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大厅中间搭了个台子，台上有人在表演歌舞。厚厚的毡毯封住了大门，四周的火炉把室内烤得温热，戏子伶人们即使穿着轻纱也不会觉得寒冷。
余十七盘膝坐在柔软的棉垫上，侧耳倾听幕后乐班演奏的琵琶丝竹，嘴角带着微微笑意。
百里璇跪坐在他对面，双手放在膝上，也侧着脸望着戏台，时不时跟着乐声发出轻哼。
一曲终了，满座响起掌声和叫好，余十七正跟着鼓掌，忽然听到百里璇颇为得意地对自己说：“怎么样？余公子，今晚这个场子可还满意？”
为了隐蔽身份和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在来这里之前百里璇稍微做了一下变装，她换了一身男子的服饰，头发也学着余十七的样式束起，还不知从哪里搞来两撇假的八字胡贴在了嘴唇上边。
她对自己的伪装感到很满意，但余十七看了却只想笑，所以即便现在听到她和自己说话，余十七也尽量不扭头去看她。
“挺好的，多谢百……白公子。”
“哎哎哎，你说错话了啊，按照我们之前说的，喝吧。”百里璇霸气地将一只酒杯拍在余十七面前，往里面倒上了酒。
余十七无奈，只好依她所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爽快。”百里璇满意地点头，随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小酌了一口。
他们的位置并不算很好，是比较靠边角的坐席，不过考虑到百里璇的处境，这种不受关注的位子反倒更令人安心。
下一场表演还没有开始，客人们都在趁此空隙好好品尝食物或饮酒对谈，跑堂的伙计们忙碌不停，游走于各席之间上菜撤盘，还要兼顾迎来送往。
“哟来啦客官，里面请里面请，您几位？两位贵客，二楼还有雅座来这边走。”
余十七听到吆喝声，忍不住朝那边望去，忽然眼睛瞪得老大，对面的百里璇见状也跟着扭头，不小心让手中竹筷所夹着的一片炒烩肉掉在了桌上。
“诶……诶……”百里璇不住朝余十七扭头眨眼，“那不是钟先生和藤前辈吗？”
余十七没有回答，讷讷地点头，一起进来跟着酒店伙计往二楼去的那两人确实是终陵弃和藤以宁。
这也太巧了吧，他们竟然也来到了这里。不过转念一想他们所在的这家是金城最有名气的酒楼，终陵弃会带藤以宁过来似乎也不算什么意外了。
“看起来完全不用担心他们嘛，看他们神情都很放松啊，就像多年不见的老熟人……不对，本来就是。”百里璇笑道。
余十七点了点头，他们所在的这个角落想来也不容易被发现，没什么好担心的。
“真希望他们能一直这样在一起。”他说。
“只要是真情真意，就算不能朝夕在一起又怎样呢？”百里璇对此有不同的看法，“我倒是觉得，像钟先生和藤前辈那样也挺好的。”
“难道你就不想和自己喜欢的人终日在一起吗？”余十七心中回想着自己在有灵客栈度过的那段时光，即便那时候他和西陵玥之间的关系时而阴晴不定，但每当想到第二天醒来又可以在客栈里见到她，他夜晚都能很安心地入睡。
百里璇却说道：“想是想啊，可总有些时候会不得不面对分离吧。你们男人不都雄心万里，恨不得征服的马蹄一刻也不要停歇吗？”
“我可没有那种胸怀志向。”
“你嘴上说没有，心里却不一定这么想。”百里璇一针见血地说道，“那日在江上，我看到你扯着帆嘴里叼着剑跳过船的时候，你的眼神分明在说你不是个甘于平凡庸碌的人。”
余十七愣住了，舞台上响起的曲子隐隐约约传入他耳中，小席对面百里璇目光如炬，仿佛洞穿了他的躯壳直视他的灵魂。
他的思绪回到了百里璇所说的那一刻，或许那一刻自己的眼神里，燃烧着热血的高光吧。
“我虽然依旧很讨厌我父亲，但他的有些话，我还是听了进去。”百里璇悠悠端起酒杯作回忆状，“他曾经说过，看一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性格，不必看他平日里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只要看他拿起刀剑那一刻的眼神就知道了。”
余十七默然无语，想不出反驳她的话。
“我也不想说你自己骗自己，不过或许有时间可以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人生？”百里璇半开玩笑地提议道，喝完了杯中的酒。
余十七望着她开始泛起红晕的脸颊，问：“你想劝我去做一个手握刀剑心怀天下的人？就像荒芜的宗主们一样？”
“我只是觉得，以你这样愿意不计回报去救助别人的性格，你如果一直自我暗示要把画师当成自己的唯一身份，会不会太危险了。”百里璇认真地劝说道，“男人可以不依仗刀剑，但手里不该没有刀剑。”
“这也是百里承说的？”
“他哪里说得出这种话？他是那种恨不得睡觉都把刀剑和权力握在手中的人。”百里璇随意一笑，“这是我自己想的。”
余十七想了想，回答道：“我有过这个念头，不过不是回到云中剑。”
“嗯？云中剑不好吗？”百里璇疑惑地问道，“今天在那么危险的情况下，对面那么多的敌人，他们还不惜豁出性命来保护我这样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云中剑所做的事，和你的行动不是很像吗？”
像是当然的，余十七从未想过要去否认云中剑的经历对他造成的持久深远的影响，那就像用金子做的匕首在他身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刻痕。
“我想帮终陵弃做点事。”他吐露自己的心事，“不是为了报答他生我骨肉之恩，只是因为他这段时间为了我尽心尽力不避艰险不辞劳苦。”
百里璇微微皱眉，她隐约感觉余十七想要为终陵弃去做的是件有很大风险的事。
“你想好了？”
“嗯，其实我早就决定了。”
百里璇注意到这一刻他的眼神又变得遥远了，至于为何遥远，她想或许是因为壮志凌云，凌于九天之上，自是遥不可及。
此时台上忽然传来了伶人的收尾唱词，幽幽凄凄，婉转悲伤。
“雁过也，朔雪空山，将军马蹄何处？”
“九泉下，龙旗斑驳，万人犹山呼。”
“二十年奋武，刀枪折尽荒草殁，大同一梦，皆付稗书。”
余十七和百里璇面面相觑，他们方才没有仔细看台上的戏，不晓得这唱词是为何故，只觉得一股英雄无路的哀愁感漫上心头。
酒楼二层雅座上，酒杯已举到唇边的终陵弃忽然一怔，恍如失魂落魄。
藤以宁用怜惜的目光凝视着他，看到他空洞的双眼流下泪水，不忍再看。
“别多想了，那都是和你无关的事，而且已经过去了。”她轻声道，“事已至此……何必为自己徒添伤感。”
终陵弃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将本要喝的那杯酒洒在了座旁。
这一杯，祭宸粼的英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