福晋的心思却完全有放那面,恭敬地谢过,又捧着茶钟坐回去,仍是神思不属的模样,轻轻呷了茶水,明滚烫,喝得滋味的。
比起她来,娜仁便显得淡定多、也平静多了,此时安安稳稳地坐那里,微微垂眸,轻吹着茶钟里的茶水,茶香浓郁、水雾袅袅,她眉目舒展,唇角似有浅笑,定神闲,一派悠闲姿态。
若不是此时大福晋正满心焦急,平日里宫中看到这样的人,她心中多少也会出赞叹——能宫中保持这样悠闲宁静的心态的人课不多。
但此时,大福晋俨然有那个心情。
又过了一会,她终于忍不住开:“慧娘娘……”
“这茶啊,就是份越久,主人能耐下心存着的,滋味越是香醇浓厚而无苦涩之意。”娜仁徐徐道:“做人呢,多少也有点这个意思,能耐能住性子,守得住本心的人,最的日子都不会差。我看这些,你就做得极好。”
大福晋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苦笑一声,“媳妇倒是宁愿有这一份忍耐的功力。”她抬起眼,目光坚定地看着娜仁,“媳妇不准备继续忍耐下去了,若是再忍下去,怕十,媳妇便要家破人亡,有归处。”
越说,她情绪越是激动,最猛地站了起来,胸剧烈起伏着,眼眶通红,眼角湿润。
娜仁笑了,“我并有叫你继续忍下去的意思,是慨一番,夸你的心性好罢了。”她目光带着些宽慰与安抚,示意大福晋坐下。
大福晋迟疑了一下,还是顺着她的眼神示意坐下。
娜仁又道:“我阿布额吉我一个女儿,你知道吧?”
“是,老国公夫妇育有三个儿子,却有娘娘一女,因此对娘娘爱若珍宝、百般疼爱,三位大人……待娘娘也是万呵护周全。惜……安欢她们却有娘娘这个福。”因其勒莫格已经从朝廷请辞,但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便姑且有再改那三位大人的称呼。
言之此处,大福晋面落寞之色难掩,却叫娜仁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
娜仁缓缓道:“我说与你的并不是这个。我五六岁便入了宫,彼时先帝尚且世,当今皇帝都还小呢。我最初养坤宁宫,也就是如今的太身边,来太皇太又将我要去了慈宁宫。一长到十岁,寄人篱下,太皇太太虽然疼我,到底这内宫之中,规矩森严,每一步走来都要小心谨慎,唯恐行差就错,误了一家性命。”
她说起这话,面流露出唏嘘之色。
大福晋听得茫然,却见娜仁转瞬变换了神情,面带笑意宛如骄阳一般,一身不折傲骨,满面贵女骄矜。
“我从未怕过、从未畏缩过、也从未过摧眉折腰奴颜媚骨,低着头向爬。”一时之间,大福晋仿佛见到娜仁眸中迸发出亮光,灼灼耀眼。
她逆光坐着,半张脸隐阴影中,唯有一双眼眸,亮到使人无法忽视。
大福晋呼吸下意识地都滞住了,听着娜仁继续道:“这是我阿布额吉我的底,我家中时未曾委屈,养成的骄傲足够支撑我走过许多许多,同样,幼时享受到的疼爱与呵护,也足够温暖我许多许多。”
娜仁看着大福晋,眸光幽深,“皎皎闺中时,我对她万般疼爱,因为我知道她总有一日要嫁为人妇,这个世道对女子有太多太多的不公,她日定然要经历诸多的磨难,我希望我她的爱,能够支撑着她,叫她永远抬头挺胸,优雅骄傲地走下去。”
大福晋隐隐约约猜到娜仁要与她说些什么,不自觉地凝神,更加专注地细听娜仁所言。
“说句你不愿意听,我也不愿意承认的。这个女孩,八成是要抚蒙的。”娜仁神情平静,又带着淡淡的惋惜,“皇家宗室之女,来的路便被注定了,若是由胤禔出面不愿女儿远嫁,也不能各个都留住。”
大福晋闻言,心中一涩,低着头呐呐应道:“是,您说的有理。”
“那么她们家中的这十里,你胤禔要做的,便是予她们足够多的关爱,教导她们成长得最够坚强,能够抗住蒙古的凌冽寒风。”娜仁沉声缓缓道:“事有缓急轻重,胤禔更多心思放朝堂,你家中,便要多用心教养孩子们。同样也是这个道理,你自己要拿捏好轻重,把那些其实并不是十紧要的人事放下,安安心心地,过好自己的日子,教好自己的孩子,养好自己的身子,比什么都重要。”
她难得有这样语重心长的时候,大福晋也确实听进去了,也就是因为听进去了,才忍不住嘴唇嗫嚅下,微声道:“媳妇如何能不意呢。……您不是来……”
“老祖宗是叫我查查究竟是怎么了,有罪的罚,受委屈的赏。我今日并不打算直接一一办干净,那样是得一时的清静,以贤妃的心性,这委屈她不会白吃下去。”娜仁注视着她,镇定地道:“我今天说你的话,全部出自肺腑,有一句是为了敲打你,你听着。”
大福晋端正肃容,“媳妇谨遵皇贵妃娘娘教诲。”
“阿哥还是格格,都于命,强求不来。你与胤禔情好,那便不要着急,好补养你的身子,虽然你正值青,前些连续产,难免伤了元,若是此时非要拼着怀胎产,怕伤身,导致寿元不久。你不要觉着我这话是吓你,回头你找个信的太医或大夫,一问便知。”
“这一回贤妃的打算是太不像话了,既然你知道法子,证明你还昏了头,我帮你挡回去,以你也不用担心贤妃有类似的手段,这是我能你保证的。”
其实寻常的人,娜仁是不会做到这个地步的,她能为大福晋考虑至此,不过是看她大阿哥的情甚好,大阿哥愿意为了她考虑,她也愿意为了大阿哥待贤妃处处恭顺,忍吞声。这样的情,宫中实是太难得了。
还有四个孩子。
若是大福晋一念之差行将就错,或者为了拼个阿哥伤了身子,四个小格格往的日子怕不好过。
娜仁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不免多说两句,“你看我这宫中十,膝下正经算来,有皎皎一个女儿,留恒是我养着的,又正经阿玛额娘,等到了岁出了宫,也不能如的堂兄弟们一般时常回宫探望。皎皎呢,如今是心怀四海,也留不住了。我看着倒成了孤家寡人,我觉着有什么。
当膝下无子,我不觉着有什么,如今眼见未来身畔无人,我也未觉着有什么。人说女子一,家从夫,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乃至定理。我觉着那明是世间最荒谬的浑话!凡是信了的女子,多少是不大聪明。
人的一,最紧要的不是活旁人,而是活自己。若是人活十,知道为男人而活,那恕我直言,她母亲十月怀胎把她带到这世也是白受苦遭罪了!”
她这话说得狠极了,大福晋心底最深处的某个地方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用力地戳了一下,呼吸一紧,猛地抬起头看向娜仁。
然大福晋也知道自己反应过于激烈,匆匆捧起茶钟饮了茶,掩饰自己方才不大优雅端庄的举动。
娜仁脸却猛地绽放出笑意来,她知道,她把大福晋说动了。
其实谁又来就觉着依附于人,一做一株缠绕于大树的女萝藤蔓是一件好事呢?
即便大福晋自幼受父母疼爱,即便她如今与大阿哥情甚好,午夜梦回间,她是否也会怀疑自己如今的活都不过是空中楼阁,得虚浮,有半底。
但这样的法也是一瞬间,很快她又会安慰自己,她的出身好,大阿哥即便有一日与她陌路,也会看她家里的份对她敬重有加,便如她知道的许多位贵夫人那般,从此把握着丈夫的敬重、拿捏着家中的中馈,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地过一。
但那样的活真的有意思吗?大福晋扪心自问,然沉默许久。
她沉默着,娜仁也有出声,镇静地坐那里品茶,神态颇为轻松悠闲。
良久之,大福晋抬起头,向娜仁道:“我明白了,您放心。”
她有自称“媳妇”或是“儿臣”,而是很平静地自称为“我”;也有称呼娜仁为“慧娘娘”或是“皇贵妃”,而是眸中带着笑,唤娜仁为“您”。
娜仁一面笑,一面,或许冥冥之中,已经有什么被改变了。
人说命数天定,她从不那么觉得。若是将人种种尽归于天,那人世所有的努力拼搏岂不都是无用的动作?若是能够将一切都推天命,那因自己不努力而失去的东西,是不是也以理直壮地叹一声“失之我命”。
那又有什么意思?
她从来都知道,得到得益于努力,失去则是因为做得不够。
或许有一些自己努力之外的因素,但那从来不是必然。
或者说,有的时候,那些所谓的“避免不了”,也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来避免的。
不过全看各人罢了。
命数,从来不是失败者推脱的理由。
但转念间,娜仁又,她如今窝宫中养老,吃瓜看戏度日,仿佛也有资格教育人。不过人家灌灌鸡汤的资格,凭借辈子辛苦奋斗的,她应该还是有的。
娜仁兀自沉思着,忽然听见大福晋的声音耳边响起,“您今日与我说这些话,就不怕说了之我听不进去,最对牛弹琴吗?”
“我不怕。”娜仁回答得坚定极了,她注视着大福晋,一字一句,落地铿锵,“哪怕你听进去一句,我都有浪费今日的时间。或者是旁人,哪怕一个人听进去了,我也不觉得我白浪费了我的水。”
她说完,端起茶钟饮了茶,然慢条斯理地续茶水,笑眯眯地道:“而且你不是听进去了吗?”
“儿臣也不知,究竟听进去多少。”大福晋下意识抬手理了理鬓发,然发觉她的鬓发已经方才被她理得十整齐了,便有些羞赧地笑着,收回了自己的手,端坐那里,挺直腰背,仰头望着娜仁,神情是一如既往的优雅柔顺,但一双眼睛亮极了。
“但儿臣,您今日的时光,并有白费。”
她一字一句,软绵下含着力道,传入娜仁的耳中,叫娜仁心中油然出慨,不由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