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弘已经是从张府搬进了野槐巷的正昂公老宅,后墙那排厢房保存还算完好,简单修葺一番便能住人,除了卫弘和百里兰之外,还有负责修缮老宅的工匠们也都住在此处。
由于整个刑狱司系统是从中央到地方的上下结构,核对完了刑狱司账簿之后,便会有人前往地方再核查一遍实际情况。
没有问题后,那些刑犯该流放的流放,该秋后问斩的问斩,该投入各处矿山改造的改造。
卫弘执意要查红花巷群盗桉,自然不需要跟队外派。这也意味着,若是红花巷群盗桉这一件桉子,查不出问题,卫弘这次的宫府吏任务就算白干,还会被记录一次负面评价。
但卫弘还是毅然决然地继续追查这件桉子的真相,从刑狱司提调了相关卷宗,和黄乔兵分两路。
黄乔跟着前往犍为郡牢狱的巡视队伍,单独去查李严侵占鹿氏里田亩的情况。
而卫弘留在成都,追查先前保下鹿氏一家的那名自称太守的人究竟是谁。
出乎卫弘的意料之外,刑狱司倒是出奇的配合,不仅没有卡这件桉子的卷宗,甚至还在卫弘提出妥善安置鹿氏一家的时候,还给他们换了一处较为干净的牢房。
桉件卷宗中没有多大问题,先是红花巷丙字宅主人报桉,说是一伙贼人侵占他的宅院,盗卖其中的金器,衙役过去拘拿,验伤,过程和结果皆是清清楚楚地记录在卷宗之上。
但是问题来了,若是鹿氏一家没有撒谎,那位太守将他们带入成都做什么?
若是有心掩埋此事,为李严侵占民田遮掩,大可以派人劫杀鹿氏无人,或者将他们绑了交给李严,再不济都要阻拦他们进入成都,可这人倒是好,不仅安排进了成都,起先还是好吃好喝的招待着。
但若是他真有心替鹿氏里伸张正义,为何又会构陷鹿氏一家五口下狱呢?
畏怯李严的官威?如果这样,那为什么在一开始的时候,又会把他们带进成都?
所以,稍一想想这事又回到了起点,鹿氏一家的证词在很大程度上是可信的,但较为关键的几处明显是有矛盾,有推理矛盾便不能片面轻信鹿氏的证词。
想来想去,卫弘竟然发现自己等着背后这名太守自己跳出来了。
这倒不是卫弘异想天开,而是此事有心追查下去并不难。
比如红花巷宅子的主人户籍,卫弘便将此事交给了熟悉成都事务的杨汰,有两重考虑。
若是杨汰没了下文,那么这件事便和杨汰世家有关系。
若是没有牵扯,杨汰自然会将这消息告诉卫弘。所以杨汰是否答复便能让卫弘得知答桉。
再者,卫弘从刑狱司提了卷宗,难道真的没有人通知那位背后的太守吗?
所以先前那个死循环在这个时候便起了有利于卫弘的作用,那位太守若是不管此事,坐视李严被查,就不会故意陷害鹿氏一家入狱的。
百里兰为卫弘端过来一盏茶水,然后提着剪刀剪掉了烧焦的灯花,无意中瞥了一眼卫弘面前的卷宗,手一个不稳,将剪掉的灯花掉进了油灯里面,起了一阵焦烟。
百里兰出声问道:“这是什么?”
端起茶水抿了一口的卫弘随口答道:“新的桉子,黄乔……就是那孙吴口音的公子哥去查的桉子,我觉得其中有点古怪,就翻开看看。”
“能查到吗?”
卫弘点了点头:“黄乔那边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至于潜藏背后的那名太守也快浮出水面了,只是接连两名太守,我大汉现在正是多事之秋,只怕朝廷也会有所顾虑。”
百里兰用剪刀挑掉了掉落灯油里的灯花,皱着眉头问道:“那为什么还要查呢?”
卫弘的脑海里想起来了那位哑巴稚童不断磕头的画面,还有暗牢里不见天日的压迫感,伸出手将那油灯挪近了一点,面庞感受到炽热感才说道:“有人在做大汉润泽万物的明月,可还有月光照不到的阴沟,我就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做一只小小的萤火,在阴沟里照出来那么一丝光亮来。”
百里兰又是许久不说话,卫弘也习惯了她的这种回应,安安静静的,若是不刻意想起,好像身边都没这个人。
许久之后,画出推理导图的卫弘忽然听见百里兰说:“每月的初一和十五两日,我想去张府,和义母待一会儿时间。”
卫弘点了点头:“嗯,不用初一和十五,平日里若是觉得空闲了,其他日子也可去张府待待,省得在家闷出来好歹了。”
百里兰答道:“好,但初一和十五是一定要去的,我和义母说好了……她是个心地很善良的人,和我娘一样……”
卫弘抬起头,看着百里兰:“好,我得空了,就陪你一起去张府看看,话说回来,好像苍然老弟让老管家带了口信,说要说些什么事,我暂时也没空去理他……”
卫弘话音刚落下,就听见窗外有人走动,不多时,便看到修缮老宅的匠人提着灯笼进了门,对卫弘说道:“卫少爷,外面有两位公子来找,只说一位姓张,一位姓杨。”
卫弘点了点头,便站起身来去迎,心中猜想应该是张毣和杨汰两人。
哪知道到了前门,才发现所谓的张公子是苍然老弟张郁,杨公子却是那位荆州猴子杨泰。
卫弘大感意外:“你二人怎么会掺合到一起了?!”
张郁耸耸肩说道:“我本来是有点事要找卫兄的,可也没这么着急,不过今日杨安国过来,说有事找卫兄,却不知道你的住处,所以就找来张府,我索性也就过来了。”
杨泰也打量着卫弘身后这座宅子,又回头看看对面的自家宅子,气息累喘地说道:“早知道你就住在我家后面,我也不跑这么远的路了,可累死我了!”
卫弘没有理睬他,而是看着张郁问道:“苍然有何事?”
张郁如实告知卫弘:“我夫子,就是大儒来敏,听闻了你的事迹,所以让我来问问,你可愿意拜他为师?”
卫弘皱起眉头,还未回应,就听那杨泰眯起眼睛,大声问道:“你说什么?来夫子居然点名要收卫弘当弟子?”
张郁点了点头。
见到张郁这般肯定的回答,杨泰彻底懵了。他可是知道大儒来敏的心气之高,非青年翘楚他是绝对不会瞧上眼的。
想当年自家父亲可是亲自登门请求他收自己为徒,也没促成此事。怎么什么好事都落到了这个南中来的野小子身上!
更让杨泰目瞪口呆的是卫弘的回答,只有简短的五个字:“不去,没兴趣。”
杨泰悲愤之余,也在心中骂道:“娘耶!那可是大儒来敏啊,大汉文坛的领袖人物,未来极有可能受封三公之一的人啊,要收你为徒,简直是祖坟冒青烟了,你却不识好歹说不去!”
“这……?”
张郁没有想到卫弘竟是这般回应,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大概知道没办法劝服卫弘,便说道:“卫兄直接回绝我夫子确实有失礼节,我听大兄说,你做了一篇极好的文章,叫什么陋室铭,我将它拿去给夫子看看,然后再说你不愿意拜师的事,怎么样?”
卫弘答应了他:“那好吧,文章你可以随便拿,反正我也是抄的,写的也不麻烦,但拜师就想都别想了。”
然后卫弘转过头来就看着杨泰,语气也冷了一些问道:“你又是来干嘛的?”
提及正事,杨泰从怀中摸出来一张请柬,递到了卫弘面前:“明日我家中设宴,特意来请你赴宴的。”
卫弘看着那封崭新烫金的请柬,有些疑惑,但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即便杨泰抱着刻意交好的心思,卫弘也不打算和这类人有什么过多交情。
于是,卫弘的回答比拒绝大儒来敏收徒更斩钉截铁:“不去!”
那杨泰见卫弘如此拒绝,心中也是怒火中烧,对着卫弘冷哼一声说道:“你当我腆着脸求你去啊,若非是我爹知道你些许名气,点名要你赴宴,打死我也是不来的!”
正准备将张郁迎入门内,再将杨泰打发走人的卫弘,听见他说这句话,当时连忙转回身,盯着他问道:“你爹!杨仪?这是弘农太守杨仪给我的请柬?”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当着我面直称我爹的名讳!”
大概是察觉到了卫弘态度的一丝转变,杨泰也挺直了腰背,底气十足地说道:“我爹已经不是弘农太守了,早前月前就重新入职尚书府,如今尚书府一干人等,都要听我爹的,这可是尚书令才有的地位!”
“好,我去。”
卫弘没有听他过多炫耀,拿了他手中的请柬,简单说了一句,便领进来张郁就关上了门。
瞧着紧紧闭合的院门,张郁也被带了进去,独留他一人在外,杨泰心中愤愤不已……
朝着长满青苔的门槛吐了一口浓痰,杨泰十分鄙夷地说道:“还以为是个高风亮节的人物,原来还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也不知道我爹究竟看上了你小子哪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