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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军医张承启

陆鸿歇了一气,只觉着浑身懒洋洋的,说不出的惬意,忍不住撩起眼皮瞥了一眼那姓吴的管事。

那老家伙半靠在新移栽的香樟树上,摆弄着旱烟斗,眯着眼有一口没一口地嘬着,似比他更惬意得多了。他咬咬牙爬了起来,随手掸了两下身上的灰土,走到吴管事的身边说道:“吴叔,今天能不能早一刻歇工,我想去街上转转。”

吴管事他们这几日也处的多了,彼此见也都熟稔的很,因笑道:“咋着,小陆,你是想到乌梅巷子里去找姑娘啦?”他说的乌梅巷便在城北集市口边的一处巷子里,从都督府东街转出去往北走半刻钟便到了,是个有名的烟花巷。

陆鸿撇撇嘴,并不想在这种无聊的话题上和他掰扯,将早上顺道买的一包二两重的烟丝丢到吴管事手上,说道:“我想到书肆淘两本书去。”陆鸿身上揣着临走时胡顺塞给他的几锭银子,还是他干娘专门叮嘱了拿给他花销的。

吴管事笑眯眯地举起烟丝闻了闻,点头赞道:“不错,好烟!”说罢又摇头,“今日是真不行,督帅临走前吩咐了,说你们这趟活路做的不错,都督府修的很满意,晚上要犒赏你们……这不,那些大匠人都是提前半个时辰给歇的工,酬劳也一人多加二百钱,估摸着这会儿都下了馆子啦。我还听砌池子的老郑说,他和几个倒腾假山的大工约好了到蝎子馆喝酒吃蝎子去。现在的人也是奇了怪了,你说好好的鱼肉不吃,偏偏好上个吃毒物……”

他知道陆鸿是这帮泥腿子中间唯一一个识字的,因此也不奇怪他买甚书本子来看。只是这吴管事喋喋不休说了一大通,陆鸿总算是明白了,今天李督对新建的都督府大加赞赏,派了人在营里做了好酒菜,专一犒劳这些民夫的,因此一会儿便有大头兵来领他们回营了。

陆鸿心想买书的事情只好先放一放了,他也不是突然起意要看甚么书,只是昨夜去张军医那里给王正拿药,恰见到张迪正在蹲地上收拾一堆纸片,一问才知是一本《金匮要略》,因翻看太频以至断了线筋。这一本书七八百张纸,要重新整理装订颇费工夫,因此陆鸿便想着从城里带一本给他,顺便买几卷时人临摹的褚遂良《千字文》。

正如张迪所说的,军营里实在是枯燥无聊,总得寻摸点事情来打发时间。

过了没一会,果然几个兵丁走了过来,径直向陆鸿招手。

这几日民夫画押签到都是陆鸿在干,有上官问事也是他去回话,连日下来俨然成了这批民夫的小头目。他这时只得舍了吴管事,走到那几个兵丁面前。

当前的仿佛是个伍长,见他来了便道:“陆鸿,带上你的人,回营了。今天歇的早,嘿嘿,咱们几个也沾光。老规矩,不准吵闹,不准擅自离队就行了,走罢!”陆鸿一面走一面把三流子踢了起来,其余人见了也都一骨碌起身,各自呼喊同伴去了。

片晌之后七百余人在都督府大堂前站好了,陆鸿跳到石墩子上扫了两眼,心中默默一算便知道人已到齐,于是找吴管事交了差事,跟着几个兵丁回营去了。

回到营房天已擦黑,那几个兵自去缴令,陆鸿带着人回到辎重第三营。进了营盘之后所有人都发现,这大营里少了些甚么,也多了些甚么。他们留在营盘里的两千同伴不知所踪了,却多出来十几个厨子,和十几个装着冒尖白饭、馒头、烧肉、青菜的大木桶,甚至还有好几十坛刚刚开了封的酒……

陆鸿苦笑摇头,这李大都督以民夫充援军,打发了徐州邓波,都督的权术;借兴修府邸之劳以酒肉赏赐,堵了余下这些民夫的嘴,也是都督的权术,玩弄权柄直似打仗,何其难也哉!

华灯初上之时几十座大大小小营盘组成的青州行营渐渐止了声息,像一头终于入寐的雄狮陷入一片安详的宁静之中。

陆鸿向辎重营借了一只篮子,拎着三只菜肉冒尖的大海碗并两壶酒,踩着刚刚点起火把的微光,出了第三营便奔军医营去。

青州行营里军医官共有一个队百十人,也是隶属后军辎重营,因此军医营离第三营不远,走一炷香的时间也就到了。

不过医官条件优渥,管理也相对宽松,一部分甚至住着独门小院,因此进了军医营要找到某位医官的住处反倒要费一些时辰。

好在陆鸿要去的地方是医官值夜的营房,这几日也是走熟了的。

他是来给王正送饭的……

当然了,王正屁股上的伤歇了四日便没甚大碍了,只是十天前一大早上工便不小心撞倒一摞半人高的墙砖,不幸砸断了两根脚趾骨,只得老老实实在都督府的工地上躺了一天,晚上又给扛了回来送到张军医那里。

这小子倒好,说是来做活的,拢共只干了头一天,剩下时候的都是在军医营里磨光景。他们在都督府做了十几天的活儿,也度过了军营里的第一个中秋。

陆鸿想着自顾笑了起来,轻车熟路地绕过一个晒草药的土场,来到张迪值夜的那座营房前。

“鸿哥,今个咋回来这样早?”

他远远便听到王正欢快的招呼,抬头一看,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原来王正此时优哉游哉地躺在营房外的大遮棚下纳凉,受伤的脚跷在一根木桩子上,脚趾绑着几块小夹板,正没心没肺地朝他笑着。

这时张迪闻声从营房里走了出来,也微笑着和他打招呼。

陆鸿提起篮子晃了晃,说:“张医官,还没吃夜饭罢,我们那边今日伙食好,给你捎了一份。”

张迪也没和他客气,伸手接过了篮子,似随口说道:“听说你们那些营里待命的老乡被徐州的邓波将军带走了?”

陆鸿略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便无奈地摇摇头:“张医官真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是啊,他们这一去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回青州了……”

说着又自嘲地笑了笑,“不过咱们也沾了他们的光,被督帅大人赏了一顿酒肉不是?”

张迪眯起眼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他一遍,见他眼神淡淡得看不出一丝喜怒,心里越发地纳罕。

陆鸿感觉到他的注视,也抬眼看去,两人目光轻轻一触便各自收了回来。

张迪往篮子里瞧了一眼,冷笑着又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就赏了这些东西……我也是猜到李督必会借由头安抚你们,如今看来,咱们督帅大人的器量毕竟还是……”

他没再往下说,因为他知道,聪明人之间原本是不必将话都说到透彻,而是又接了一句,“陆兄弟,我看过你们的花名册,你是载道三十年庚午年生的罢?”

陆鸿一面暗叹他神通广大一面捞出一只海碗递到王正手上,说:“张医官记性倒好!”

张迪又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不再多说甚么,转身从屋里搬出一条矮几、两张马扎便将酒菜摆下来,两人各自虚让一下坐了。

张迪一面倒酒一面说:“我是载道二十八年戊辰年生,比你虚长两岁!陆兄弟也不必医官长医官短的,叫我表字承启就好,呵呵。”

这时遮棚外传来一声嘶哑嗓子的叫喊:“张军医,给咱也起个表字呗!”

话音未落,一个宽胖的身影走了进来,原来是那天在民夫们帐中生事的小军官,陆鸿依稀记得是姓杨。

张迪见了他,有心给陆鸿出口气,便戏谑地道:“你就字‘备操’,刘备的‘备’,曹操的‘操’。都是枭雄,也不辱没了你!”陆鸿一口酒差点没喷在身上,只得低头假装咳嗽掩饰。

那姓杨的小军官很是高兴,用手比划着说:“张医官,回头受累给咱写下来。”

张迪奇道:“杨智,你不去睡大觉跑到我这里来作甚,声音不对,风寒了?”

“屁的风寒,今天被甘校尉罚喊了两百遍军令,嗓子喊坏了,有啥药不?”杨智摸着喉咙愁苦地道。

“这用啥药,冲两杯苦茶凉了之后喝,两天就好了……

如果想好的快就找一块皂角捣烂了就醋倒进喉咙里再吐出来,明天一早就好。”

杨智连声答应,罢了说:“我去辎重那要点皂角去……”正要走,又转了回来,“张医官,手气你能治不?”

张迪把他的胖手拽到眼前来手心手背细审了一番,怪道:“你这手好好的……”

“不是这个手气。”杨智连忙把手抽了回来,一本正经地说,“最近和丙团那帮猢狲推牌九老是输,手气越来……哎呦!”

“给老子滚远点!”张迪不等他说完便笑骂着踢了他一脚,杨智哑着嗓子坏笑两声便跑了出去。

张迪重新坐了下来,见陆鸿饶有兴味地看着杨智的背影,笑道:“你和这些兵接触的久了就知道,其实都挺不错的。”

他没说人不错还是能力不错,抑或二者兼有,陆鸿只得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