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袁彬带着锦衣卫的人借了内东厂的刑房, 开始审问被们捉住的小旗王原和的手下的时候,尚铭的手下来报,说万达带人入宫了, 此刻正候在东华门外头。
“万指挥佥事?不是在子监查案么?”
袁彬沉吟了一会儿,脸色一僵,“快, 快请万大人来。”
不一会儿,万达和杨休羡披着一身夜霜的凉意以及淡淡的硫磺味踏入了内东厂的大门。
虽然来到明朝已十多年, 同为皇帝的鹰犬,严格算来东厂比刑部和兵部还算是们的“兄弟单位”, 但万达还是头一回踏入这个传说中阴森血腥不下于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衙门。
刚以踏入东厂的正门, 就看到正门口悬着一块长方形的大牌匾,上面写着个刚劲有力的大字:朝廷腹心。
顿时, 一股浓浓的“反派”气息扑面而来。
一路带着万达两人从东华门行来的内侍尚铭, 是个何等会看人脸色的厉害角色,想要结识这位万娘娘疼爱的弟弟已久。只是之人微言轻,上面有怀恩, 覃昌和张敏几个陛下的心腹监压着, 一直苦于找不到出头的机会。
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由头, 一心往上攀爬的尚铭怎么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 立即露出了讨好的笑容, “大人是头一会儿来东厂吧。咱们东厂里办事的, 虽然都是阉人,不过也都是一心一意, 报效朝廷的忠义之人。大人你看那边——”
万达顺着尚铭指向的左边方向看去,那里是一个小厅。
“那里,供奉着岳武穆岳王爷的塑像。奴才们晨昏都要给岳爷爷上香, 提醒自己要同岳爷爷一样,精忠报呐。”
万达点点头,心想就跟锦衣卫的小厅里供着关公圣像一样。
几人绕过门的砖刻影壁,借着院子里石灯透出来的光亮,万达注意到这影壁上除了雕刻了狻猊、睚眦、狴犴等吉祥兽外,还雕刻了狄仁杰和包龙图断案的故事——不管外面的信不信,人家是正儿八将自己当成“正-义使者”的。
万达心想人家不也当我们锦衣卫都是朝廷走狗,是残害忠良的刽子手?看来大家都是半斤半两。
站在影壁头,万达往西边看了一眼,发现那边居然在院子里竖了一块石质的牌坊,牌坊上写着“百世流芳”几个字。
“大人,那牌坊后面供奉着历代东厂厂公的牌位。这个小祠堂是我们东厂衙门的‘先贤堂’。”
尚铭指了指南边,“那边是大牢和监狱,刚才被袁大人抓来的犯人,就关在里面刑呢。”
“谁在给们刑?”
万达顺口一问。
“御马监大监,汪直。”
尚铭躬身回应。
万达猛地停下了脚步,无论如何想不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阿直?”
一个孩子,此刻不陪在姐姐身边安慰娘娘,守护子,跑到东厂的刑房去给人刑?
,会么?
万达满脸都是难以置信。
“今日在昭德宫里,汪公公手刃了黑眚妖魔,已立下大功了。”
尚铭将万达带到正厅大堂外,叉手站在廊下,高声通报,“锦衣卫北镇抚司万大人到,杨大人到。”
“阿直不是孩子了。”
杨休羡看了看万达复杂的表情,拍了拍的肩膀,“已能为陛下和娘娘忧了。”
和总是把汪直看成是孩子对待的万达不同,杨休羡一早就看出了这孩子不是池中之物。
继承了江湖草莽汪正的性格,历了童年家破人亡的曲折,见惯了内廷后宫的争斗,深知人性的阴暗和复杂。不止行事大胆,手段也比万达来的狠辣,早晚要创出一番自己的事业的。
万达算了算,自己刚到京城加入锦衣卫参加第一个案子的时候,差不多也是汪直这个年纪,感慨地点了点头。
我的乖仔终于长大了。
既然没有跟历史上一样,成为一个·监,自己从小就灌输要做个堂堂正正,一心报的好男儿。那就也祈祷别的成为历史上那个人人喊打,为虎作伥的恶人吧。
明是如此惊心动魄的一个夜晚,万达此刻的心情却宛如一个“儿子大了,我也老了”的中年老父亲,不由自主地颓丧了来。
夜风一吹,带来几丝凉意,万达不由得重重地叹了口气。
“袁大人,怀恩公公。”
万达收拾了一下心情,踏入正堂,看到袁彬和怀恩两人正站在桌子,看着桌上的皇城警卫舆图。
舆图上好几个地方都被小旗子标了出来,万达匆匆瞥了一眼,发现基本上都集中在皇城的东侧。
“你们怎么宫了?子监没事了么?”
虽然早就知道这个属下自带“煞星”的属性,走到哪里哪里倒霉,不过袁彬衷心祈祷千万别轮到皇宫出事。
“我们在子监查到了消息……”
万达的一句话彻底将袁指挥使的希望浇灭。
“有人要炸皇宫。”
袁彬和怀恩都只觉得眼一片金星闪烁,不约而同地脚下一软。
“小舅,这事儿可不能瞎说啊……”
怀恩低头,指着皇城舆图。
“东华门的朱广和小旗王原刚才都已招供,们带人入宫是为了劫持子和娘娘,刚才杂家已派出东厂的人马,和锦衣卫的军士们,一同去们招供出的宫殿里,捉拿同伙了。那些人被了重刑,该招供的都招供了,可没有半句提过要炸皇宫这事儿。”
“因为们对此事根本就不知情,们这些人本身也只是‘声东击西’计划的一部。”
就在此时,正厅的大门洞开,一股凌冽的带着铁锈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万达回头,就看到了一脸肃杀表情的汪直,一边丝帕擦着还带着水滴的双手,一边走了来。
“素素,我哥没事吧?”
在见到万达的那一刻,刚才那一阵泠泠的杀气一下子不见了。
汪直一脸焦急地看着万达,瞪大双眼,满眼关心地问道。
“额……”
万达看着勾着自己衣袖的秀气手指,难想象就是这双手从小牵着自己的衣角,拈着甜点心的手,刚才是怎么样对犯人施以了酷刑。
“梅千张活着呢,虽然还没醒过来。现在邱子晋正在北镇抚司里头衣不解带地照顾。”
看出了万达的窘迫,杨休羡上答道,“我们也是看到邱子晋托人带来的字条后,才肯定有人要炸皇宫的。”
“听汪公公的说法,莫非你之就猜到了?”
袁彬不知道梅千张的事儿,现在一心只想着那句骇人听闻的“炸皇宫”。
汪直和万达互相看了彼此一眼,异口同声地说了一个字:“硝。”
言罢,两人相视一笑。
“硝?怎么回事儿?”
袁彬不解地问道,站在一边的怀恩则拧了眉头。
“你们是说——上回奉天殿黑眚的出现,和‘硝石’有关系?”
“没错。”
汪直肯定地说道,“那天公公在殿上,应该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寒气袭来,然后那个怪物就突然出现了吧?”
“是的。杂家当时站在陛下的右后方,突然感觉到一阵凉意从脚下升。明明现在还在七月里,居然感觉到霜冻的感觉。就在杂家惊慌之际,一个黑色的怪物就突然出现在了藻井上了……当时舅爷也站殿上,应该也感觉到了吧。”
虽然刚才看了被汪直打死的黑狐尸体,知道所谓的“黑眚”不过就是一头黑毛金眼,受过人特殊训练的大狐狸。
不过当天的寒气实在是过于诡异,让至今还心有余悸,是左思右想,想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会这样。
也只能下意识地将其归于“鬼之说”了。
“那就是硝石做出来的效果。”
汪直解释道。
“硝石可以来制冰。民间不像大内,有冰窖和冰库来储存冰块。京里夏天卖冰的铺子,除了卖野冰的,还会硝石来制作冰块。”
所谓“野冰”就是冬天凿下城外河流的结冰,放地窖后,保存到第年的夏天来贩卖的冰块。
不同于宫里冰窖的是金水桥下筒子河的水,结出的冰块洁净光亮,被割成整齐的块状后在皇家冰库里妥善保存,可以直接入口。
野冰里什么杂质都有,树叶,树枝,甚至土块。来冰镇一些河鲜鱼鲜就罢了,直接吃的话是吃不得的。
于是冰铺子里就硝石制冰来贩卖,但是硝石价格不菲,只有药店里有售。水涨船高,连带着做出的冰也是价格昂贵,普通人家也是消受不的。只有京内的大酒楼,点心铺才会买来冰镇酒水点心,供客人食。
就像那天万达提出要给子监做冰镇绿豆汤,子监里一时拿不出冰块的时候,陈掌固就将教学的硝石贡献了出来,为大家现场制冰,是一个道理。
“黑眚出现后的第天,我去奉天殿内勘察了一下。发现在陛下宝座的下头,还有宫殿的几个香炉和墙角下方,都还残存着一些水渍。还有水气快速发散后,留下的一圈白色的印记。”
硝石在遇到水后,会吸收热量,从而降低周围的温度。所以想让它发挥作,就一定要在上面洒水。
如今天气虽然不如往年的炎热,但是在上朝之,奉天殿内还会洒水降温,就怕热着皇帝和诸位大臣。
而那天负责洒水的,就是黄三。
“奉天殿的黄三,在黑眚出现后的第天,往隆福寺祈福……如果我没有预料错的话,祈福是假的,和内染织局的冯一男通过那条七扭八拐的巷子,偷偷去了子监后面的民房,去见那个李子龙才是的。”
万达接着说道。
“没错。整个皇宫里,能够搞到硝石的地方,只有内织染局。那个冯一男,就是的帮手,两人狼狈为奸,加上被训练好的黑狐,共同制造出了一出奉天殿的‘黑眚’闹剧。为的,就是震慑朝堂上的众人和陛下,与年初的所谓‘天有异象’相呼应。”
汪直冷冷地说道。
就是不知道这件事情里,有没有钦天监的加入了……
如果的是的话,那么什么“月犯天高星”“月犯司怪星”都是一派胡言,危言耸听罢了。
怀恩今天还是第一次听说内宫里不止有芸儿这样的宫女,朱广这样的禁军,甚至连内侍监都被贼人收买,为们所。
一向稳重的,只觉得脚底冒气一阵凉气,直达心底。
身为司礼监的掌印监,整个皇宫和东厂的总管,这一切可都是发生在的眼皮子底下……怀恩看了看踌躇满志的汪直,望了望站在门外的尚铭,眼不由得黯淡了下来。
看来,以后这东厂的势力,注定要有好大一番的变动了。
不,就服侍朱见深十多年的验而言。东厂如今出了那么大的纰漏,以后皇帝陛下是否还会相信东厂,相信们的行动能力,还未可知……
思及此,怀恩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现在有些羡慕一早就抽身退步,压根没打算蹚权力浑水的覃昌了。现在这小子只要在昭德宫内陪伴娘娘和子陛下就行,和心惊胆战站在这里的自己,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言归正传,硝石除了可以制冰,还可以给布料固定颜色,甚至来制作粉彩颜料。作为为宫内织造各色布缎的内织染局,自然会常备这些东西。
此外,硝石还是制造火器的重要原料。想要把炸-药从宫外运来,难度不亚于登天。绝对不是收买一个东华门的守门将领就能做得到的事情。
想到这里,怀恩和袁彬俱是出了一头冷汗。
时机不等人,众人带着人马,步出东厂大门。
“内织染局内自有掌司,负责管理所有的原料。若说被内侍量盗取,那日在奉天殿内被来装弄鬼的话还说得过去。如果是要炸皇宫的话,还没有偷运出去,就被掌司发现了!”
还是说掌司也被收买了?
“这事说来话长,容我慢慢向大人解释。”
汪直说道。
“一会儿大家都要注意手里的灯笼和火炬,千万小心火源,不能让火星落地。”
汪直转过身,冲着列队的兵士说道。
“冯一男弄不出内织染局库房里的硝,但是还有别的途径——那就是京西的蓝靛厂。”
汪直看了一眼腰间的火铳,有些可惜一会儿怕是不到这玩意了,问锦衣卫的兵士借了一把佩刀,借了把弓弩,挂在腰间。
“蓝靛厂虽然是内织染局所辖的衙署,但是衙门在皇城外头,看管没有大内那么严格。”
早上假扮成外地土豪爷的邱子晋,不仅花了点小钱就去里面参观了一番,还买了两匹“皇家御”的布料当“京西一日游”的特产呢。
蓝靛厂那边的守卫松懈到什么样子,也可见一斑了。
“那……那也不够啊。蓝靛厂的库房也是有专人照看的,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清点库存。突然了那么多硝石,焉有不被发现的道理。”
袁彬跟着汪直们一路快步疾行,发现们已离开了外皇城的范围,重新入了东华门,一路往中轴线方向而去。
“因为那些硝石,不是地方上供的硝石。”
万达接着说道,“那些硝石,是在蓝靛厂附近的厂子里,被人特意炼制出来的。然后化整为零,在内织染局入库的时候,被夹带来的。”
这夹带的过程至持续了三个月,而且被夹带宫后,这些硝石就被直接放在了一个绝对没有人会想得到的地方。
“炼制硝石?”
怀恩越听越觉得离谱。
在看来,这可比宫女监们被收买来的加不可思议。
“京城内所有作坊出的货物,不限粮食、布匹、石材、木材,在出内外城门的时候,都要核验数量。何况,东厂可是每日都在监视着京内外所有商铺、工坊的异动的。这京西若是多了硝石的矿料,东厂绝对不可能不知道。”
怀恩肯定地说道。
硝石是从火硝矿石里开凿出来的,矿石入京,一定会有记录。毕竟那可是能够制造出火-药的危险物品。
“矿石入京,一定会有记录,但是如果是普通的‘土’呢?”
万达一边走一边问道。
“土?”
这下就连袁彬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色。
“西京郊外的碧霞元君娘娘庙,被无知百姓讹认为‘后土’娘娘庙。不算庙会和娘娘寿辰,赛会,就连平日里也香火鼎盛,每日都有人肩担手提,乃至骡马拉着不计其数的土块入娘娘庙,‘土’来供养娘娘。两位大人都知道这个京郊民俗么?”
看到两人露出茫然的色,万达叹了口气。
“这是旧俗,自古有之,不过本朝犹盛。城西那边的阜成门和西直门的守卫们,早就对此见惯不怪。不管运多黄土、沙土到娘娘庙那边,们都不会注意的。那冯一男和李子龙,就是利了官兵的懈怠心理,和给娘娘庙‘土’的民俗,将能够炼制出硝石的土,大摇大摆地运到了城西,运到了娘娘庙附近,靠近蓝靛厂的民宅内。”
众人穿过东边走道的会极门,右转来到皇极门。
“硝石除了能够通过硝石矿采得。还能从富含盐碱的土里提炼。”
说这个,万达就想在霸州乡下的时候,在猪圈乃至茅厕的土墙上都能看到白色的结晶。
说来虽然有些恶心,不过那可不是单纯的尿碱,直接就是硝石的结晶,刮下来就能使。
当然了,这样取得的硝石纯度不是高,想要将它加工成能够制造火-药的纯度,一定还要过一步的加工和提炼,这事情,对于身为子监老师,主讲数术和格物的陈掌固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锦衣卫的人已往星海汇,询问了在那边避难的子监师生。从们口中打探出了有关陈掌固的消息。
这位陈老师是个自认为怀才不遇的“老愤青”,在子监里不得人缘。
总认为凭借自己的才华,在子监内教导生员根本就是大材小,正想要去的地方是工部。
陈掌固这几年陆陆续续也曾写了好几封自荐书投往工部,不过一直被对方拒绝,所以时常郁郁寡欢。在子监内也没有什么朋友,混的比天怒人怨的毛助教还不如。
不过从一年开始,这没老婆也没朋友的陈掌固突然开始信教了。突然开始信仰碧霞元君娘娘,几乎每次休沐日都会去娘娘庙上香,有时候遇到大的节庆,还会特意请假去庙里上香。
入这个月以来,次数是频繁。不止休沐日,就连平日里下了课后,都会往西边郊外去,还常带着大量的符纸和文回到子监的寮舍里,日夜念,叨叨。
别的不敢说,就带回子监的符纸和那天们见到黄三与冯一男手里拿着的桃符,绝对不是西山娘娘庙或者是隆福寺的,万达肯定,那一定是李子龙那个所谓的“仙人”赐给们的。
“陈掌固等人在蓝靛厂那边炼制出了硝石后,冯一男再将它们夹带宫。这几个月来一点点地放置到了们想要炸毁的宫殿附近。”
火-药的构成不复杂,除了硝石还有硫磺和木炭。
宫内都是木质宫殿,常年需要硫磺杀消白蚁等各害虫,内织染局也有使到硫磺。
至于木炭,整个皇宫一年不知道要消耗多木炭。混堂、膳堂、醋面局……没有哪个宫殿不上的,想要得到也不是难事。
这李子龙既然能买通织染局的监,自然也能买通惜薪司的监——而惜薪司的监,除了掌管宫内柴炭的供应,还掌管宫内的防火事宜……
“你早就知道那两个宫人有问题,是故意没有将们抓来,害怕打草惊蛇是么?”
怀恩摸了摸额头上跑出来的汗水,转头看着汪直。
汪直点了点头,“我之故意没有派人去捉拿那两个内侍,就是等待们自投罗网。不然李子龙那个大骗子和的手下,到底潜伏了多人在皇宫里,永远没人知道。而现在,正是将们一网打尽的时候!”
“你……你这胆子也大了吧!”
怀恩说出了众人的心声。
这要是行差踏错一步,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啊!
这孩子胆子那么肥,到底是像谁啊?
万达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放心吧,素素。”
汪直抬头,月光照在无比年轻蓬勃的脸蛋上,“阿直已猜出们要对哪座宫殿下手,且如何下手了。”
说着,抬胳膊,直指方。
万达抬头,看着一个巨大的,即使在一片夜色中,也能让人生出无比敬畏的建筑物出现在们的面。
奉天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