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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

香插在灵柩前的一尊鎏金宣德炉内,细如游丝的青烟由香头而出,袅袅上升,在灵堂中缭绕徘徊后,凝滞着不愿散开,仿佛暴毙而亡的黎帝凝舒的三魂七魄,不肯随着青烟升到三界之外,迟迟地踟蹰在宫阁的上空,久久不愿离去。所有的官员都止不住这样想着,于是在这冷冰冰白茫茫灵堂,不仅没感到一丝的凉意,反而让人满头的汗水,心里透着一股瘆人的惊悚。

正在众人忐忑不安之时,夜宴一身素白的衣裙陪着锦瓯由里而出,百官急忙躬身趋迎。

他们来到黎帝凝舒的灵位上香,行三叩九拜大礼。

皇家的丧礼,本来就是天底下最隆重的丧礼,不仅有一整套的哭临、祭奠和繁缛仪式,而且等级严格。

锦瓯起身后,作为皇长女的夜宴刚刚跪在灵柩前,伸手要接过宫人奉上的祭纸,就听见了一声可以称得上凄厉的哭喊。

“皇上!!!先皇临终之前曾给老臣一道密诏!”邢部尚书万青云不顾礼仪地扑在了锦瓯的绣着龙纹的靴下,枯枝一样的手指,颤抖着呈握一卷明黄,哭泣道:“长公主夜宴,目有重瞳,必为妖孽,祸害社稷苍生,先皇有旨,赐死灵前!”

站在灵柩之侧的锦瓯一惊,急忙抬眸看向夜宴,而夜宴依旧跪在灵前,不惊不动,只是那殷红的嘴角轻轻勾起,隐约地露出了一丝似残忍又似苦楚的味道。

这样的意外,锦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黎帝凝舒竟然还有这道旨意,如今万青云当着文武百官之面宣读了出来,万事几乎已经无法挽回。

太极殿内本就潮湿燥热,锦瓯的汗,一滴滴就顺着额角落了下来,落在了麻衣之上,晕出斑斑如泪痕一般的痕迹。

“万大人,你这是伪造先皇遗诏,意图不轨!”夜氏镜安的宗族,不惑之年的世袭一等侯夜松都也站了出来,在锦瓯面前三拜九叩之后,朗声说:“皇上,这是万大人伪造的密诏,他假传圣意,罪犯滔天,当诛九族。”

“皇上!这是先皇亲手交给微臣,先皇尸骨未寒,您就要违逆他的遗诏,您不怕先皇的英魂来找您吗!”

“各位卿家以为如何?”

好似没有听到万青云的哭叫,转眼看向殿中所有臣子,锦瓯眉睫微微一挑,轻轻地笑了出来,幽滟的眸光如飞雪初落,让人摸不透心思。

“臣等相信,此乃伪昭,万青云其罪当诛。”

锦瓯的话音刚落,灵堂上赫赫然除了邢部、户部、兵部的一些官员,其余的全都白茫茫地跪了一片。

锦瓯心中又是暗暗一惊,隐含在薄唇边那缕笑意已经隐隐含了戾气,精光四射的眸眯起,许久才又朝着未下跪的官员问道:

“那各位卿家以为如何。”

兵部尚书苏上远,户部尚书李柏年看着黑压压下跪的人群,还有锦瓯冰冷的面色,沉默片刻便都俯下了身躯。

“臣等听凭皇上旨意。”

真是老奸巨猾啊,锦瓯的心中冷笑着,但同时也为夜氏的力量暗自心寒,正在想着,却觉一道柔滟的眸光掠过,心中一怔,低首凝神看去,依旧跪在灵前的夜宴正淡淡地抬首看着他,她眉目间隐隐透着清冷,一双似笑非笑的墨瞳掩映于浓浓的幽睫下,眼波流转间竟令他莫名心惊,神情却依旧闲雅。

锦瓯并未躲开她的目光,直直的一对墨色的瞳有着火焰一般的灼热,心思百转之间,已经做了决定。

于是,他开口时,声音已如冷澈灿霜的梅。

“万青云,你伪造先皇诏书,本应凌迟处死,可是念在父皇尸骨未寒,你又是先皇肱骨,朕从轻处置,万家九族发配边疆,即刻启程。”

“皇上!!!”

万青云还待哭叫,却被奉旨而上的侍卫转瞬拖出了大殿,只留下那颤抖的余音,绕梁不散。

等到他们消失,众官员才惊魂未定地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开始窃窃交谈。

夜宴这才从容自若地起了身,若照水闲花般接过何冬递上那封密诏,看也不看,转手便扔进了燃烧着纸钱的火盆。

看着那明黄的诏书,一点一点被沸腾的火焰吞噬,苏上远、李柏年等人俱是一阵心惊,但对上她冷得仿佛能把他们剖析开来的目光,便都别开了眼,暗自冒着冷汗不敢言语。

这边的夜松都再次俯下了身,朗声道:

“让长公主受惊,臣该死。”

而他身后的官员,亦都是俯身齐声道:

“让长公主受惊,臣等该死。”

素色灵堂上,锦瓯夜宴的的目光再次交视在一处,夜宴娥眉轻挑,眼波盈水,斜斜地一瞥,然后他们互有深意地一笑。

阳光在他们的身上洒下涟漪,殿内被袅袅的烟香浮动了一层雾气,地上他们的影一样的亲密相依。

永历四十九年五月十七,黎帝凝舒薨于乾涁宫,庙号梨宁宗。三子吴王锦瓯立,逾年而改元,即清昙元年。同日清平公辞世,余德妃等人殉葬。长公主夜宴于帝灵前悲极而吐血,世人谓至孝。

酷暑来临之际,黎帝锦瓯登基,开始大规模排除异己,网罗培植心腹。

国丧后,夜宴一直留在旒芙宫中养病,现在的宫中按例全是素色的白,连服侍的宫人都身穿孝衣,恭敬地站在一旁,很安静。

缠绵病榻数日,这一日她终于可以勉强起身,倚在窗前的软榻之上,闲看漫天白云云卷云舒,满树的芙蓉花开得像鲜红的绒雪,清风吹拂庭前残花飘落,金灿灿的阳光下,那红更是妖异而妩媚。

“公主。”

蓦然清越的声音响起,回首望去,身后的男子,青服角带的丧服。他正对着夜宴,虽然不近,但是夜宴已经看见谢流岚寒星似的眼睛。

“是你。”

“听闻公主悲伤成疾,微臣…我…特来看望您。”

有那么一瞬,谢流岚几乎是以爱恋的神情看着她,可是也只是一瞬间便消失无踪。

“流岚,你坐。”

他坐到软榻旁紫檀几侧的椅上,芙蓉树影,淡淡地映入碧罗窗纱上。风摇影移,花枝颤颤摇曳。几上的青铜鼎炉正燃着沉檀香,由镂空的盖中向四面丝丝吐着轻烟。朦胧的烟雾好似层层纱罩,温柔地撒在他们身上,此时他方才敢侧头打量着好似在低头沉思的她。

她瘦多了,病了多日,原本单薄的身体此时薄如纸张,那面色竟比身上的丧服还要白上几分。

“你爱我。”

也许觉得这样的沉默实在是太孤寂了,夜宴缓缓的沙哑的嗓音响起。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他一惊,猛地对上了她深深凝视着的眼。

“……为什么这么说?”

不知为何,即使阳光极盛,她依旧觉得很冷,下意识地把自己裹紧,唇角弯起苦涩的笑,然后轻轻地开口:”因为我爱你啊,所以我知道……”

因为爱着你,

所以注视着你的每个眼神,

留意着你的每个动作,

所以我知道你是爱我的,

正如我爱你,

所以我知道你思念着我的,

正如我思念着你。

玉帘轻卷,宫人都沉静地退出,青铜熏炉里的那一抹檀香似乎燃尽。那细细软软的香灰,随着入室的清风,袅娜如絮,弥漫在华殿之中。

夜宴慢慢地从榻上站起,走在了窗子前。

“你想要这个身体吗?”

掩唇而笑,雪白袖子掩着纤细得几乎可以被阳光穿透的的指尖微微晃动着,映在她芙蓉面上,更添清冷。

“我不要求你什么,只想让你抱我一次,哪怕只有这么一次。”

夜宴伸出手去,慢慢地解开了腰中的丝绦,白晰的手带着颤抖而绝决,然后搭在他的肩膀上,缂纱的外罩滑落在乌砖的地上,在他怀中的是只身穿著月色抹胸美丽的身体。

“锦瓯不会知道,我只求你这一次,求你……”

这一刻她可以不要他的心,但她要他的身。

夜氏的血液里没有牺牲和放弃。

她要他,她要一点点的蝉食。

“……公主……”

他犹豫着,那冰凉的唇便已经覆了上来,隐隐的还有一次颤抖,勾起了他心底最隐秘的柔情。

慢慢放纵自己沉醉到极处时,恍恍忽忽中,他的手已经早一步抱上了她柔软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