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三,残阳如血,行人缓缓归家,白日里热闹的青州官道也渐渐重归寂静。
“秦叔,天黑之前我们能赶到青州城吗?”嫩若青葱的指尖掀开了蜀锦的车帘,江瑟瑟看着外面的天色,声音慵懒地问道。
然而赶马的汉子还未来的及应话,原本还在奔驰的马车却猛地停了下来,江瑟瑟心中一咯噔,刚掀开帘子想看看情况,颈边便突然横了一把还在滴血的长剑。
持剑的是个正值豆蔻的女子,长了一副艳若芙蓉的好样貌,肤白胜雪,眉间有一殷红的朱砂痣,看上去格外妖娆魅惑。
秦叔虽样貌平凡,但早年却是江湖排行榜上十分有名的高手,这也是为何江瑟瑟只带着这一个车夫便敢四处游山玩水的原因,可如今她根本就没有听到打斗声,便见秦叔已经被点了穴道一动不动,可见这个女子的武功之高。
“要么想办法带我进入青州城躲开那些正道走狗,要么现在我就送你们上路。”
那女子淡然开口,听不出半点情绪起伏,清冷的声音好似天上初融的新雪。
视线往下,江瑟瑟看见她用手捂住的左腹部还在不停往外渗血,看上去伤得极重,她想也未想,便轻声应道:“这位姊姊还请进来说话,你解开秦叔的穴道让他赶车,我来替你治伤。”
在确定了江瑟瑟没有功夫后,那女子沉默片刻,到底还是应下了:“别想耍什么花样,否则……”
穴道一经解开,秦叔便听从江瑟瑟的吩咐再度驱马前行,江瑟瑟一边用上好的金创药小心洒在那女子的伤口,一边絮絮开口道:“一会儿进城的时候会有例行检查,为避免节外生枝,姊姊最好进马车的暗箱里面躲一躲。”
那女子抬头,露出一张艳若芙蓉的脸,声音凉凉道:“就算你对我再好,也别指望我能记得你的恩。”
看着她的样貌,江瑟瑟倒吸了一口冷气,瞬间便猜测出了她的身份。
江瑟瑟的爹虽然是京中的二品大员,素日里励志将江瑟瑟培养成为一个标准的闺阁淑女,可江瑟瑟平日里却特别喜欢打听一些江湖上的消息。
萧红,江湖绰号血罗刹,五毒教出身,外貌美艳,性子狠辣,一入江湖便斩杀江东十二名英雄剑客,随后被正道武林通缉,掀起了无数腥风血雨。
见江瑟瑟怔住,萧红本做好了被她厌恶和惧怕的准备,谁知江瑟瑟默了好半晌后,居然又掏出一碟子红豆饼放在她面前,轻声道:“我总觉得,红姊不会是那样的人。”
萧红挑眉看她:“你难道不知道世间有一句话叫做,人不可貌相吗?”
江瑟瑟看着她的眼,认真道:“我还知道有一句话叫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若红姊当真如传闻的那般,当时在制住秦叔后,大可杀了我们直接抢走马匹,毕竟只有死人才能彻底的保密,可你却并没有那么做。”
而这一次,萧红却再没有反驳。
不堪的传闻听多了,连她自己都恍然认为萧红便是那样的人。
可这个叫江瑟瑟的小丫头却说相信她。
当真让她觉得傻得可笑。
也当真让她觉得胸口骤暖,想要落泪。
心软是大忌,不择手段才是活下去的王道,但每每只要想起那小丫头说的那句,红姊不会是那样的人,她便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连累她。
是以在青州寻了些疗伤的药材后,萧红便毅然离开了江瑟瑟,径直潜入了大山之中。
待到她终于伤好重返青州城的时候,已经是三月之后了。
彼时青州城的街头巷尾都在谈论着皇子夺嫡的大事,许多人都在感叹:“皇子们夺嫡便夺罢,只可惜了一心为民的江忠大人,明明一直效忠陛下保持中立,却被想拢他不成的太子党构陷,捏造了江大人与其他皇子勾结谋反的罪证,全族上下一百多口人都哐当入狱,怕是年底前便要被推出午门候斩了……”
萧红记得在马车上的时候,江瑟瑟曾说过她的爹爹名唤江忠,让她以后有空可以到京城去寻她玩。
江家一百多口人入狱,江瑟瑟自然也在其中。
这些年萧红在视人命如草芥的江湖行走,见过的死人比会跑的猪都要来得多,她曾经很坚定地相信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话,可如今当她听闻江瑟瑟的消息时,她却发觉自己根本就管不住双腿。待到她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身处人来人往的京城街头了。
月黑风高的当晚,萧红便混入天牢寻到了江瑟瑟。
时隔三月未见,小丫头娇俏的小圆脸瘦了一圈,双眉紧蹙神情委顿,看上去过得并不太好。
在发现萧红的身影时,江瑟瑟先是一怔,随后便一脸紧张地跑了过来:“红姊,你怎么来了,这里很危险……”
萧红没有立马开门,只是深深了她一眼,淡声道:“江瑟瑟,我能力有限,只能选择救你一人,你是愿意跟我走,还是想要留在这里陪你的家人一起赴死?”
她如今依旧还在被武林正道追杀,多带上江瑟瑟一人,便已经让她多出了十分的危险。
她想着,江瑟瑟若跟她走,此后她便不遗余力地保护她,若江瑟瑟选择留在这里,每年的寒冬,她便到她坟头替她祭奠烧香,也算报了当初的救命之恩。
江瑟瑟死死扣住牢门,沉默良久,终是目光坚定地看着她道:“红姊,带我走,只有活着才能替江家洗去冤屈。”
小丫头比她想象中的聪明,也比她想象中的坚强。
京中已然不可多留,萧红连夜带江瑟瑟逃出了京城,从此京城再没有了名唤江瑟瑟的官家小姐,而血罗刹萧红的身后却多了一个片刻不离的小尾巴
江瑟瑟说,为江家翻案并不急在一时,在此之前,她必须要学会足可以保护自己的武功,让自己变得强大。
萧红深以为然,随后带着江瑟瑟辗转走遍了大江南北,寻找各路高手大家求学。
但彼时江瑟瑟已经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再加上又是由萧红带来的,惜名声如命的高手们大多都将其拒之门外连面都不肯见。
如此又是一年。
寒风烈烈,卷落千堆雪,江瑟瑟紧了紧自己身上厚重的皮裘,侧头看着萧红叹道:“红姊,你的功夫那么好,不如你教我罢。我知道你希望替我找到一个名门正派的师父,让我安心学艺。我也知道,一旦我寻到了那样的师父,为了保护我的名声,你从此便不会再与我来往。可是红姊,我不怕的,我愿意一直跟你在一起。”
江瑟瑟伸手握住了萧红微凉的指尖,轻轻叹道:“武功本没有正邪之分,只是看使用者的人心决策罢了。”
萧红怔怔看了她好半晌,方才缓缓扬唇道:“那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红姊我可是非常严厉的。”
江瑟瑟用力点了点头,在冰天雪地里笑靥如花。
但因为萧红在武林中仇家甚多的关系,两人每在一个地方停留不过几天,便又会辗转启程上路,关于武功的教习也不像一般门派那样晨起夜歇,划分了时间性和阶段性。可尽管如此,在武学上有极高天份的江瑟瑟却依旧一日千里的进步着,不管再冗长的口诀,她都过目能诵,不管再繁复的剑招,她都能一遍即会,甚至能举一反三。
闲暇时,江瑟瑟也会一边咬着鸡腿,一边好奇地问萧红一些传闻中的往事。
“红姊,那江东十二英雄剑客,当真死于你的剑下吗?”
萧红点了点头,目光微凉:“当年我初入江湖,因生得貌美,便引来了那些贼人的觊觎,他们想强迫我为妾,我执意不肯拂了他们的面子,他们便诬陷我盗了他们的宝贝,对我展开了追杀。降,或许可以保命,但从此却再没半点尊严可言;战,或许会死,可我至少死得堂堂正正。”
江瑟瑟吸了吸鼻子,泪汪汪道:“红姊,这些年你过得很不容易罢。”
萧红笑了笑:“我早就已经不在意了。”
萧红笑得无畏,可江瑟瑟却察觉到了她眼底的悲哀。
江瑟瑟想,若江湖从来便不公,那她一定要变得很强很强,强到可以凌驾于这些规则之上,强到让那些王八蛋再也不敢来招惹她的红姊。
也正是因为有着这般坚决的想法,江瑟瑟习武越发认真,就连在马背上逃命时,也不忘在脑海里演练剑招。
而虽说很快萧红便没有东西可以再交给江瑟瑟了,但江瑟瑟也并没有离开萧红,反而在练完剑后,一如往常地靠在萧红的膝头,对她依依笑道:“红姊,往后我可以与你并肩作战,再不让那些坏人欺负你了。”
萧红没有答言,只是替她绾发的动作,又温柔了几分。
她只是想着,她何其幸运,才能在这个尔虞我诈的江湖,寻到可以真心相待的姐妹。当江瑟瑟剑法大成的那天,萧红决定送她一把世间最好的剑。
江湖中最好的剑都在名剑山庄。
名剑山庄的剑都是通过彼时择主,主人死后便由名剑山庄的人前去收回,而后再替名剑另择主人。
眼下鱼肠剑的主人在与逍遥派掌门泰山斗剑时不幸身亡,名剑山庄便收回了鱼肠剑,于近日开始替名剑另择其主。
鱼肠剑是铸剑大师欧冶子所铸,剑身纹路曲折婉转,削铁如泥,听闻此消息,但凡以剑为武器的江湖人,纷纷赶往了名剑山庄,萧红也带着江瑟瑟欣然前往。
萧红和江瑟瑟虽都是女流,可剑法却老练狠辣,七日后,便一并杀到了四进二的决赛。
有人瞧她们姐妹情深,几乎形影不离,便起哄问道:“若是二位姑娘都打败了自己的对手进入最终决战呢?”
毕竟那剑是名剑鱼肠,是江湖之中人人觊觎的存在,也让无数的好兄弟好姊妹为之翻脸。
可萧红想也未想,便脆生生地应道:“若当真如此,那我便认输便是,此番前来我本就是为了替我妹子夺剑的。”
按理说跟着血罗刹萧红这样的女人,江瑟瑟也应该早有凶名传出才是,可不管再危险的局面,萧红也始终咬牙硬抗,坚决不让江瑟瑟动手。
江瑟瑟是她心中唯一的柔软,她有萧红没有所向往的纯白善良,萧红不在意自己增加了多少罪孽,可是却无法任由江瑟瑟双手染血。
而众人这时才发现,萧红身上仅着了最朴素的布衣,可是却将银钱替江瑟瑟买了最美丽的罗裙。
察觉到众人异样地眼光,萧红也仅是无所谓的笑了笑:“看什么看,当姊姊不就是应该把这世间最好的东西都留给自己的妹子吗!母亲为孩子付出,姊姊为妹妹谋划,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随后根本不再理会众人是何想法,萧红便转身跳上了比试台。
最终,萧红和江瑟瑟都一起胜出。
而萧红也如她所言,想也未想,便直接跳下了比试台,将世人觊觎的鱼肠剑拱手相让。
拿到剑后,萧红牵着江瑟瑟的手,本想就此带她离开,谁知方才组织比试的中年人却神色恭敬地拦在她们身前,温声道:“二位姑娘还请暂且留步,我家少主十分欣赏二位的爽快坦诚,请二位入山庄一叙。”
名剑山庄在江湖中地位极高,与少林武当同属正道之中泰山北斗一样的存在,萧红自是不担心其中有诈。
可她伸手抚了抚江瑟瑟柔软的发髻后,便摇头拒绝道:“萧红姊妹多谢少主美意,但我二人眼下还有要事,便不久留了,他日若有机会,定会再来拜访。
名剑山庄的历代主人都喜梨花之高洁,所以名剑山庄都遍植梨树。
此时正值阳春三月,风光正好,微风轻拂而过,大片洁白的梨花便簌簌而落,恍若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雪,美不胜收。
可当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从梨园深处分花拂柳而来时,却生生压下了这漫山遍野的旖旎春光。
他含笑开口,声音清雅怡人:“萧姑娘好像并不愿意见到在下呢。”
江湖女子没有谁不喜欢年少有为的俊俏儿郎,可萧红仅是轻飘飘地向他拱手行了一礼,便牵着江瑟瑟的手再度准备下山。
萧红的目光从他温润如水的眼看到他色若桃花的唇:“洛书公子这样的人太招女人喜欢,若与公子长时间待在一起,我姊妹二人难免动心。但我们当中不管是谁,都与公子身份相差太过悬殊,注定无法相守。女儿家的真心一生只能付出一次,对于那些明知得不到的东西,还是不要去妄想的好。”
江瑟瑟也抬眸深深看了一眼长身玉立的少年,对萧红的话深以为然。
见萧红迈步,她也抱着剑没有任何迟疑地跟上。
从小到大,就连梁洛书自己也记不清楚有多少女子前赴后继的想要与他在一起,他也记不清有多少女子对他说过,哪怕他一无所有,她们也会爱他如初。
却唯有他面前的萧红,坦率地承认了他的好,理智地看清了他们之间的差距,最后下定了一定要远离他的决心。
“那如若洛书不再是名剑少主,只是一个普通的江湖人,姑娘可愿给在下一个相伴的机会?”
梁洛书在很早的时候便听过萧红的传闻,但与其他提到萧红便咬牙切齿的正道所不同的是,由于名剑山庄的探子遍布天下,所以他很清楚萧红从一开始便是真正的受害者,这也是为何外人提议取消萧红这妖女的比试资格,但他却始终置之不理的真正原因。
江湖中有名的姑娘很多,但声名狼藉却还敢现身于人前,没有仇恨抱怨,将人生依旧活得骄傲潇洒的只有萧红一个。
在遇到萧红之前,梁洛书根本无法想象自己未来妻子的模样,可直到萧红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他脑中有关未来妻子的模样便骤然变得清晰。
江湖儿女素来爽快,喜欢了,决定了,便不会再放手。
所以当下在萧红和江瑟瑟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梁洛书便一把扯下了自己腰间悬着的少主玉佩,取下悬于腰间的湛卢剑,脱去价值不菲的华丽锦袍,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神情里,径直将那些让武林中人人觊觎的东西抛到了山庄管家怀中。
他仅着雪白的素衣,走至萧红身前,看着她艳若蔷薇的眉眼,轻轻一笑:“萧姑娘,你看,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名剑少主,只有痴长你两岁的梁洛书,我们之间没有了你所说的身份悬殊了。”
“你疯了!”萧红杏眼圆瞪,一脸的不敢置信。
可梁洛书却依旧只是笑吟吟地看着萧红:“我乐意,你值得。更何况名剑山庄能人异士那样多,多我一个不多。”顿了顿,见萧红俏脸瞬间通红,梁洛书的声音越发温柔遣倦:“但全天下却只有一个萧姑娘,梁洛书想要的萧姑娘。”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认真执着,又许是周围窃窃私语的群众压力太过巨大,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萧红,生平第一次落荒而逃。
而原本一直与萧红寸步不离的江瑟瑟却并没有径直跟上,而是微扬着下巴看着梁洛书好看的脸慢慢道:“梁公子方才对红姊所说的话可是当真?”
梁洛书点头:“那是自然。”
“下一站我们会去幽州,你可以跟来。不过……”此时的江瑟瑟已经褪去了儿时的稚嫩,清丽的眉眼恍若一株幽谷里缓缓绽放的小百合,可当她瞬间拔剑横于梁洛书的脖颈时,所有人都歇了想要攀折的欲望:“若你胆敢欺负红姊,或者像其他男人那般朝三暮四的去勾搭其他女人,有生之年哪怕你躲到天涯海角,江瑟瑟也必前来取你性命。”
梁洛书看着脖颈间那把危险无比的剑,突然之间好像明白了萧红为何会对江瑟瑟那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