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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春风楼

春风楼是朝廷设立的官妓之所,正儿八经的风雅之地,也绝非那些鲜卑破落武士能消费得起的地方。

而就在这种地方,出现了一把沾着血的胡刀。

这是一把来自柔然的随身佩刀,比北魏刀具更加弯曲,短小。工艺称不上精湛,且满是化不开的羊膻和血腥味,放到正常时候绝不会有这么多大佬围着它欣赏。

校书郎崔凯、起居注郑博,两位高门大阀的子弟,天子近臣,就这么口眼歪斜地躺在地板上,胸口上的血已经干涸,身上穿的褐色薄衫被渲染成了诡异的紫红。

“二人身亡时间大概是在酉时二刻,致命伤都是贯穿胸肺的刀口,一刀致命,手法干净利落。但二人死前都服用了大剂量的寒食散,还未彻底发散,残留的寒食散还在床上小桌的碟子里。”

听着仵作的报告,春风楼上的众人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随后纷纷把目光投向了在场的地位最高者——尚书左仆射、齐王萧宝夤。

中年的齐王萧宝夤姿容风雅,气态沉稳,他抚着长须问道:“可有人见到凶手是何人或者听到什么动静?”

春风楼管事战战兢兢地站出来回答:“回禀齐王殿下,崔凯、郑博要发散,嫌室内人多太热,入浴之后便将歌姬都赶了出来。往常冷浴以后这二人都是要披薄衫饮酒疾走高呼的,因此室内有些动静歌姬也不以为意,期间听到了几声呼喊,没成想过了半个时辰后进去便发现二人已经倒地身亡了,窗户大开着。”

“发散”指的是服用寒食散以后由于成分多是剧毒矿物,会导致身体发热,精神迷醉,体感温度远超平常,急需外物降温。通常会采用冷水澡,换不使皮肤敏感的薄衫,饮烈酒后一边大声高呼一边疾走来降温。

北魏已经有两个皇帝死于服用寒食散了,道武帝拓跋珪、献文帝拓跋弘都是这么死的,可这玩意在高门大阀之间还是屡禁不止。原因无他,物质上极度富裕的南北朝高门大阀,对于尘世的物质享受已经腻了,要么追求玄学清谈或琴棋书画等艺术爱好,要么就是嗑药或狂热地信奉佛教来寻求精神解脱。

廷尉评山伟是骠骑大将军元乂一手提拔上来的,这次参与到案子里,也存了插个人监视的心思。这人从小家境就不富裕,没体验过寒食散这种高门大阀流行的娱乐,因此有些迟疑地问道:“他们被杀时是‘发散’到什么阶段了?”

“刚换了衣衫饮酒,还没走几步便死了。”

山伟皱着眉头说道:“那怎么能排除不是春风楼内的歌姬或者其他的什么人做下的案子呢?依本官说,崔、郑二人说不定就是被这里的人害的,所以才一时找不到凶手,不然凶手进出春风楼还能无一人目击?”

“小人冤枉啊!”春风楼的管事被吓得瑟瑟发抖,面对廷尉评他也不敢说什么,只能跪下磕头大声喊冤。

元冠受在旁边已经看了半天尸体了,他站了出来肯定地分析道:“从死者的细节可以很轻易地判断出了行凶者的手法,两人都是胸口出血,但出血量却不一样,而且死亡方式不同。行凶者先杀较为瘦弱的崔凯,是直接捅进心脏一刀致命。然后再捂住郑博的嘴巴,刀从他的肋骨缝里插进去,搅破了肺泡,郑博慢慢地窒息而死。

说实话,杀这两人不难。服了寒食散的两人正飘飘欲仙反应迟钝着,便是街边乞丐,持了刀只要胆子大不慌张都能轻易做到。难得是手法,杀人就像是宰羊一样,精准而致命。杀完人,扔下作案的刀子,随后凶手跳窗而逃,从春风楼的三楼一跃而下,在杂乱的后巷中撤走,目标明确且计划周密。所以肯定不是春风楼里的人做的,这些歌姬和老鸨龟公,连杀只鸡都无法一刀毙命,何况杀人?”

元冠受的分析鞭辟入里,众人一致点头。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像萧宝夤和郦道元这种上过战场的人观察尸体片刻也不难分析出来,可廷尉评山伟从未杀过人见过血自然搞不清楚里面的细节,只是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怒斥道:“你是何人?在这里大放厥词,来人,给本官把这毛头小子轰出去。”

郦道元冷声道:“这是朝廷武官,千牛备身校尉元冠受,协同本官办案,不是什么毛头小子。”

廷尉评山伟闷哼了一声,只得作罢,心头却暗暗记下。

既然从案发现场寻找凶手没有得到明确的结果,众人的思路不约而同地转向了另一个方向,校书郎崔凯、起居注郑博身为天子近臣,有没有可能是政治斗争导致的仇杀或者是针对汉人大阀的刺杀行动?

“据本王所知,校书郎崔凯、起居注郑博前些日子上书,以国库空虚为由,要求朝廷再次加赋,并且暂缓西征关陇叛军的计划,会不会与此有关呢?”

听着齐王的问题,山伟又一次迫不及待地卖弄了起来:“诸位可都听说过张仲瑀?”

听到这个名字,元冠受愣了愣神,他记得这个人。

那是神龟二年,他刚刚被授予千牛备身的军职,因为这件事就没有实际去当值。那几天洛阳城就像是一个即将爆炸的火药桶,因为司空祭酒张仲瑀上书要阻断武人们的转迁之路,羽林、虎贲军的大批底层胡汉士兵上街游行,在尚书省前聚集闹事。

朝廷当时还是胡太后临朝,处理的似乎很不妥当,士兵们极其不满意,最后士兵们的怒火被几件很小的事情点燃,羽林军、虎贲军哗变锤杀征西将军、平陆文侯张彝,放火焚烧其宅邸,火光冲天,十里可见,司空祭酒张仲瑀狼狈逃亡颍川。

在那一天,元冠受在街上见到了一个牵着马的北地青年,他是个汉人,却自称贺六浑,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元冠受请他喝了几杯酒,贺六浑从六镇来送信,是第一次来洛阳,他的眼神里有对于这个未知世界的震撼和荣华富贵的向往,也有一些元冠受称之为“野心”的东西。

如今几年过去了,两人再无联络,此时想起往事,元冠受又想起了那个有趣的北地六镇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