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素裳小心翼翼地靠近笼子,心里忽然忐忑不安起来。
这笼子必定是被侍卫仔仔细细检查过了,即使什么也查不到,刘公公也未必免得了被皇帝疑心。究竟是什么原因,迫得他冒这样大的危险送一只鸟过来?
如萱躬身替云素裳把鸟笼子摘下来,试探着问道:“娘娘可有什么为难的事,要吩咐奴婢去做?”
云素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如萱慌忙跪倒:“奴婢受婉贵妃大恩已久,公主便是要奴婢造反,奴婢也可做得,公主大可放心!”
云素裳仔仔细细将笼子查看一遍,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得叹道:“本不想牵扯旁人进来,可这慎思殿连一个自己人也没有,我早已是一只被剪掉了翅膀的八哥儿,空有一张嘴能说会道了……”
“奴婢愿做公主的羽翼!”如萱坚定地说道。
云素裳一愣,忽然将笼子打开,不顾八哥拼命扑腾,一把便将它抓了出来,硬是将它“能说会道”的嘴巴掰开,认真地查看起来。
“娘娘,您这是……”如萱有些被搞糊涂了。
云素裳却了然一笑,伸出小指甲在八哥舌下一刮,果见一条极细的丝线被拉了出来,轻轻一扯,便有一枚蜡丸跳入掌中,那只八哥早已没了挣扎的力气,只顾哇哇地咳个不休。
云素裳将蜡丸捏开,并不急着看上面的内容,而是回头向如萱确认道:“你要知道,我的事情必定是要跟皇帝老贼作对的,他可能一时不会杀我,但我的羽翼就不一定了。你确定要牵扯进来吗?”
如萱毫不迟疑地应道:“奴婢愿意为公主奔走,万死不辞!”
此时束手束脚,不能不想法子培养几个臂膀。慎思殿原来的人连诗筠在内都可能有复杂的背景,一个都信不得,只有如萱是偶然得来,且确实是前朝宫人,便有所担忧,云素裳一时也顾不得许多了。
“娘娘可是要找那位刘公公?”如萱试探着问道。
云素裳碾碎蜡丸,取出里面藏着的纸条看了一看,笑道:“暂时不必。今日册封虽说是一场闹剧,但送了礼品过来巴结的人也还是有几个,皇帝未必一时便疑心到他身上去。你这一找他,反倒把他暴露了。从慎思殿走出去的人,一举一动必然会受人监视,你无故去见他,只怕话还没说一句,侍卫就把你俩都抓了。”
“那我们今后怎么办?”如萱开始担忧起来。
怎么办?
没有人比云素裳更担忧这个问题了。若非实在无法可想,她又怎么会被禁足这么久都没能摆脱那些恼人的侍卫?
“诗筠姑娘,发生什么事了?”如萱看见诗筠行色匆匆地闯了进来,忙捅捅云素裳的手臂,看着她将从蜡丸中取出的小纸条扔进火盆,这才笑着替诗筠掀起了帘子。
“真是奇怪,”诗筠皱着眉头走了进来,“我听人说柔仪殿那边突然传了好些太医过去,不知道忙些什么呢!”
“柔仪殿?难道是穆容华出了什么岔子?”如萱也觉得十分意外。
“管她呢,咱这边又不能出宫门,她便死了咱也不用去凭吊的!我吩咐你的事办好了?”云素裳漫不经心地转过去,丝毫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诗筠却神色凝重,欲言又止。
“怎么了?”云素裳不由得感到意外。
“奴婢回来的时候,发现咱们宫外那些冷着脸的侍卫都不见了,听门上的小林子说,咱们慎……咱们婉云轩已经解禁了。”诗筠疑惑地说。
“解禁?”云素裳和如萱都颇感意外。
今天才刚刚得罪了那个皇帝,他不给治罪已经很奇怪了,怎么会反而解禁了呢?他现在又在玩什么把戏,硬的不成来软的?
“算了,他明抢我都不怕,那些暗招又能把我怎么样?”云素裳大咧咧地一挥手,先把杂事抛到脑后再说!
几人正疑惑间,鹊儿忽然又来到门外低声唤了两遍“诗筠姐姐”,云素裳早已听见,赶着把她叫了进来。
“刚才听见外面传说,皇上好像不好了呢!”鹊儿夸张地四下张望了一遍,神秘兮兮地说。
云素裳颇感意外:“不是柔仪殿出事吗?”
“是啊,听柔仪殿的小宫女说,皇上从咱们这儿出去,黑着脸就进了柔仪殿,没过多久就派人出来召御医,对外说是穆容华犯了头痛,可知情的人却说是皇上忽然昏了过去,太医院那边现在是人心惶惶,可见症候不小呢!”鹊儿眨着眼睛,说得活灵活现,云素裳不由得暗暗吃惊。
这条消息是真是假?如果确有其事,对天下大势又会造成什么转机吗?云素裳直觉她的安稳日子已经过不了几天了。
刘公公一定会尽快把这条消息传到北疆吧?刚才给她送来的任务……
怕也是拖不得了。
“走,我们去拜访一下皇后娘娘吧。”云素裳说走便走,连衣裳也不肯换,便一马当先地往门外走去,诗筠几人只得一头雾水地跟上。
与昔日*繁华的场景相比,此时的昭华宫显得分外萧索寂寥。烧坏了的佛堂和偏殿完全没有修复的意思,黑魆魆的废墟在金黄的琉璃瓦反射出的日光下呈现出狰狞的面貌,枯焦的花木给本来就没有什么生机的园子更增添了几分颓败,单从这一个角落来看,这里不像是繁华盛世的内宫主殿,倒像是亡国破家之后残留的衰景了。
这个场景,像极了记忆中某个不敢回首的片段。云素裳久久地站在昭华宫主殿门前不敢入内,生怕一进门,看到的不是那个威严的皇后,而是……
多年前同一个地方上演的那一场悲剧……
“娘娘,我们还要进去吗?”鹊儿四下张望了很多遍,见云素裳仍是没有往前走的意思,禁不住有些着急起来。
云素裳如梦方醒,苦笑着摇了摇头,举步走了进去。
此刻的昭华殿实在比冷宫还要冷。她身边至少还有六七个人进进出出,昭华殿门口却连一个人也没有了。
“谁在外面?”
几人正要入内,忽然听到一声冷喝。云素裳从容答道:“慎思殿婉仪云儿求见。”
一个粗布衣裳的女子飞快地奔了出来,站定在云素裳几人面前。
鹊儿忍不住惊叫了一声,原来来人脸上虽然蒙着面纱,却依然可以看见面纱下狰狞可怖的脸,说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一点都不为过。
“紫燕姐姐?”云素裳没有丝毫意外地轻唤一声。
“难得你还能认出我来,”紫燕苦笑一声,“可见你是个有心的。皇后娘娘这里自从获罪,除了湘王妃以外,你竟是第一个来看一眼的,待我通禀一声吧。”
“没了凤印算什么皇后!也亏她还有脸拿皇后的架子!”鹊儿不满地嘀咕道。
“她算不上什么皇后,我也算不上什么嫔妃,就当是敬老了,等等又何妨。”云素裳淡淡地答道。
鹊儿受了训斥,却也不觉得没脸,反而嘻嘻地笑了一下:“是呢,她好老了!”
不过片刻,紫燕已经盈盈地走了出来:“娘娘有请。”
云素裳平静地走了进去,行礼如仪:“婉云轩云素裳参见皇后娘娘。”
“你说什么!”皇后猛地从蒲团上站起身来,伸出挂着佛珠的手指着云素裳,脸色苍白。
“娘娘小心些,不要动气!”紫燕慌忙上前扶住,责备地看了云素裳一眼。
“娘娘莫非年纪大了,有些耳背?”云素裳自顾坐下,脸上已经收了恭谨的神色,一时周身的气势竟比皇后有过之而无不及。
“云儿,你在做什么!”紫燕不可置信地看向云素裳,不明白为什么前一刻谦卑有理的她一转眼就变了脸。
“大胆!娘娘的名讳也是你叫的?”鹊儿嚣张地上前一步,嚣张地指着紫燕的脸,把“狗仗人势”四个字发挥得淋漓尽致。
“鹊儿,回来。”云素裳冷冷地叫回了鹊儿。
皇后也同时喝住了正要开口的紫燕,苦笑着向云素裳道:“想不到你也有这么扬眉吐气的一天。终于爬到我头上来了,你很得意是吗?”
“还可以吧,五年前你有多么趾高气昂,今天我就有多么扬眉吐气。”云素裳脸上淡淡的,声音却带着透骨的寒意,让皇后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你……你说什么!什么五年前?”皇后颤巍巍地指着云素裳,脸色苍白似鬼。
“五年前,婉云轩的云素裳匍匐在您的面前乞命的时候,连您的一个小丫头都可以在她的脸上踩两脚。五年后的今天,您还有什么好委屈的?莫非过了这几年沐猴而冠的日子,你就忘了自己原本是什么货色?”
皇后的身子晃了两晃,紫燕慌忙扶她坐下。
“你……你怎么敢承认你是……难道这天下……”皇后神色恍惚,语不成句。
云素裳漫不经心地笑笑:“天下属于谁我并不关心,你只需要知道,做人还是不要太绝,以免断了您自己的后路才是。”
皇后脸色灰败,躺倒在榻上闭目不语。
紫燕在旁边又是拍背又是奉茶,始终不见什么起色,急得团团乱转,忍不住向云素裳发作起来:“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娘娘昔日待你不薄,你今日趁火打劫是何道理?看不见娘娘病着吗?”
云素裳别过眼去,避开紫燕的目光,冷笑道:“她昔日是如何待我,我自然记得,每一笔账我都要跟她清算的,不用劳烦紫燕姐姐提醒了。”
皇后猛地睁开眼睛,支起半边身子:“你究竟想要怎么样?我今日这般,也是拜你所赐,你为何还是不肯放过我?”
“你今日这般是不是我的责任,没有人比你自己更清楚!你自己存着害人之心,不惜利用你自己的丈夫和儿子来把我逼上绝路,害人害己反倒又怪起我来了?”云素裳连连冷笑,对皇后眼中不经意流露出的恳求之色视而不见。
“娘娘,”紫燕忽然哀戚地跪倒在地,“奴婢不知娘娘与皇后昔日有何纠葛,但皇后娘娘如今已然放下了所有的过往,决意每日吃斋念佛了此残生,请娘娘年在昔日的情分上,放过皇后娘娘吧!”
云素裳下意识地站起身来,侧身躲过她的跪拜,神色有一刹那的松动。
“真是个痴丫头。”如萱感慨地叹道。
“姐姐起来吧。”云素裳脸上戾色尽敛,几乎已经恢复了前些年那副无害的卑微宫女神色。紫燕见状满心欢喜,慌忙道谢起身。
皇后却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仍是苍白着脸,艰难地问:“你这次来的目的是什么?”
云素裳使个眼色,如萱早已心领神会,忙拉着诗筠和鹊儿退了出去,紫燕仍是僵立在皇后身边不肯退去,皇后吩咐了两三遍仍是无济于事。
“奴婢便是皇后娘娘的心耳意神,娘娘在哪里,奴婢就在那里,绝不会有一刻离开娘娘!”紫燕字字铿锵,说得十分坚定。
皇后为难地看向云素裳,生怕一个不小心又惹恼了她。
云素裳却是有些感动,轻叹道:“你有这样一个心腹之人,这一生也算是不枉的了。只可惜她一片赤诚为你,你却往往置她的性命于不顾,实在令做奴婢的寒心。”
皇后黯然点头。
紫燕傲然道:“若无皇后娘娘栽培,便没有今日的紫燕,所以紫燕一身一命都是皇后娘娘的,哪有什么寒心不寒心的?”
云素裳赞叹地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便也不避着你了,他日你若因此得祸,莫怪我做妹妹的不肯救你就是了。”
皇后叹道:“紫燕不过与你亲厚了那几日,你至今还念着她的好,还肯尊重她,可见你也是个顾念旧情的。我知你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只是当事之时,不得不如此,你该知道。”
云素裳微笑道:“我也知你是个英明仁义的女中魁首,况且你也命不久矣,我本不该咄咄逼人,可是当事之时,不得不如此,也请见谅。”
皇后眼角滑下一滴浊泪,黯然点头。
云素裳定了定神,笑道:“皇上适才在柔仪殿昏厥,太医院诸位大人还在诊治,你可知道?”
皇后愕然瞪大了眼睛,急道:“怎么会忽然昏倒?他……他的身子一向好好的,不该……”
“娘娘您别急!”紫燕慌忙替皇后拍着背,眼角垂泪,却再不看云素裳一眼。
云素裳无辜地笑了笑:“这也说不准,毕竟皇上昔年东征西讨,或许在军中受伤落下病根;再者这些年国事劳顿殚精竭虑也不知有无用心将养;何况还有这半年酒色相侵,或是有些气虚也未可知。”
“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皇后闭上眼睛,竭力维持声音平静,却仍是免不了有一丝颤抖。
云素裳笑得愈发无害:“我好心来告诉娘娘一声,莫要跟皇上置气不肯前去探望,落得将来天人两隔的时候再后悔啊!”
“我在禁足之中,不能出宫门的。”皇后几乎已经不能维持平静,却仍是犟着一口气,不肯松口。
“娘娘若不想去就算了,何必要费心找什么托辞!昭华殿宫门可以随意出入,哪里算得上禁足?我前几日禁足的时候,墙外的侍卫可是增加了三倍不止呢!虽说画地为牢也是佳话,但娘娘与皇上夫妻之间,还是不要这般较真才好。”云素裳诚恳地劝道。
紫燕狐疑地抬起头来看着云素裳,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皇后自然也不会相信云素裳是好心来劝她,闭目沉思半晌,才缓缓道:“你禁足的日子……那些侍卫哪里是盯着你的,分明是皇上怕我暗中作梗,派去保护你的才是!怎么,现在都撤了?”
云素裳也不觉得意外,笑道:“可不是,他们前脚走,我后脚就赶着来拜望娘娘了。”
“不知皇上是对你死心了,还是对我死心了呢?”皇后的声音幽幽的,听不出悲喜。
云素裳不以为然地笑道:“或许是对他自己死心了呢,毕竟人死如灯灭,从前在意的那些人那些事,也都可以撒手不管了。”
皇后霎时又紧张起来:“皇上当真病得厉害?”
云素裳默然点头。
皇后倏地坐起身来,吩咐紫燕:“替本宫梳妆!”
“娘娘!”紫燕看看皇后,再看看云素裳:“事情未知真假,贸然前去只怕惹了皇上更加不高兴,咱们……”
皇后仍是挣扎着起身,紫燕也只得扶着,同时乞求的目光看向云素裳,无声地求肯。
皇后只装着看不见,平静地问道:“你的心已经被仇恨蒙蔽,巴不得我和皇上都死才是,所以我知你定然不是好意。你现在……想要什么?”
“我也是身不由己,”云素裳笑道,“求娘娘帮我办件事:勤政殿书架东边第二排第十六个格子的第三本书,抽出来,书架后面的暗格就会打开。娘娘只需要把里面的锦盒替我取出来就是了。”
“你好大胆!”皇后勃然大怒。
“我一直是很大胆的。”云素裳继续无害地笑着。
“你休想让我去做危害皇上的事!”皇后将手中的玉梳一摔,就要躺回榻上。
云素裳不慌不忙地笑道:“我无意为难你。那件东西对皇上无用,对你们的沐德皇朝也无用,只因那毕竟是前朝的东西,所以三皇姐吩咐我一定将那件东西拿到手……其实我此刻自己去拿也算不得什么,只是实在不愿意见到你那个伪君子的皇帝,不然我何苦来求你?”
“你说真的?”皇后的神色有一点松动。她自然知道,凭着云素裳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她能到的地方,云素裳必然也能到,所以这个解释她是不得不相信的。
云素裳诚恳地点点头:“我也不想瞒你,那锦盒里是我母妃的发钗。我想你也不愿意皇上把那么一件东西放在身边,日日睹物思人吧?”
“我去!”皇后闻言立刻重新站了起来。
“多谢娘娘。”云素裳谦恭地俯身行礼。
紫燕神色怔怔的,握着玉梳的手一直在打颤,老半天也没能将皇后的发髻梳好。
皇后从她手中接过发梳自己梳理着,苦笑道:“我早知你不是池中之物,无奈一念之差,始终没有下得了狠心,谁知到底会有今日。”
云素裳耐心地陪着笑:“娘娘终究还是失之仁慈了。须知斩草不除根,必留后患。”
皇后的手僵了一僵,叹道:“正是这话,我竟不如你明白。”
云素裳自然知道自己平安活到今日,绝非由于皇后的所谓“仁慈”。想起民间纷纷的传言,她不禁暗暗好笑。
江湖骗子的话,哪里信得?若她真是什么应运而生的天女,前朝百年江山,也不至于被一个宵小之辈毁于一旦了。
云素裳暗暗观察皇后的神色,见她眼中虽有慌乱,行事却仍是颇为镇定,心下不禁暗暗叹服。
说真的,她确实是非常佩服这个女人的,只是她们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死敌,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一件事。
接下来,她也只能对这个烜赫一时却不得不惨淡收场的皇后,说声抱歉了。
云素裳起身告辞,之后,紫燕欲言又止地看着皇后,一时竟忘了皇后还急着出门。
“她是前朝公主,很惊讶,是吗?”皇后看得透紫燕心中所想,不禁暗暗叹气。
紫燕木木地点了点头,如常帮皇后梳妆完毕,挑了件大红色的衣衫披上,出门而去。
宫门外果然没有人阻拦,皇后也不觉得惊奇。到了勤政殿,见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地站了不少宫人内侍,皇后的心骤然悬了起来。
“恭迎皇后娘娘。”一个眼尖的宫女看见皇后,慌忙跪了下来,勤政殿外霎时跪倒一片。
皇后黯然点点头,举步往勤政殿而去,不但没有人拦着,反而一层层都有人殷勤地帮忙掀帘子,倒像是专门在等着她一样。
进了里面才知道,皇帝已经醒了过来,精神看上去还好,此刻只有两三个太医在外殿守着。
“你终于来了。”皇帝一见皇后进来,苍老的脸上立刻绽开了欣喜的笑容。
皇后一见,不禁潸然泪下。
这一刻,好像这半年所有的芥蒂都已经不值一提,两人各自暗中感叹,虽有再多的不愉快,却仍然掩盖不了二十余年相濡以沫的情分。这份相知相守,哪里是一两名年轻貌美的宫人几句莺声燕语所能敌得过的?
“我刚刚听说你病了,所以来晚了。”皇后噙着泪,颤抖着握住了皇帝枯枝似的手。
“我知道你会来,”皇帝像孩子似的笑了笑,“穆容华只会哭闹,我烦得很,所以就搬回勤政殿来了,正想着要不要派人去叫你,你就来了。”
皇后不停地擦着眼睛,强笑道:“年轻女孩子不懂事,也怪不得她。今后你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就找我吧。”
皇帝微笑着点了点头,褪去一身戾气,竟也像个孤单的孩子,需要的不过是一点点温暖而已。
皇后只待他沉沉睡去,才轻轻地抽回了手,走到外殿把那几个太医叫了过来。
“皇上年事已高,连日操劳之下已是不支,近来又添上心气郁积,所以……”太医吞吞吐吐的,不肯把话说完整。
“你只告诉本宫,皇上这病治得治不得?”皇后攥紧双手,沉声问道。
三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一人大着胆子回道:“从今之后若调理得当,莫要劳神费思,不躁不怒,或者还有两年时光。”
皇后垂泪点点头,心下已是有数了。
处在那个位置上,天下有多少事需要他劳心费力,哪里能不躁不怒呢?若能做到,也便不会有今日的症候了。
不过也没有什么值得伤心的,毕竟上了年纪,谁都逃不掉那一日。她自己还不是一日病似一日,时时算着自己的大去之期?
遣退了太医,皇后的心里百味杂陈。
皇帝病重,她自然是忧心如焚的。但因为这一场病,竟然奇异地让皇帝的心思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这实在是一个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悲的结果。方才皇帝那毫不设防的一笑,竟然让她忽然发现,自己这一世争强好胜,所得来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了。有什么能比两个人相携到老更重要的事呢?
她不知道皇帝是否也会有同样的感触:他们两个人,为了不值一提的小事,浪费了太多的情感和精力啊!
身旁的宫人内侍并没有跟进来,皇后一路想着,慢慢地踱向偏殿那几排密密麻麻的书架,心绪纷乱。
想不到皇帝对她仍是完全的信任,此刻完成云素裳的交代,实在是易如反掌。可是她真的要这么做吗?
她可以选择忘记那个女孩的交代,相信一个无权无势的小丫头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她怎么能为了完成敌人的托付,而辜负了爱人的信任呢?
可是那锦盒中真的是前朝贵妃的发钗吗?皇帝竟然背着她将那个女人的贴身之物收藏在勤政殿多年,在他的心中,究竟把她摆在什么位置?
她应该转身就走的,皇后心里很清楚。可是……
先看一眼吧,就一眼!
她不会把那锦盒交给云素裳的,只看一眼,然后就原样放回去,行吗?
东边第二排……第十六个格子……第三本书……
皇后轻手轻脚地动作着,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生循规蹈矩,从来不曾尝试过离经叛道,想不到此刻,仅仅取出一本书,就会让自己激动得心跳加快,得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冒险的快乐……
第三本书抽出来了,书架却没有任何反应,皇后疑惑地向后退了两步,暗忖是不是那个奇怪的女孩子在偏她?
正在这时,书架后面发出一阵轻微的“呜呜”声,只见刚才取出书本的那个格子晃了一晃,整个儿慢慢地向外移动起来,不多时就完全暴露在了外面,内侧却仍是稳稳地固定在上面。
皇后侧耳听听外面没有什么动静,这才战战兢兢地向前走了两步,艰难地屏住呼吸,颤巍巍地将手伸到那格子后面去,果然摸到一个很小的盒子。
皇后深吸一口气,将那盒子取了出来。
那盒子的外观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首饰盒子,只是触手发凉,不知是不是久藏于书架之后的原因。盒子上繁复的花纹,恰是浅绿色缠枝梅花的图案,这一发现让皇后的心跳又加快了几分。
绿梅……竟然真的是前朝婉贵妃的遗物吗?
皇后犹豫着,颤颤地将盒子打开一条缝隙,却又猛地盖上,像是被烫到一样把它胡乱扔到书架上,扶着书本深深地呼出几口气,下一刻却又忍不住将那盒子重新捡起。
如此反复几次,终究还是不愿意就这样原封不动地放回去。皇后想了又想,在第三次将盒子放回书格后面之后,终于还是咬了咬牙,坚定地又一次取了出来。
不就是看一眼吗?为什么不可以?前朝的贵妃,真的有那么重要?
皇后暗暗给自己打着气,屏住呼吸飞快地打开了盒子。她只觉得眼前一亮,下意识地闭眼回头,因此忽略了盖子打开的那一瞬间,纤尘不染的盒子里面,却飘出了少量的暗黄色粉末,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空中。
盒子里的,确实是一支发钗……确切地说,是半支发钗。只见本该有两股的钗身,似乎被什么外力生生掰断,只剩一股银簪,末端镶着一颗拇指大小绿莹莹的夜明珠,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稀世珍宝。
惟其如此,这件东西如此珍而重之地出现在这个地方,才更加令人疑虑。皇后禁不住去想,剩下的那一股钗子去了哪里?
“钗留一股盒一扇,钗擘黄金盒分钿……”那首千古名篇中被人传颂了几百年的佳句,忽然突如其来地跳出了脑海。
这半支银钗,究竟是谁和谁的承诺?
一阵风来,皇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才知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这个书架是本朝新置的,所以对于这个锦盒这枝残钗,皇帝不可能不知情。皇后紧紧地咬住自己的下唇,断绝了所有自欺欺人的念头,心头唯余阵阵酸涩。
他珍而重之地放在心上的那个女子,终究不是她。
皇后很想说服自己按照原来的打算,将锦盒放回原处,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可是三番五次将那个不起眼的盒子放到原来的位置,她却始终没有勇气将格子推回去。
罢了!便依着那小丫头一次又何妨?那个女人的影子,困扰了她这么多年,难道不该做个了断吗?
皇后银牙一咬,将锦盒重新取了出来,一手将书架的格子重重地推回原处,然后又颤抖着手把取出来的那本书插回第三本的位置上。
做完这一切,皇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倒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一般,浑身冷汗淋淋,喘着粗气斜靠在书架上,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皇后并不傻,她很清楚如果皇帝发现了她做的事,她将会面临的是什么,但这个时候她并不愿意再想以后的事。看见这个盒子,看见里面的那支残钗,她便知自己一生循规蹈矩的结果,便是一生都没有真正快意过。这一次她偏要不计后果一次,偏要冲动一次又怎样?至于会不会落了那小丫头的圈套,会不会失去她刚刚找回来的幸福,这已经都不重要了。
想清楚了这些,皇后喘息已定,忙将锦盒塞进袖中,艰难地迈动着疲惫的步子,走出了这间空旷的偏殿。
“娘娘。”意料之外的呼唤吓得皇后不禁打了个哆嗦,待看清来人之后才渐渐回神,苍白的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
“娘娘,您还好吗?”紫燕担忧地看着皇后,深恨自己没有跟进去。
她直觉地知道此事与云素裳吩咐的那件事情有关,这件事情可能遇到的危险不言而喻。作为一个忠心不二的婢女,她应该责无旁贷地跟着自己的主子一同冒险的,可是自从知道云素裳真实的身份之后,她的心情已经变了,迟疑良久之后,她竟然选择了在外面守着,而不是冲在前面替她的主子挡掉一切可能的危险。
现在皇后安然无恙地出来,紫燕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她慌忙搀起皇后的手,忧心忡忡地问道:“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吧?”
“没有。”皇后竭力装着若无其事,淡淡地说。
“娘娘,若是皇上醒了……”皇帝身边的小太监看见皇后要走,慌忙上前拦住,迟疑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皇后想了一想,终究没能忍心离开,只得趁人不备将锦盒塞到紫燕袖中,叹气道:“也罢了,没什么大事,本宫就在这里陪着皇上吧。你去慎……你去婉云轩告诉云婉仪,皇上龙体无碍,叫她不用悬心。本宫和皇上需要清净,叫她不必过来了。”
紫燕会意,慌忙答应着走了出去,皇后目送着她离开,这才扶了小太监的手,慢慢地向内殿挪去。
紫燕走到慎思殿,见外面的牌匾已经换上了“婉云轩”,她原本不知其意,联系到云素裳的身世细细一想,这才勉强猜到了七八分,吓得她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这样的身份,谨小慎微尚且不一定保得住性命,她如今竟然敢在宫中当面冲撞帝后,真不知这小丫头是有恃无恐还是胆大包天!虽然这个样子的云素裳比从前那样小心谨慎的小宫女形象更加鲜活生动,但紫燕禁不住开始替她担忧:太过张扬处处招人嫉恨,她真的能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吗?
毕竟现在她不过是一个不得宠无权无势的小嫔妃,而她的敌人,帝后自不必说,连宫中一手遮天的穆容华也对她恨之入骨,云儿今后的日子,岂不是步步如履薄冰?
左右张望半天见不着看门的人,紫燕只好径直走了进来,一眼就看见云素裳披了一件纯白的雪褂子,一个人也不带,独自站在梅花树下看雪,远远望去整个人影都融在雪中,近看方知瘦影纤纤人比梅花俏,看得紫燕不由得呆住了。
“紫燕姐姐来了。”云素裳回头看见紫燕在身后,冻得通红的小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毫不设防的微笑,看上去分明还是昔日昭华殿那个温驯而俏皮的小宫女。
确实,时间也不过才过去了数月,当日有谁能想到短短几日时光,世事就已是沧海桑田呢?
紫燕心中无限感慨,面上却只得笑道:“我只道昭华宫已是宫中最清净的地方,不想你这里竟也是一样。门上没人,院子里也没人,你的奴才们都不怕冻着你吗?”
“我最怕热闹,人多的时候总觉得碍手碍脚,前一阵趁着刚刚犯了圣怒,人心浮动的时候,我把耐不住寂寞的都打发了出去,这一院子的雪只留给梅花,才算不辜负了这满园的暗香啊。”云素裳笑着拈住一枝红梅摇了摇,花瓣和残雪一起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飘得两人身上脸上都是,看见紫燕躲闪不迭,云素裳促狭地笑了起来。
“还真是个孩子!”紫燕虽有满腹心事,也禁不住被逗乐了。
云素裳像从前一样毫无芥蒂地拉起她的手:“这里冷,我们进屋去谈。”
紫燕知道她是顾念自己身上烧伤未愈,心下更是感念。
如萱和诗筠几个人正在云素裳的屋里猜谜嗑瓜子,见两人进来也不避让,直到云素裳板着脸开口撵人,她们才在如萱的带领下,笑嘻嘻地鱼贯退了出去,看得紫燕目瞪口呆:“你这里都没规矩的吗?奴才都欺到你头上来了!”
云素裳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随意把几个碍事的凳子踢到一处,笑道:“要规矩做什么?我这里左右没人管,我的话就是规矩!我喜欢看她们闹,若是她们时时拘着礼,可不把我闷也闷死了?”
“真是个怪人!不过你若肯循规蹈矩,那却也不是云儿了!”紫燕由衷地叹道。
云素裳自己动手将火盆烧得旺了些,安顿紫燕坐下,这才漫不经心地问道:“姐姐是自己过来的,还是皇后娘娘的吩咐?”
紫燕笑意一敛,迟疑着取出袖中的锦盒,正色道:“是皇后娘娘吩咐的。你看看可是这个?”
云素裳漫不经心地接了过来,看也不看便随手仍到榻上,继续拉着紫燕的手笑道:“皇后娘娘果然不同凡响,我还以为总要两三天的工夫,想不到这一会儿就马到成功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紫燕见她完全不在意这件东西,心下不禁惊奇,迟疑良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不看看吗?”
“我看这玩意儿做什么?”云素裳不在意地道:“只要是个锦盒就没错了。又不是我要这件东西,若不是三皇姐死命让我弄出来给她,我才不管这些破事!”
“你真的是前朝公主?”紫燕迟疑良久 ,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云素裳微微一僵,苦笑道:“是。”
“我不信!”紫燕忽然激动起来,嘴上说着不信,眼睛却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云素裳看,生怕她忽然笑着说,这不过是一个玩笑。
云素裳淡然一笑,随手拨拨手炉里的灰:“我也不信。”
紫燕动了动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两人尴尬地沉默了一阵子,紫燕只得迟疑着道:“皇后娘娘那边没有人照应,我要走了。”
云素裳也不挽留,笑道:“既如此你去吧。人清凉薄,忘恩负义如我者众,如今皇后娘娘身边,也就只有你了。”
紫燕点点头,一语不发地走了出去,云素裳看她走远,立刻起身把榻上的锦盒捡了起来紧紧握在手中,好像生怕它跑掉了一样。
“公主,那紫燕姑娘没有为难您吧?”见紫燕走出门去,如萱立刻闯了进来,在云素裳身边担忧地问。
云素裳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将锦盒在手中抛来抛去把玩着,笑道:“她是我的好姐妹,怎么会为难于我?不过是借着送东西的由头,找我叙叙家常罢了。”
“如此说来,是老奴多虑了。”如萱垂了头,眼睛却只管盯着云素裳手中的锦盒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