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一副惊慌失措在地上盲目摸索的样子,西陵玥又好气又好笑,也不点破,就在一旁看着。
过了片刻,余十七终于摸到了那对铃铛,起身对自己以为西陵玥所在的方向双手奉上。
“这么急着还给我干嘛?”
西陵玥的声音在他侧面响起,他才知道自己找错了方向。
“姑娘说过,这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我怕……”
“有这份心就可以了。”西陵玥伸手一拂,收起他的十指让他抓住那对铜铃。
余十七默然不语。
西陵玥打量着他脸上蒙着眼睛的布条,思索一番之后说道:“你等着,我让人给你换一次药,等到晚上,再取下来看看。”
“多谢。”
“不用谢,我算着账呢。”她故作冷淡,“等你好了之后,就在这里干一个月的活吧。”
余十七有点意外:“只用干一个月?”
西陵玥有点忍俊不禁,努力端正自己的神态和语气:“我记得你说过,你要赶在下个月月底之前把画交给雇主。我留你十天半个月的时间去完成这件事,可够?”
“足够了。”
“那就这么说好了。”西陵玥满意地点头,“一个月后客栈里正好要派人去靖容进货,你们就跟着他们一起走。”
“我该如何报答阁下?”
“又来了?”西陵玥微露不悦之色,“你在我先祖神寝中奋死拼搏,为我争取了不少时间,恩义相抵,我没想和你算那么清楚。”
“可我生来就是这个脾气,不愿意欠人。”
“好,那从明天开始,你每天除了干活,还要作画一幅,题材我来定。”西陵玥命令道,“放心,画具我会为你准备好的,但你可务必用心画,画完要裱起来挂在客栈房间里的,不可使我丢脸。”
“遵命。”
西陵玥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没过多时,便又有人敲门,听声音是银雪。
“公子,少掌柜吩咐我来为你换药,你就在那儿坐着吧。”
余十七隐约觉得不妥,银雪曾是西陵仙荷陵墓的守墓人,想必在灵族大雪宗也是有一定身份的人物,自己一介小辈,怎么能让她来为自己做这种侍奉之事呢?
可是尽管心中不安,他一时却想不到该说什么来谢绝,迟疑之间银雪已经小心翼翼地取下了他眼睛上蒙着的布条。
不再被拘束的双眼此时可以如常睁开,但余十七稍微一动眼皮便感觉光芒刺眼,他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
银雪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一边将新的药布换上,一边温言相劝道:“公子的眼睛一时还适应不了,不要勉强自己了,等到夜里再将布取下试试吧。”
余十七微微点头,有些局促地向她道谢。
“公子是我的恩人,不必客气。”
“不过是从那些已死的盗贼身上找来些药,举手之劳罢了。”他谦虚地回答道,“前辈不用放在心上。”
银雪微微一怔,露出自嘲的笑容,她在余十七一旁站定,低声说道:“我感恩的是公子甘愿献出神女的遗馈,救风还镜一事。”
不等余十七发问,她就自己说了下去:“不满公子,风还镜那丫头其实……其实是我的女儿。”
“诶?”余十七惊得说不出话来,虽然他早就发现银雪也是白发红瞳,但却只当是灵族中特异个体的巧合,没想到这一层。
银雪心中暗暗庆幸此时此刻余十七是看不见东西的,否则他一定会发现自己因羞愧而变得通红的脸颊。
“可是……前辈你为何要……”余十七感到不能理解,风还镜自述从小被那对夫妇收养,而且还曾数次跟随养父去祭拜神女,与银雪早就相识,但她却从来都不知道银雪是自己的生母。
此情此景,和先前跟随在藤以宁身边只把她当成荒芜宗值得敬重的前辈的自己是何其相似。
只不过藤以宁原先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可银雪却分明清楚风还镜的来历……
“公子想知道,那我就说说自己过去做的错事吧。”银雪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整理自己的回忆。
“当年……圣主新立,即从族中遴选圣女的候补人,我有幸从候选人中脱颖而出,赐姓西陵,便跟随在圣主身边学艺。”她缓缓说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圣主对我爱护有加,教我武艺秘术,又命我入秋前往圣泉沐身祭神。”
余十七很快便听入神了,他惊讶于银雪之前竟然也是大雪宗圣女,并且和西陵玥一样做过去洗月泉举行祭拜西王母的仪式,不由得心中越发好奇她后来究竟遭遇何事,以至于会在陵墓中自称“罪人”。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但是我在离开圣泉返回的途中,遇到了一个独自在西荒行走的年轻旅人。他自称从宸粼帝都远道而来,是宸粼新皇帝的使节,要前往极西外域访问异邦诸国,只可惜半途遭遇贼寇与同伴及向导失散,孤身流落到此。”
余十七心中暗想这约莫是发生在十七八年前的事,自己出生那年,恰是如今的皇帝登基即位之年。
银雪继续说道:“我见他眉目清朗面善,言行举止端正,便好心劝他折返,因为前路凶险,凛冬将至,孤身一人往西走太过危险。但他非常固执,不肯听我的劝说,还在路上与我争执起来。”
“他问我知不知道当下宸粼的皇帝最欣赏什么样的人,我自然不知道。随后他告诉我说唯有两种人,沙场凯旋的勇士和不辱使命的使节。他自言手无缚鸡之力,不能为主上驰骋战场,所以铁了心要做后者。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真像个读书读傻了脑子的迂腐书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从那一刻起就不再心如止水了。”
余十七隐约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过他恪守着作为一位倾听者的道德,耐心地等待银雪继续说。
“我临时改变了主意,打算护送他走出西荒中腹一带的险峻之地,直到与月氏国的边界。我们在山中同行了半个月,分别前的那一天晚上,在点着篝火的荒野,我在他的花言巧语下情难自已,心甘情愿失身与他。”银雪说到这里停住了,沉默了很长时间。
余十七看不见,也听不到声音,房间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他大气也不敢出,僵着身子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我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尽管心中恐惧,但还是在一个月后回到了圣主面前。圣女失贞于一介外人,这样的事情传出去会令全族蒙羞,我被软禁了两个月,长老们商议将我处死,但圣主却拒绝了他们。她拒绝的理由并不是为了袒护我,而是因为我有了身孕。”
“我被废之后,圣主让我做了护法,罚我为神女守墓。但我犯了第二次错,第一次错愧对的是圣主和族人,第二次我愧对自己还有小镜子。我怀着恨意将出生才四个月的孩子抛弃,若不是风氏夫妇收留了她,这世上便没有小镜子了……”
余十七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喃喃道:“所以前辈你后来一直都怀着愧疚吗?那……那风姑娘的养父能从守御森严的陵墓中拿走银镜,也是你刻意为之吧?”
“是,正如你所想。”她的声音带着颤抖,“我这样罪孽深重的人……本来就该一辈子守在神寝前不见天日。如今圣女将我带回此地,对我的处置恐怕要等到风雪停歇之后圣主亲自定夺了。”
“前辈是自愿献身给那位使节的吗?你现在还恨他吗?”
“是。”银雪顿了顿,“不恨。”
余十七安慰她道:“那么在晚辈看来,前辈只做错了一件事,就是不该凭一时之怨气抛弃自己的孩子。所幸西王母保佑,没有铸成不可挽回的大祸,前辈也不必太过自责。”
银雪无声地笑了笑,她想以余十七一介外人的身份,是很难理解当年她犯的错有多严重的,她也不愿多说什么。
“前辈,风姑娘一定会醒过来的,到时候请你不要害怕见她,你应该让她知道这些事。”余十七认真地说。
银雪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她沉吟着没有回答,良久之后恍然回过神来,将换药之物收拾好一并端起:“一时糊涂,说了些荒唐的话,打扰公子休息了,勿怪。”
余十七淡淡地笑了一下,摇摇头表示她不必在意。
银雪退出了房间,脚步声渐行渐远。
余十七靠在床头,心中在希望傍晚快一点到来,他已经迫不及待想摘下蒙着眼睛的布,也迫不及待想见藤以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