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有个小小的渔村, 叫做吴家村。
吴家村的位置非常偏僻,距离最近的小镇也有好几十里地,村们以渔为主, 也有一些人家靠种植海带为生,除此之外, 孩子们也经常在海边捡一些漂亮的贝壳, 卖给低价收购贝壳的商人。
这天傍晚, 一个叫做吴小云的小姑娘, 来到了海边捡贝壳。
吴小云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儿,清秀黝黑的脸庞上总是带着怯生生的表情, 因为营养不良长得矮矮瘦瘦的,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可是一双手却十粗糙,像四五十岁农妇的手。
她提着一个红色的旧塑料桶, 桶里面装着十几个漂亮的贝壳和海螺,按照张老板的收购价,这些贝壳海螺至少可以卖二十五块钱,甚至说不定可以卖三十块钱,那样就可以给小弟买点零嘴儿,爸妈会很高兴。
唔,再捡几个就回家吧, 今天是周五,小弟要从镇上初中回来了,自己得回家做晚饭,回去晚了小弟会发脾气,自己也会挨爸妈骂。
吴小云低着头左盼右顾,又沿着海滩走了好一会儿, 一双赤脚被碎贝壳扎了好几个口子,但是再也没有找到漂亮贝壳了,连稍微像样点儿的海螺都没有。
吴小云有些失望,她抬头看了看天边那个咸蛋黄一般红彤彤的太阳,它颤巍巍挂在海面上,眼看就要落下去了。
“唉,算了,回去吧。”吴小云轻轻叹了口气,正想转身回家,眼角却忽然瞥到了什么。
前方不远处有块黑漆漆的大礁石,礁石后面露出了……一只惨白的脚?
“啊——”吴小云尖叫一声,吓得连退了好几步。
她死死瞪着那只惨白的脚,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直跳,两条腿忍不住有些发软,吴家村附近的海滩每年都会冲上来几具尸体,难道这也是具尸体?她两条腿微微发颤,正想转身就跑,脚下却忽然顿了顿。
万一……万一是个活人呢?万一自己这一跑,那人就死了呢?
吴小云犹犹豫豫地站了一会儿,终于鼓起了勇气,决定过去看看。她深深吸了口气,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探头往礁石后面望去。
的是个人!
那是一个约莫二十几岁的青年,他紧紧闭着眼睛,俯趴在一块木板上,t恤牛仔裤都湿透了,脸色一片惨白,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吴小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壮着胆蹲下身,轻轻推了推对方:“喂,喂!”
青年一动不动。
吴小云犹豫了一会儿,慢慢把手指伸到对方鼻下面,指尖感觉到一点极其微弱的温热气息,她心中陡然一松,忍不住轻轻拍了拍胸口,好还好,不是什么淹死的厉鬼,是个昏迷的大活人。
吴小云想了想,在附近沙滩上捡了张破破烂烂的渔网,轻手轻脚地把青年绑在他身下那块木板上,然后拖着渔网另一端,费力地往吴家村的方向走去。
青年中等个子,身型瘦削单薄,并不算沉重,但吴小云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她拖了足足一个多小时,眼见天都黑透了,终于回到了村里。
她刚刚把人拖到自家院子里,便听见屋里传来一个嘶哑粗暴的男声:“那赔钱货死哪儿去了?!该不会跟隔壁家二丫一样跑到县里工了吧?他奶奶的,看老不断她的腿!”
而后是小弟不耐烦的声音:“姐姐是的,饭也不做,饿死我了!”
母亲赶紧哄道:“乖仔消消气,妈马上给你做好吃的。”
父亲怒道:“妈的,那个赔钱货就是一把懒骨头,老看她就是皮痒了……”
完了,完了,又要挨打了。吴小云手足无措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硬着头皮提起嗓道:“爸,妈,小弟,我回来了。”
一个中年妇女从屋里走了出来,骂骂咧咧道:“你死哪儿去了?怎么不回来做饭?”
吴小云讷讷地不敢吭声,中年妇女忽然瞥见了地上那个昏迷的青年,她微微一愣之后,便横眉竖眼道:“这男的是谁?!”
吴小云轻声道:“我在海边捡贝壳时看到了这个人,就把他拖回来了。”
这时,一个黑瘦的中年男子和一个十二三岁的黑胖男孩也从屋里走了出来,中年男子扫了青年一眼,怒吼道:“什么死人玩意儿,快扔出去!”
吴小云战战兢兢道:“爸,他,他没死,有气儿……”
“这他妈是你该管的吗?扔出去!”
“可是,可是……”吴小云又焦急又害怕,但又没有什么好法,泪花在眼眶里直打转。
她很害怕这个经常酗酒家暴的父亲,但这个小渔村实在太偏僻了,距离最近的小镇都有好几十里地,如果把这个半死不活的可怜人扔出去,可能明天就死了。
她壮起胆,颤声哀求道:“爸,要不把他放在那个茅草屋里,给他一碗水……”
“臭丫头,他妈胳膊肘往外拐的赔钱货!”中年男人懒得听下去,直接狠狠踹了吴小云肚一脚,然后骂骂咧咧地进屋了。
“晚上没你的饭!”中年妇女瞪了吴小云一眼,牵着笑嘻嘻看热闹的黑胖男孩一起回屋了。
吴小云捂着肚,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努力拽着渔网,慢慢把青年拖到了不远处的一座废弃茅屋里。
这一片以前是个海带晾晒场,这个茅屋是守夜用的,前些年海带的价格跌了一波,很村不再种植海带,这个晾晒场就废弃了,这间茅屋自然也废弃了。
茅屋里连张床也没有,只有一大堆又湿又脏的茅草,这个时候也没有办法,吴小云只能把那些茅草铺在地上,然后费地把青年弄了上去。
“呼,呼……”她喘了两口气,又从外面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清水,小心翼翼地喂到青年嘴里。
青年紧紧闭着眼睛,仿佛没有丝毫知觉,甚至连吞咽的动作都没有,大部分清水都洒在了茅草铺上,几乎没有喝下去什么。
“唉,你怎么不喝水呢?”吴小云端着水瓢,忍不住有些焦急。
正在此时,她不小心碰到了青年光洁的额头,而后微微一愣——青年的额头一片滚烫,明显正在发着高烧。
吴小云也顾不上会不会挨爸妈骂了,赶紧跑到村东头,找来了曾经过赤脚大夫和乡镇卫生员的李大夫。
李大夫已经六十岁了,头发全白了,人倒是很精神,他把医药箱放在地上,啪嗒啪嗒地吸着旱烟,仔细看了看昏迷的青年:“云丫头,这年轻人不像咱们这儿的人,你是从哪儿捡来的啊?”
吴小云一五一十地说了,李大夫叹了口气:“可能是被海浪冲上来的,算他命大。”
他放下旱烟,摸了摸青年的额头,又掀衣服看了看肩膀,然后捏了捏胳膊腿儿,最后拧了半天眉头,才缓缓道:“他肩膀有烧伤,浸水后感染了,所以才会发烧。有,他左腿胫骨和右手尺骨都骨折了,断了两根肋骨,你这样硬生生地拖回来,只怕伤得更重了。”
“这,这……我不知道啊。”吴小云又着急又愧疚,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从兜里摸出一叠皱巴巴的钞票,“这是我前几次卖贝壳剩下的,有八十三块六毛,李大夫你救救他吧。”
李大夫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轻轻抽出一张二十块钱的钞票:“行,我就收个烧伤膏和青霉素的成本费吧。”
他是赤脚大夫出身,又做过乡镇卫生员,对接骨烧伤这些都很有经验,不时就把青年的腿骨和胳膊都接好了,然后用简易夹板固定了一下,又在肩膀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烧伤膏,了一针青霉素。
吴小云小声道:“这样就可以了?”
李大夫站起来活动着胳膊腿儿:“唉,累死我了,差不了,以后三天换一次药就行了。这年轻人长得挺好的,得好好躺着,千万别瘸了。”
吴小云心中一喜,赶紧道:“谢谢李大夫!”
“行了行了,别整这些没用的。啧,像他这种二十几岁又长得好看的小年轻,最容易纠结那些情情爱爱的,我估计十有八九是被女朋友甩了,所以跳海了。等他醒了之后,云丫头你带他去镇上派出所,补办个临时身份证,然后联系上他的家里人,也就差不了。”
“嗯嗯,我明白了。”
送走李大夫之后,吴小云又端了小半碗水喂给那人喝。
昏黄暗淡的白炽灯下,青年漆黑纤长的睫毛密密垂着,肤色一片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但是看得出模样十清秀漂亮,不过就像李大夫说的那样,这种好看的人最容易纠结情情爱爱,半是被女朋友甩了,一时想不就跳海了。
吴小云年龄小,想不出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情爱爱能让人跳海,她害怕挨爸妈骂,也不敢在茅屋里停留太久,便留了一小碗清水放在青年旁边,自己偷偷溜回了家里。
家里一片安静,爸、妈、小弟应该都睡着了。
吴小云悄悄松了口气,蹑手蹑脚地在堂屋角落那张破旧的小床上睡下,轻轻裹紧了薄薄的被褥。家里的土坯房只有两间卧室,一间是爸妈的,一间是小弟的,她只能在堂屋角落搭张床,不过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
……
渴……好渴……嗓火烧火燎一般……
“水……”他哑声道。
耳边好像有人惊喜地说了几句什么,而后嘴唇接触到一股清凉的湿意。
“咕噜咕噜……”他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那救命般的清水,因为喝得太急,竟然不小心呛到了,“咳咳咳,咳咳咳……”
呛咳了大半天,青年终于清醒了些,迷迷糊糊地睁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发霉的茅草屋顶,有一张黝黑瘦削的清秀脸蛋,那是个瘦巴巴的小姑娘,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正瞪大了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又惊喜又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
小姑娘舔了舔嘴唇,怯生生道:“你,你醒了?要喝水吗? ”
这是哪里?这小姑娘是谁?
青年想撑起身,却感到胳膊一阵钻心的剧痛,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嘶……”
小姑娘急道:“别,别起来!你右手和左腿都骨折了,前几天李大夫才刚刚帮你接好,他说要两三个月才能好,不能乱动的。”
……我骨折了?怎么回事?
青年迷惑地望着面前这位陌生的小姑娘,努力转动着有些迟钝的脑,可脑海里只有一片稀里糊涂,似乎有汹涌的火光,有轰然的爆炸声,有冰冷的海水席卷而来……记忆混沌而模糊,好像有很很重要的事情,有很很重要的人,但他却根本抓不住什么。
小姑娘看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道:“我昨天已经问过了,附近几个村都没人跳海,你是镇上的人吗?是县城里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哪里人?我叫什么名字?
青年呆呆望着小姑娘,一时间只觉得脑里“嗡嗡嗡”直响,整个人几乎有些惶惶然了,我是哪里人?我叫什么名字?我是哪里人?我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过了久,他终于在乱七八糟的脑海里勉强抓住了一些字眼,然……小然……大哥……哥哥……在那些迷雾般的记忆里,似乎有人这么称呼自己,可他甚至想不起自己的全名。
青年揉了揉眉心,苦笑道:“我猜,我应该叫……然?阿然,小然……或者然哥?我实在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