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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8、圣人想让你去潼关

“太子殿下!”赵正换了一副面孔,叉手行礼道:“殿下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来喝酒!”太子爽朗大笑起来,朝门外招了招手,便有人抬进半只麋鹿来,“今日在六盘山狩猎,恰好猎得一只鹿,这一半我已差人送入宫去了,另一半我寻思着良淄庄上有好酒,就想与元良一道,对酒烹了,岂不快哉!”

“太子美意了!”赵正道:“只不过方才臣想起了一些要紧事,想要入宫面圣。这鹿肉……要不臣替太子做成肉脯,等来日寻一个秋高气爽,云澹风轻之日,为殿下摆上一桌,不知如何?”

太子看了他身旁的嫦儿一眼,道:“吃炖肉还是吃肉脯不甚打紧。不过我倒是好奇,是因何事让一向四平八稳的赵元良都急不可耐,慌了手脚。”

赵正知道徐王与太子关系匪浅,这事他还不能当着太子的面说。这大半年接触下来,太子这个人比想象中的要单纯许多,若是没有这层身份,只在军中相识,赵正倒是愿意推心置腹。其人刚烈,脾气直,心思不带拐弯抹角。

但政治智慧如何,怕是圣人都得摇头不已。

与他不能说这权力争斗的事,一说他就急。俗话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要是想在他的地盘里动手动脚,就算关系再好他都能当场翻脸。此时他对徐王应该仍有兄弟之情,若是赵正和他说徐王可能要谋反,赵正不能预料后果会怎样。

要么打草惊蛇,要么惹得自己一身骚。毕竟眼下还没有证据,所有的事体都得等到曲贡回来之后才能有所判断。

是以赵正干脆压下了心里的想法,不说拉倒。

但是太子既然来了,那就不能让他白跑一趟。圣人要见,但也只能压后了。

于是赵正让人卸了一条鹿腿,一半加香料炖煮,一半切成拇指大的块串了炙成烤肉。就在院中池边,摆上了一张桌子,让太子坐北,赵正坐东。说起了新军的事,品尝着炖肉和烤肉,就着良淄的白酒,两人直聊了两个时辰。

户部已经批了渭水南边一片荒地,按五千人的规制监造一座新军军营。这地方赫连云天替赵正去查勘过,背山傍水,清静幽僻,没有长安城的繁复喧嚣,倒是一处练兵的好场所。前期工程按赵正和工部的谋划,已开挖沟渠,平整场地。但因为时间关系,未像平凉团练营那般严谨。

太子说,新军征募给的军饷太高,关中各府各地有许多人闻风而动。十几天来,有两三万人在城外征兵登造所排队。这帮人,带着胡饼,喝着河水,便如同难民一般。长安府布了帐篷,派了菜粥。可听闻仍有不少人,还源源不断地在往长安赶来。

就五千人的规模,为何还不叫停?

赵正笑了笑,既然是募兵,那自然是要优中选优。那些撤去的折冲府,往赵正手里塞来的名单,十六岁到三十岁的精壮,只有四万多人。而那些挤破了征兵所的,大部分都还是上了年岁,想要浑水摸鱼的。

如今各地粮食丰收,许多人都舍不得家里一亩三分地,让他们抛家舍业征募从军,一辈子不到战伤战死都不能回家种地,许多人心里还是打鼓的。关中民风没有河陇彪悍,也没有吐蕃的虎视眈眈,他们不太懂得居安思危,也不太懂得国在家才在的道理,和他们说家国大道理显然有些不太适应当前历史客观形势,赵正思来想去,可能还是因为给的饷钱不太够。是以这些精壮的积极性并不太高。

坊间说什么谁当家,谁掌权对百姓来说无关紧要,都是扯澹。不被屠两座城,他们反应不过来。

不过这事不能强求,也不能危言耸听。这世上,又有谁知道营州军是不是文明之师,万一他们比朝廷还要怀仁,对百姓还要优待,那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赵正喝着酒,与太子胡扯了一通。太子便就喜欢听他在安西的过往,赵正在安西的那些破事,其实乏善可陈。但赵正能说会道啊,太子喜欢听什么,他就说什么。两人喝了两斤白汤,太子意犹未尽,又要了一瓮水酒,喝完已是东西不辨,南北不分,坐在那直摇。

赵正知道喝到位了,眼看天色不早,此时回长安怕路上出什么意外,便想亲手搀着他去厢房歇息。太子吐着酒气,一双醉眼迷离,他看着赵正的脸,吃吃地笑。

“赵元良,你说……为何……为何本宫就没早些遇上你呢……”

“嗯!”赵正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太子忽然抓起赵正的手,转身面对赵正,将酒气喷在赵正的脸上,“我就说一句,这世上万般好。可唯独这身份,某却是不想要。太累了……真的……我每日卯时不到便……便起身舞剑,以修武技。日里只吃两顿……一顿菜粥……一顿汤饼……圣人说,说我不懂民间疾苦……我便让人去寻,这民间百姓,到底吃的……吃的甚,住的甚。某在东宫打了个窝棚……烂树枝干稻草,打得四处透风……”

他一边语无伦次,一边手舞足蹈。

“殿下,你醉了,先歇息吧。”赵正想搀着他,却被他一手拂开:“我醉甚,我没醉!我来良淄就想问一句,元良啊,赵硕他……他是不是想要太子这个位置……”

赵正默默不语,心里暗暗摇头。

他这是憋疯了。

亲眼看着河陇一天一天坐大,胞弟从凉王升到魏王,手中军权又独步天下。他心里着急,怕自己的身份朝不保夕。可自从林仲罢相之后,不说出谋划策,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赵正曾经以为他身后还有个皇后,但后来发现这朝中,谁都可能与皇后为党,唯独太子没有。

满朝文武,若要说派系,那如今便就是明里暗里分为三派。

一派在明里,为太子一党,式微地如同萤火,早已没了声音。

一派在河陇,魏王为首,郑西元为代言人,赵正为左右臂膀。自从赶走了林仲,河陇势力日益庞大。但这其中,便就真如太子所说,产生了严重的内部分歧。

这分歧,便就是第三派。综合其人其势,赵正愿意称之为剑南派。

顾名思义,剑南派当以剑南为首。首当其中为剑南人郑西元,其次为剑南人皇后殿下,再次为节度成都的徐王。

这一派,打着河陇的幌子,举着魏王的招牌,暗地里却在与营州康陆蝇营狗苟。满朝堂上下,属此派人物最为阴鸷,也最为隐秘,一般人瞧不真切。

别说太子如今憋屈,就是赵正,也感同身受。

兵部被剑南派牢牢把持,朝政格局亦有郑西元左右,就是连后宫,皇后与圣人身边的近侍高隆盛,都是他们的人。

而要与他们抗衡,赵正身边只有两个亲密战友,一个是安国公赵金玉,一个是渠国公王靖。若要找第三个人,便就只能是太子殿下。

危如累卵。

是以,对太子殿下的问话,赵正心里其实也发虚。

谁来坐太子的宝座,这对赵正而言,他没得选择。

这就是政治。

“太子喝醉了。”赵正呶了呶嘴,一旁候着的嫦儿连忙上来搭手,两人扶着太子入内,嫦儿铺好铺盖,与赵正一道,将太子放平在榻上。

嫦儿微蹙眉头,道:“太子奴婢服侍,家主你也歇息吧,奴婢担心你的腿脚。”

“不妨事!”赵正看着太子就算醉倒,脸上也是一副不甘心的神色,他“啧”了一声,摇了摇头,转过身一脚浅一脚深地出了门。

明年若是贼兵起事,不知太子还会不会如今日这般,忧心自己的太子之位。说到底,他还是在长安城呆得太过蛋疼,终日无所事事,所参朝政又处于可有可无的尴尬境地。是以乱七八糟的日日想,天天想,才憋成了这幅模样。

赵正若有所思,不若请奏,让他去带新兵吧。如果说这朝堂上,除了圣人之外,还有一个是和自己一条心想要稳保长安的带兵之人,恐怕就剩下一个太子了。长安府征募的五千精兵,是要为潼关准备的。他们的任务,便就是拖住敌军,等待漠北与河陇的援军。康陆来犯,他们大抵是要全军战死在关墙之上的。

这样一来,不仅削弱了太子对龙武军的影响,还能让太子有所作为。或许那才是他真正的归宿,而不是终日呆在长安城内,忧心忡忡。

赵正想到这,便豁然开朗。他招了招手,将院门口站岗的玄甲军军士喊道了身边,“去一趟渭河南岸,把赫连云天叫回来。”

“赫连将军今日才去的,营地监工还有新兵宿食的活,他不放心旁人来做。”那军士道:“侯爷,若是有何差遣,不若让某去做便是!”

赵正摇摇头:“此事非赫连云天不可,你去喊他回来便是!”

“唯!”那军士听赵正斩钉截铁,当下便拱手应声,交了岗哨,牵了马自去了。

赵正回到屋中,研墨奋笔,写了一张呈表,还未吹干墨汁,房门忽然“叽呀”一声打了开来。达念一脸笑意,挺着肚子伸了伸脑袋,“元郎又喝酒了?”

“啊!”赵正满脸歉意,道:“我写完就出去,阿念且莫要责怪。”

达念进屋关上门:“这有何要紧的,我都与郎君说过了,我不怕酒味。元郎每回喝完酒都避开我,我知道是为了我与肚子里的孩子。可谁家男人喝了酒还不让上榻的?”

她捧着手里的一片红娟,往赵正眼前递了递,“元良你看看,我这花绣得怎样?”

赵正接过那红娟看了一眼,其上绣倒是绣了一朵花,只是这花不似月季,不似牡丹,却不知是何物。嘴里只好道:“不错啊,不错!阿念的女红真是进展神速啊!”

达念吃吃吃地笑,扶着赵正坐了下来,“就知元良要哄我开心,下月皇后圣诞,我这绣品怎么拿得出手呐,好愁啊!”

“你还真去啊?”赵正打心里不愿她去参加劳什子宫宴,下个月都七八个月身孕了,走路都费劲,去那老远的长安城,就为了一个蛇蝎女人过生日?

赵正没把皇后下蛊之事告诉达念,就是怕她担心自己。可自己在朝堂如今小心翼翼,他的妻子他又怎肯让她轻易赴险。

谁知道那恶毒婆娘一计不成会不会再生一计,对他赵正怎么来赵正都接着,但是若对他身边的人下手,这个赵正绝不能忍。

“推了吧。”赵正脸上表情不太好看,道:“这事阿念不用记挂,我来办就是。”

“便听元郎的就是!”达念原本就不愿意去,抓起手里的绣绢,便丢了出去。皇后圣诞,照例有品阶的朝官女卷都会入宫贺寿。赵正既为左司丞相,达念又有夫荫,乃朝廷命妇。礼数上来说,她更不能缺席。但好在达念身孕足月,这假倒是能告,也不会落人把柄。

赵正将她安顿好,叫来月儿替她擦抹换裳,自己出门,照例吊起腿,睡在了左厢房。

太子从未喝过如此多的白酒,一觉睡得不知道东南西北,爬起身来时,已是第二日晌午时分,脑袋有些昏昏沉沉,四肢也似全无力气。

太子坐在床边愣了好一会儿神,这才想起昨日来的良淄,喝得是有些多了。一时闭眼吸气,这酒怎地如此凶烈?

他站起来喝了一壶水,方定神之时,便忽听门外有人小心禀报:“殿下,殿下可起身了?”

“起身了,什么时辰了?”

那人推门而入,“午时了!”

“这般迟了?”太子摇了摇头,感觉脑袋里装满了水,晃晃荡荡,“昨日送了鹿肉入宫,圣人如何说?”

那人道:“圣人夸赞太子孝心,只是……只是叮嘱,六盘山山势复杂,太子还是莫要再去了。”

“知道了!”太子心里暗叹一声,圣人到底还是没有好好夸赏,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认为自己做的这一切,毫无意义。

那人迟疑了一会,欲言又止,“太子殿下,今日宫里来人,说是圣人召太子回宫。”

“你不早说!”太子瞪了他一眼,“圣人召见,你还吞吞吐吐,活腻了不要命了?”

那人有些委屈,道:“可那不是什么好差事……圣人,想让你去潼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