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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三十三(上)

孟绮走后, 茶几上的三杯柠檬茶还散发着温暖香气。

方方怔愣一阵,转头问, “她说的事……真的假的?”

我无法回答。

她问,“你信不信?”

我沉默。

她张了张嘴还要问。

我抓过椅后靠垫, 挡住脸,闷声说,“别问我!”

靠垫很软,却带不来一丝暖意。

记忆不会说谎,曾在眼前发生的一幕幕,飞速掠回。

墨汁滴进清水,阴影迅速扩散, 那些忽略过的, 不在意的细枝末节,突然间清晰放大数倍,如显微镜下的标本呈现眼前。

裁员那天,天台上穆彦沉闷抽烟的背影;

天桥上重提此事, 他复杂莫名的表情;

最后定格在眼前, 挥之不去的,是那个早上,纪远尧传达裁员的决定,一个人站在晨光铺洒而入的窗后,凝固如冰冷大理石般的侧影。

之前我想弄明白,现在害怕明白。

越来越明显的事实,是裹在层层布帛下面的刀, 没有鞘。

隐约知道,揭开,再揭开,就要将自己割到。

深吸一口气,我扔下靠垫,宁肯装聋作傻,“管他的,我们去看穆小悦。”

方方瞪着我,好像不相信我若无其事的笑脸。

我不理她,起来拉开窗帘,看见外面冬阳灿烂。

不去怀疑最初的信赖,那是不可触动的底线。

想到要见穆小悦,我和方方心情放晴,约会美少年也没这么欢欣。

还没出门,康杰的电话就催来了,等我们赶到maya二楼的美容部,远远听见穆小悦亢奋的吠叫,和康杰无可奈何的呵斥。

穆小悦正被一只前来美容的长毛兔子深深吸引,吐着舌头,一脸花痴地想扑过去。

被她的大舌头舔一口,那安哥拉长毛灰兔的半条小命,怕要吓没了。

“悦悦宝贝!”

方方搂住这狗,又捏又亲,比对我家威震天热情一百倍。

我朝她撇嘴。

重狗轻猫、重男轻女、重色轻友,都是没品的表现。

还算穆小悦是个有良心的,知道谁是老熟人,见到我异常热情,尾巴都快甩掉了。

“行了行了,别摇了,一会儿好好做个造型,迎接你爹回家。”我捋了捋它圆滚滚的大脑袋。

“老大一早的航班,这会儿都快到了,落地就给他个惊喜。”康杰坏笑。

方方看我一眼,我若无其事地笑。

来时对她说了,见到康杰,不要提起孟绮那些话,就当不知道——今天的穆小狗才是主角,那些打破头的是是非非,都暂时抛来,什么也不如这只小土狗的美丽重要。

宠物美容师大概也是第一次给土狗做造型,为难地征询我们意见。

康杰和方方这两个雷人,完全无视客观条件,提了无数雷死人的设想,诸如染色、朋克头、公主裙……甚至康杰冒出一句,“剃个光头怎么样?”

我真的同情穆小悦了。

今天要不是有我在,不知它会不会被整成外星狗。

最后还是我的靠谱建议得到美容师的认可。

穆小悦被牵进去了,三个“家长”无聊地等在休息区里看电视,墙上液晶电视屏正在放一部爱情片,台词都是老套路,听了上句就能猜出下句。康杰和方方已经玩得像老熟人一样,理也不理我,自顾玩起猜台词的游戏,电视里角色刚一开口,这两人就抢着说出下句台词,你一句我一句,配合默契。

我坐到后面沙发翻杂志。

虽然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看着康杰与方方说笑自如,心情也开始变好。

职场上没有朋友,只有作战的拍档,“同事”是经过了脱水处理的两个字。

可我仍时常想,每天八小时的相处,不会没有感情,这份感情带不进工作,是不是可以带出办公室,带进日常生活里。假使有一天不再是同事,能做朋友也许更好。

像康杰,像小然,早已不是朋友胜似朋友。

而穆彦……该将他算作哪一种人,朋友吗?

我合起手中杂志,手机却响起来。

正是穆彦。

他已经下了飞机,正在返回市区的路上。

我叫他直接来maya接他的宝贝狗,有惊喜奉送。

穆彦警惕地问,“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我笑说,“没什么,就是……”

这句话没有说完,我转过身,正好看见穆小悦被美容师从工作间牵了出来。

后半句话就愣是没有勇气说下去。

康杰和方方已经笑得快要从椅子上掉下去。

笑声一定通过电话传到穆彦耳中,让他有了心理准备。

但在二十分钟后,当穆彦风尘仆仆赶过来,一眼看见穆小悦的尊容——

他的表情很凝固,神色很复杂。

穆小悦的打扮并不花哨,只是吹蓬松了毛发,尾巴梢系上金色蝴蝶结,穿了一件金黄与黑条纹相间的虎纹连帽衫,帽子是个虎头。

在它浑圆脑门正中,美容师细心染出一个黑色的“王”字。

康杰把美容账单客客气气交给穆彦。

穆彦黑着脸买单。

康杰请赏,说最起码今天中午这顿饭是有着落了。

穆彦问我与方方想吃什么,我们还没开口,康杰又嬉皮笑脸代答,“你不是说,你家的烧烤架还没开过张,我看今天人头刚好凑够,就卖你个人情,把这张给开了。”

方方听到要去不熟悉的人家里吃饭,忙说,“不用了吧。”

康杰眨眼,“你想要我单独约你?”

“呸!”方方脸红了。

穆彦看向我,我无所谓地笑笑。

于是一行四人,牵着“龙行虎步”的穆小狗走出maya,曝光在无数路人惊愕的目光中。

穆彦连抱带拖将穆小悦弄到车上,唯恐太丢脸。

待我们都上了车,穆彦不理康杰,将车门一关,“你去买吃的,买齐了再来!”

事实证明,让康杰去采购是一个“英明”的决定。

他兴冲冲买齐若干食物,惟独忘了买烧烤用的调味料,甚至连要买哪些都不知道。

穆彦感慨,“智商这玩意,发挥起来,时灵时不灵啊。”

不得已,方方亲自出马采购,康杰开车。

穆小悦看见有人出门,以为是去遛弯,兴奋地想要跟出去。

穆彦将它拽回来,它不高兴地呜呜,张嘴一口假装要咬穆彦。

“有出息了,敢咬人了?”穆彦扬起巴掌,照它屁股就拍。

我赶紧把穆小悦拽过来,一把抱住,“不许家暴,我告你虐狗!”

“人虐狗是家暴,狗虐人不是家暴啊?”穆彦白我一眼,悻悻放过了穆小狗。

穆小狗得意洋洋蹭上来,腻歪地哼唧,把个剃着王字的大脑袋贴着我,眼睛水汪汪的。

从在maya碰面,注意力都到了穆小老虎身上,说笑归说笑,我没怎么和他说话,他也没怎么搭理我。路上一直和方方谈笑风生,他们这还是第一次正式认识,以穆彦的礼貌是不会把初见面的女孩子谅在一旁冷落的。

等到康杰与方方一走,偌大个屋子里,发现能说人话的只有对方,还是借着穆小悦为桥梁。

这别扭的感觉,来得突兀又熟悉——可不就是,十几岁的时候,和相互暗恋又未表白的男生单独留在教室做值日,你不抬头望我,我不抬头望你,却都知道对方举手投足在做什么的情境回放吗?

我被这念头吓了一跳。

抬眼看穆彦,已经不见踪影。

人呢?

正四下打量,猛然听到音乐声,雄厚的男声铿锵传来,惊得穆小悦一蹦而起。

穆彦在角落里捣鼓cd,从包里掏出几张刚带回的碟,冲我扬了扬,“好东西,要不要听?”

“听着像前苏联的老歌……”我嘀咕,接过碟一看,封面还真是俄语。

“有点耳力。”穆彦笑笑,“从老头那里顺来的。”

这调调现在真不容易听到了,我侧耳听了会儿,独特的前苏联革命歌曲风格,别有穿透力,连音符都带着冰原朔风的呼啸劲,一转又有白桦林里阳光与手风琴的奔放……穆彦随意地盘腿坐在地上,冲我一扬下巴,拍了拍身旁地毯,“坐着听。”

想到今天穿的裙子……我犹豫了下,侧身跪坐。

穆彦哧地笑了,不怀好意地瞄了瞄,被我瞪回去。

他扬起嘴角笑,目光很软。

休假一走半个月,不知道为什么音讯全无。

回来之后,人还是那个样子,却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也许是旅途颠沛的疲惫,使他看上去有种散散淡淡意味,往日锋锐得像随时可以出鞘的剑,现在这感觉不见了。

他就这么望着我,平静无声,目光让人看不懂。

有些话,在想说想问的时候,没有说没有问,也就失去再开口的动力。

他说回来之后,再解答孟绮辞职一事的疑问。

可现在真的见了面,他不提,我也不想开口问,假装不记得那回事。

席地而坐听着怀旧的异国老歌,抱着毛茸茸的肥狗,眼前坐着一个英俊慵懒的男人……如果可以,把之前记忆抹掉,关于他好的坏的,尴尬的隔阂的,未发生与已发生的,全部都忽略,从这一刻起,会不会再次喜欢上?

“如果可以”,多好的四个字。

几张cd换着跳着听了听,其中有后来翻唱的,我们一致认为唱得很难听。

“唱成这种水准都可以录。”我很不以为然。

穆彦笑得诡异,“还有更难听的,等着!”

他起身往楼上去,一会儿蹬蹬地拿着张碟下来,让我听。

原来是乱七八糟的地下摇滚。

听了两分钟,穆彦问,“怎么样?”

我诚实回答,“还行,比装修噪音好点儿……我欣赏不来摇滚。”

他嘿嘿笑。

我探头去看,“什么乐队?”

他飞快把碟藏到背后,“不告诉你。”

我反应过来,一惊,“你……自己玩的?”

穆彦居然露出类似扭捏的表情,“嗯,读大学的时候。”

虽然大学里面自组草台班子玩乐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想想穆彦那曾经的愤怒摇滚小青年模样,还是狠狠地雷了我一把。

“这可能是我做过最没水平的事。”穆彦摇了摇头,痛心状,“靠,还真难听。”

他自己也受不了,关了。

我笑得趴倒在穆小狗身上。

穆彦伸直了腿,头靠着墙,看着我笑,悠悠叹口气,“那时候好像也不在乎水平有多烂,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做了就全力投入,评价输赢全都不管。当了考试,丢了女友,也不在乎……要是没这样玩过,永远不知道什么叫痛快。”

“我从来没机会这样玩。”我被他说得一阵怅然。

“你是女人嘛。”他不以为意。

“女人就玩不得?”我挑高语声。

穆彦做了个投降姿势,不理睬,不争辩。

“其实……”我犹豫了,看着他,不知要不要说下去。

“欲言又止的,其实什么?”他笑着问。

“其实刚到公司,跟着你做事,有过一点这种感觉。”我低下目光,心里滋味复杂,“虽然后来没那么傻乎乎了,但还是会全力投入,享受工作本身,享受每一个细小的成就感。只有在你的团队,能感受到这氛围,就算也有矛盾,可到了冲锋上阵的时候,什么都可以暂时抛开,每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目标,一起为这个目标拼命。”

我望向他,“可能,这就是我一直想回去的原因。”

“是吧。”穆彦笑了,“我说过,你适合做这行。”

他笑得竟有几分惘然。

我轻声问,“那什么时候,我可以回去?”

他沉默片刻,“我不知道。”

竟然是这个回答,我意外,失望来得太突然。

穆彦低下目光,神色萧索,“安澜,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也都愿意回答,但不能是现在……公司可能很快要发生大的变化,与很多人都有关,包括你我。虽然不是坏的变化,但现在说什么都还过早。再等几天,我就可以回答你,现在请你什么都不要问。”

再等几天,我猜,是等到纪远尧回来。

在此之前,滴水不漏。

我无话可说。

“作为上司,我连这些话都不应该对你讲。”穆彦平静地抬眼,口吻像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但现在你面前的,不是上司,只是一个喜欢你的男人。因为喜欢你,没有原则,说了不该说的话,剩下不肯说的,要么是在保护你,要么是不想对你撒谎。”

即使是喜欢,从这个男人嘴里说出来,也像在理智宣布一个事实。

我知道这个事实,不惊愕,不局促,出奇平静。

他是上司,也是一个喜欢着我的男人,这一点我们都知道。

到此之前,谁也没戳破这个共识,办公室恋情的禁忌横亘其间,说破也无济于事。

当初战战兢兢表白的人是我,被拒绝得狼狈不堪的人也是我。

现在他却坦然说着“喜欢”,并不需要我的回应,就像一句闲谈,说过作罢。

门铃声里,方方和康杰拎着东西回来了。

我也若无其事笑着,起身去开门,假装听过的话转头就已忘掉。

就在他家的小庭院里,四个人和一只狗,架起木炭烤架,开始烟熏火燎的烧烤大餐。

方方手艺精湛,烤出金黄焦香的小羊排,被我们一抢而光,穆小狗竟分到最肥美的一块;泡沫丰富的啤酒倒在杯中,麦香四溢,喝到后面不过瘾,穆彦又开了珍藏多年的威士忌。

穆彦和康杰喝了许多酒,一杯接着一杯,很快酒酣耳热。

他们大口喝酒,大声谈笑,说起这些年大家并肩走过,共同经历的大事小事……有我不知道的,有我经历过的,微醺里想起那些点点滴滴,忍不住一次次举起杯子。

方方喝得脸颊红扑扑,托着脸,听着我们说话,时而一笑,时而自顾出神。

康杰喝高了,把方方手里杯子拿下,望着她说,“不要喝闷酒。”

方方想夺回酒杯,康杰说,“等着,我给你倒酒。”

他去倒了一大杯温热水给她,递在她手里,看着她喝。

穆彦也在笑着看他俩,目光偶或与我交会,总是他先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