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她的痛哭,是压抑多时的倾泻。
她瞧着我,缓缓接过手帕,失神落魄的望着我道:“其实我骗了你,我不是蠕蠕……我是幽朵儿。我想讲一个故事,却不想用我自己的身份叙述,我觉得,我不配。我没有什么往事可以追溯的,也没有任何故事可以讲给别人听。不过,我倒是看惯了别人的喜悲。可以再怀念别人时,顺便说说我自己。”
我大惊,她竟不是蠕蠕,那这百年里她都是用蠕蠕的身份等候在此?她图什么。
我尚在疑惑中,她却像是看出了我的不解,又道:“我在黄泉这百年时间里,等不来他,但也确实等到过一个故人,是奴亚!有关我死后发生的那些事,我向你说的这些,都是她告诉我的。我与她再见面时,她是以南诏第二任女皇身份辞世的,也就是说蠕蠕死后,奴亚继承了南诏帝位。我还知道,蠕蠕死后,屈朦和宫影都从南诏消失不见。奴亚说,从此以后,有生之年里,她都未曾再见过他们。而她,最后竟是嫁给了敖湛……她来的时候,已经是个雪鬓霜鬟,耄耋之年的老人,可她仍一眼认出了我,真是难得。”
她的眸光里,不复灼热,一贯的浅淡。。
我哀叹, 感情遽烈,却容易流逝,在似水流年中煎熬才算最痛。
我问她:“那你为何要说自己是蠕蠕,长年累月的等待于着奈何桥上,为的又是那般!”
她咬着嘴唇,兀地松开,眼睛里泛着泪光道:“因为,我还想再见见宫影,我怕他来了黄泉听说我在等他,心里痛恨我,会故意躲我不见。以为用蠕蠕的身份在此等他,待他来了自会来见我……可是,可是我仍旧没有等到他。”
到此刻,她的秘密和过往终于全部被捅破。她说得轻松自然,面上不再端着我初见她时的哭意,浅浅含笑,眉目间也少了些许阴森之气,我想那是类似解脱的状态。可我揣摩不出她此刻的真实的感知。
其实最初的最初,我相信,幽朵儿也是个心地善良,待人真诚的姑娘,至少她对宫影的心意是认真的,没有掺假。用情至深,奈何错付情钟。
我虽不知她此刻是怎样想的,是想要去轮回,还是想要继续等待。也许她已然疲倦不想再等。若要我来做判断,我觉得她是真的累了,爱恨浓烈,最是伤人。等候百年,百年孤独,所有的艰辛她都尝了一遍,也该是时候尝尝孟婆汤的滋味。
我不知道,这世上是否有让人忘情的丹药或是圣水,若是有,应该也是指孟婆熬的那碗汤。
我劝她:“去往生吧,忘了一段情,开始一次新生。我是梦神,我为很多人圆了梦,你若是答应我你去轮回,我便可以为你圆一次梦。在梦里,你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包括能让你和宫影长相厮守。”
话落,我见她瞳孔微缩,似乎也感兴趣我说的这番话。我本以为,她知道自己能够圆梦,定是欣喜若狂的,然后迫不及待的答应我。可是,她却坚定的摇了头。
她说:“你说的这些话,与我而言,确实很有诱惑。我本来也是以为,纵然不能等到他,可有梦神为我圆一次生前未了的心愿,我便能释然,我在这里等的,不就是这个吗。可是,当我完完整整的说完一个故事后,我却不在执着于往事了。圆不圆梦,对一鬼魂来说,又有什么区别,横竖都不是真的。我故意让自己糊涂了一辈子,无论是是做人还是做鬼,我都没能活得明白,稀里糊涂,我已经耽搁太久。不需要你为我圆梦了,我想,我该醒了。我在这里等他,不是因为我对他还有非分之想,而是我的一个心结,我无法释怀,不得解脱。可是如今,我再次唤起以往旧事,从前没有想明白的,倒是想通了。”
我木讷点头,其实一开始我的遗憾,更多是对蠕蠕和宫影,毕竟他们的故事那般短暂又动人,然而此时,相对于幽朵儿来说,我和更心痛那个一直不被爱的人。
蠕蠕和宫影,到底少了一丝缘分。一见倾心,再见陌路。到了最后,她没有想起她是为他堕入凡尘,历尽千辛万苦,终无白首之缘,而他也浑然不知,情之所起情之所终。
我尚在感叹中,猛地黄泉飞沙扑面,奈何桥一阵大晃。霎时间,我感觉头目晕眩。周围的东西在翻转,有簇微光在眼前剧烈地晃动着。幽朵儿有些站不稳脚,我尝试去扶紧她,她却故意疏远我似的躲开我的搀扶。
风沙太大,吹得眼睛睁不开,就算是我,被这阴风一吹也是难以稳住脚,何况她本就虚弱无力,又是一虚散魂魄,更是难以招架。又一疾风而来,她被吹到在地。
微嚣的声音传来,我的知觉,似乎在一瞬失去却又在一瞬恢复。
刚刚那阵突如其来的怪风,我思酎着今日冥府,怕是有番动静了。谁知没过多久,这风骤停。
待我再次睁开眼来,入目依然还是满眼绯红,曼珠沙华开得更盛。鼻端是萦绕着的一股奇怪的香味,不是花香,倒像是什么香汤之味。
我回头看去,却见前方灯火明暖,十七提着一柄灯笼与孟婆于侧方走来。
孟婆身后,隐约可见有几缕彩色裙带飞扬,待孟婆微微错开身后,我方才看清她身后乃是她的三名侍女围簇着她。孟婆手里端着一个瓷碗,热气腾腾的水雾从里飘散出来,香气扑鼻,诱人不已。
都说孟婆汤极鲜极美,若是没有猜错,那应该是碗孟婆汤。
那些不愿忘记前生的鬼魂,就是再怎么反抗,不愿下轮回井,可只要见着眼前这碗汤,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诱惑,心甘情愿的喝下去,最后却了前尘。
我暼眼看着幽朵儿,她竟无半点惊扰,倒是我忧心忡忡,怕她到了此刻,仍旧不肯喝了孟婆汤好入轮回,要是惹恼了孟婆被打入无间地狱,永生受苦,徒增悲孽,又何苦来哉。
孟婆就在前方几丈开外,她才走得一步,却又在瞬刻顿住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幽朵儿。她轻轻将手抬起,身后尾随的三名女子也全都过来围住了幽朵儿,生怕她跑了似的。
孟婆倏而开口:“喝了这碗汤,忘了前世,再入轮回吧。你若是再做无谓挣扎,待到人间日出时分,你可就再无转世的机会。”
“你等不来他的,莫要再等了。”
她痛极,一下哭了出声。嘶喊之声,响彻在百里黄泉中,泪水一点一点从眼眶跌坠。我想,她最难过的不是自己会湮灭,而是孟婆那句:你等不来他。
此刻黄泉中,除了幽朵儿的哭声,便只剩下我和十七的叹息。
过了良久,幽朵儿哭够了,从地上颤颤悠悠的爬了起来,我想去扶她,她却仍旧笑笑回拒了我。
眼下的幽朵儿,让我有些震撼。她的眼似被火淬蒸过,像那晚阳敛去前最耀眼的芒,看起来无比明亮。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孟婆,眸亦不多眨一下,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微微扯动了嘴角,半晌才平静问道:“到时候我会怎样,是永生留在冥府做一幽魂,还是会飞灰湮灭?”
我惊诧望着孟婆,生怕她给的答案是后一种。我问孟婆:“她会灰飞烟灭吗?”
孟婆点了点头。
彼时十七已走到我身边,见我欲上前去再做询问,他便伸手紧紧将我攫着。我有点茫然,不禁抬头瞧着他。
他道:“长安,这些不该你管。”
我哑然,确实如此。
我微微依靠在十七身上,不再发话。那股专属孟婆汤的香气,深深浅浅的萦绕在我鼻端。
孟婆苍老的声音响起:“你在黄泉耽搁了太久,破了冥界规矩。本就早该往生转世,却还做此挣扎,误了投生的最好时机。我本该惩罚于你,可冥王一再庇护,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此放任你过了百年。今日,便是你最后的机会。你是要入轮回,还是湮灭,你自己选择。”
幽朵儿眸光微微下垂,突然整个人呆住。
十七和我一般同情于她,可我能为她做的,她已然不再需要。
她眸光一掠,盯向远处花海,道:“终有一日,他若是来了冥府,路过八百里黄泉,走过往生的奈何桥,看过凄绝艳丽的曼珠沙华,也不知,会不会想起我。”
我尚在惊愣,乍听她说,也不理解其中深意,以为她在询问我,便赶紧点头说到:“会的会的,他会记得你的。”
众人目光扶疏,定定的看着她,也看着我。她悠悠走到孟婆面前,弯腰一福,“我不等他了。可我也不想喝孟婆汤,我若喝了,便再不记得他。我也不想入轮回,轮回太苦,与其再去凡尘受情伤,还不如湮灭化作尘土。”
孟婆动容瞧着她,半晌无语。
她灿笑,继而跪在地上向那孟婆作揖道:“可否让我多等一刻,待到人间天明时分,日出之时,我情愿化作飞灰,不再往生。彼时,我便清净了。我生前作孽太多,不配去轮回,况且轮回太苦,我最怕吃苦。”
我看了十七一眼,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孟婆想将她扶,又想起手里还端着碗热汤,相扶不便,扬眉一笑,暗哑晦涩的道:“你若执意如此,那便遂了你。”
我明白,这孟婆本就是方外之人,她能为幽朵儿做的已经做了,不能破的例,也都开了先河。如今她就是再想劝她往生,也断然没了可能。眸光落在她身上,幽朵儿哭过的眼睛也乌眸碌碌看着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