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暹的奏章在薛崇训回蓬莱殿后又被他拿出来细读了一遍,其中的内容对于薛崇训来说一点都不新鲜,盯准营州的策略早在他召见杜暹时就讨论过了。让他联想较多的原因是这份折子是通过宦官直接送到他手上的,当时他都没打算处理公事了正和姚婉在湖边游玩。他登基以来并非长期不理朝政的主,至少朝里那些位高权重的大臣几乎天天都能见面,杜暹倒是着急,连一天都等不得,非得今天要把奏章送到自己手上。
他急什么?薛崇训由此联想了一会儿,然后把折子随手丢到桌案上。他不得不承认干皇帝这份工作心理压力非常大,特别是像他这样得国不正的人。
杜暹值得信任么?薛崇训不用太多考虑就能得出答案是肯定的,他一直以来都觉得和这个人有种微妙的默契,如果不是君臣关系或许能成为一个至交知己。但现在他发现自己竟然对杜暹有种提防心理,完全是情不自禁地防范着所有人……难怪天子自称孤家寡人。
不过暗地里提防是一回事,薛崇训绝对不会对重臣轻举妄动,因为这个国家总得有人来管事儿。就算你手里有至尊权力可以看谁不顺眼就弄下去,但新提拔上来的人会比以前的更好么?
他一个人静坐了很久,恍惚之间感觉到好像有一只蝴蝶,这才回过神来,发现原来是近侍董氏在旁边做着琐事,她的脸上有个胎记,形似蝴蝶,本来脸上长胎记很影响美观,可是她那个胎记却恰到好处并不让人觉得丑陋,反倒有一种奇异的美感,就好象纹身一样。
今天从旁晚起,当值就该是董氏,她负责薛崇训起居的一切事务。虽然薛崇训记挂着刚刚**于他的姚婉,但也没有专门重新安排当值秩序,一切依旧照旧。
董氏生得不算很漂亮,脸上除了那个胎记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不过胜在皮肤白身材丰满,特别是胸前的|子很大,走起路也微|颤颤的。她和另外两个近侍长期在薛崇训身边服侍起居,薛崇训很信任她们。
不过董氏比姚婉又差了不只一筹,倒也不是相貌,她们俩人一个丰腴一个苗条类型不同也不好比较,但在气质上却差异巨大。所谓气质不过就是平常习惯的动作说话和眼神,董氏做事也麻利,身上却仍旧带着市井百姓家的粗味儿,朴质却有点不重细节,薛崇训不经意间看见她低头找东西时的站姿,双腿叉着的,这样的动作在宫廷贵身上是绝对不可能看到的。
就在这时,有女官在外面叫门,里面的宫女出去询问,那女官道:“太平公主得知永和县主仰慕李龟年的才华,就把李龟年请到承香殿来唱戏,皇后、金城公主、河中公主都已去了,金城公主差奴婢来问陛下是否要随后前去。”
宫女听罢便走过来复述刚才的事儿,她刚刚开口,薛崇训便打断:“刚才我已经听见了,你不用再说第二遍。叫人备车,我这就过去。”
既然太平公主有兴致,把一家子都请过去听戏,薛崇训觉得也应该参加。他对这些娱乐活动却并不是很有兴趣,不过是给太平公主的面子。
李龟年的名气很大,走的是高端路线,一般进出表演的地方不是皇室贵族家就是官场士林豪门,其身份在现代可能就算是一个明星,在现在也就是个伶人。薛崇训也结交过这个人,当然让他最深刻的印象是来源于杜甫的一首诗。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不是什么明星都能留名千年的。
薛崇训拿起桌案上的奏章就出门,见着三娘便递给她保管,明日送到内朝去放着,寝宫并不存奏章等公文。一众宫女跟着他刚走到寝宫外的长廊上,正遇着姚婉。姚婉今天并不当值,也不知道她怎么会从这儿经过,她见着薛崇训过来便按规矩垂手让在道旁屈膝行礼。薛崇训转头看着她经过,并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姚婉忽然低着头说道:“陛下就穿着这身衣服去见人么?”
薛崇训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还穿着一身胡麻布的袍子,这玩意自然是很不正规的着装料子,不过很透气在夏天穿着舒服凉快。刚才在屋子里时当值的董氏竟然没有提醒他的着装,可能她也没想到那么多,反倒是正值休息的姚婉心思细一些。
现在回去换又闲麻烦,薛崇训便道:“不管了,晚饭都吃过了,连宴席都算不上,不就是听听戏么?”
果然等到得承香殿拜见太平公主时,太平公主就说:“你倒好穿得还没伶人工整。”薛崇训道:“急着过来见母亲,连衣服都没顾得上换。”太平公主不禁出笑容:“好在顾上穿鞋了,没光着脚过来。”
“母亲用典故教训,儿汗颜之至。”薛崇训趁机便糊弄了过去。只见太平公主穿着鲜艳的红礼服,珠玉满头,脸上的妆更是一丝不苟,脸看起来白里透红气非常好,光从肤根本看不出她的年纪。同样是当权者,薛崇训就显然没她那么注重打扮仪表。
殿中上下几乎都是些人,规格自是比不上现代的晚会那么正式,顶多算是饭后的消遣活动,参加的也只宫里的人,大多就是宫廷贵,公主嫔妃之类的。看客就薛崇训一个男人,表演戏曲的倒是有些男的,李龟年本身就是个男的,还有那些乐工也有男乐工。
永和县主在宫里住一段时间就会回河中老家,今晚也是太平公主为她准备的戏。永和县主慕名李龟年的表演,第一场便不照习惯让李龟年亲自出场,挑选他排演过的戏。
宦官上来向太平公主和皇帝薛崇训报名字,说是。太平公主道:“教坊中的踏摇娘是人唱主角,这场不是李龟年上来表演?”
宦官忙道:“回禀殿下,是李龟年唱。”太平公主笑道:“这倒是有点意思了。”宦官道:“只要殿下高兴,大伙儿都高兴了。”太平公主看向坐在下边的武氏道:“一会永和公主说好,我便重赏他们。”
过得一会儿乐工便奏乐烘托了一下气氛,就见一个“人”打扮的戏子缓缓走上了御座前面的木台子,戏便开始了。那“人”穿了女人的戏装,化了妆,其实就是李龟年,不仅是个男人还是一个年近中年的大叔。
自古以来唱戏的伶人就有用男子扮女角的传统,李龟年扮成了一个人并不奇怪。他现在的角是一个老百姓家的妻子,刚上台子来还没出声,走路的姿势和一系列的动作非常神似一个人,座位上的观众们顿时就笑起来。这时李龟年便在如泣如诉的琵琶声中开口一唱,一腔女人的声音再次让气氛攀升,有的人抚掌叫好。
永和公主瞪大了眼睛,激动地问:“他就是李龟年么?”一旁的宦官忙答:“回公主,正是李龟年,如假包换呢。”永和公主笑道:“要不是事先知道,我还以为真是个人呢。”
就连平时不怎么听戏的薛崇训也来了兴致,津津有味地观赏起来。
边上的乐工和唱道:“踏摇,和来!踏摇娘苦,和来!”曲子变得戚戚然,在人们的笑谈中,李龟年便一边唱一边舞还一边诉苦,自称是隋末河内人叫踏摇娘,老公貌恶而嗜酒,尝自号郎中,喝醉了就打“她”。“她”自称美善歌,便借歌舞抒怨苦之辞。
接着又有化妆得十分丑陋的“夫”角入场,表演起凶狠丑陋来,其间又有配角上场,表演当铺里的典库,来索取典欠。演员们的表演惟妙惟肖就像真的一样,观众们渐渐入戏,自然对踏摇娘报以极大的同情心。戏虽然是假的,但生活无趣的贵们此时的感情却是真的。
在配角的衬托下,李龟年将“貌美如花能歌善舞又命运凄苦”的妻子角演绎得十分成功。薛崇训看着看着,只觉得台子上那踏摇娘楚楚可怜,竟然产生了怜香惜玉的情绪来。若是那踏摇娘是个女演员,薛崇训说不定真会喜欢上,因为那投足之间一言一行真的非常有女人味儿……偏偏那身装扮下是个恶心的中年男人。
薛崇训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大抵是惊讶,一个男人竟然能在一言一行中勾得人心|痒|痒。而且那楚楚可怜的感觉一点都不像是在做戏,就跟真的一样。那么一个本来就有相的女子能有这分火候,不是能叫人十分宠爱?薛崇训忽然心下感叹,真是人生如戏。
等表演完了,众人纷纷都说好,太平公主问永和县主得到满意的答案,就叫宦官当场赏一些宫廷里的值钱玩物。李龟年上前谢恩,那是字正腔圆的男子强调,仪态更是彬彬有礼,比庙堂上诸公的举止也不逞多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