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俨然是司天监玉龙卫头号大人物的钱兴,近些日子以来心情一直很差,连百花山庄那个俊俏可人的丫鬟怀了他的骨血这种大喜的事情,都没能冲淡他脸上的阴沉神色,从京都城带来云州的几名属下都是有眼力劲的,没人愿意在这时候触霉头,这位副统领在年轻楼主大人面前溜须拍马是一回事,在自己下属面前可就是另一种态度了。
钱兴认为,玉龙卫哪怕死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也不能没有规矩。
让他心情极差的原因有三点,其一自然是陈家老公爷的谢世,虽说玉龙卫所属的一万修士平日里归枯坐镇国公府祠堂的三爷统领号令,但对待人和善的陈伯庸从来都是满怀崇敬之心,老公爷一生活得让人景仰、死得让人钦佩,钱兴没能去京都城送他最后一程,总觉得心中有愧。
第二点,则是因为公子爷好像忘了他这么一号人,去凉州斩杀谢逸尘那狗贼的时候没有找他,现在请旨北上雍州同样又是没有知会他前去帮忙,钱兴当然能猜到,陈无双这是想给司天监玉龙卫留下几粒硕果仅存的火种,但他更希望能跟随在公子爷身边出一份力,哪怕是死了,死的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儿,总不能楼主大人去险境九死一生,他却憋憋屈屈窝在这条山谷里安心享福吧?
至于其三,最让钱兴头疼。
陈家老公爷陨落北境、城墙上一万玉龙卫全军覆没的消息遍传天下,感慨叹服是应有的,可也因此让江湖里不少良莠不齐的修士意识到,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谁都清楚司天监眼下面临无人可用的尴尬境地,或许是知道年少有为的陈无双眼高于顶,很难得到楼主大人的赏识,于是就把主意打到了钱大胖子的头上,想着能跻身玉龙卫,也算不负平生所学了。
最近从天南海北找上百花山庄门前投诚的修士络绎不绝,说实话,钱兴懒得去分辨这帮子人里哪些是真想为司天监出一份力、哪些又是抱着侥幸心理想要趁机求个出身的,索性在问过花扶疏之后一股脑全部拒之门外,让手底下人劝说他们,真要是心系苍生,就近去南疆就是了,况且司天监比无双公子说话更管用的陈家二爷就在那里,得了他老人家青眼,还愁没有个前程?
今日的钱兴有些一反常态,脸上居然有了几分心满意足的笑意。
那丫鬟有了身孕,在百花山庄的地位可就不同了,花扶疏亲自探望过一次不说,还嘱咐钱兴不可慢待,特意在山庄里安排了一处雅致小院落供她养胎居住,尽管镇国公府的丫鬟比之寻常小家碧玉的日子过得更宽裕,但丫鬟目前也破例有了两个丫鬟日夜伺候着。
林霜凝一大早给她腹中的孩儿起了一卦,说钱兴这头一次当爹就得了个千金,或许是百花山庄所在的这条山谷风水极佳的原因,那女子腹中隐隐有一团贵气,照这么看,生出来的一定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坯子,以后是攀龙附凤的好命,就算还不知道其四柱八字从而没法具体推算,可总归一世富贵是已经扎下根的事情,女子命格三十有六,起码是靠前的六种。
所以钱兴心头连日来的阴霾总算被扫去多半,只是黄婉宁非要提前定下收他还未出世的女儿为弟子,这让副统领大人有些啼笑皆非,说这话的如果是孤舟岛曲瑶琴,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立即替女儿做主应承,黄大小姐嘛,可就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倘若能让公子爷收了自家女儿做弟子···
钱兴只敢想了个开头就戛然而止,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伸手打了自己一个不轻不重的耳光,竟然敢如此痴心妄想,这他娘的是什么毛病?果然闲着是会闲出病来的,想着想着就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公子爷现在到了哪里。
除了陈无双以外,钱兴另一个担心就是南疆,以二爷的修为想要在凶兽群中全身而退不算难事,怕就怕他也跟老公爷一样犯了牛脾气死战不退,二爷要是一旦有个什么闪失的话,公子爷在世上可就真只剩下花扶疏一个靠山可以倚仗了,江湖中什么人都不少见,多的是欺负孩子没娘的败类。
接到京都城三爷的飞鸽传信之后,钱兴很想亲自去十万大山边缘看一看究竟,却被花扶疏拦了下来,这位不久之前刚刚晋境十一品的剑修前辈没说原因,只是告诉他不必担心,南疆那边暂时不会有太突然的变故,就算任平生撒手不管,陈仲平也能应付得来,玉龙卫就剩这么几个人,不能再有任何折损,最重要的就是替陈无双守好这座山庄,能让他和沈辞云回来有个家。
花扶疏毕竟是公子爷的叔公,钱兴再多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违逆他老人家的意思。
不过,从说过这些,花扶疏每天夜深人静时都会提着一坛酒去浣花溪边坐着,孤零零自斟自饮,一坐就是一整夜,钱兴暗自咧嘴,您老是世间少有的凌虚境高人不假,这么个不眠不休法,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熬啊,要是公子爷哪天回来见您老瘦了个三斤两斤的,挨踹的不是咱钱某人?
钱兴低着头在百花山庄门外转了一圈,想着让人去一趟楚州,打听打听那位薛山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前阵子有位姓厉的十品刀修上门,声称受陈无双所托,要把一本刀谱交给一个叫薛山的,钱兴实话实说,解释几句薛山并不在百花山庄,那位刀修倒也没把刀谱再收回去,只说既然你也是用刀的,想看就看看,总比带进棺材里埋没了好。
这本刀谱就在钱副统领的怀里揣着,一页都没看,他想先找到薛山再说。
时至傍晚,手下人脚步匆匆跑进山庄,正在一旁捧着个红泥茶壶看黄婉宁大小姐练剑的钱兴一皱眉头,轻声呵斥道:“慌什么,没个样子!”
那人神情极为急切,咽了口唾沫凑到他身侧,低声禀告道:“钱大哥,门外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修士···”
钱兴轻哼一声,摆摆手道:“打发了就是,还用我教你?”
那人破天荒地摇头道:“我不敢···那人自称是南海段百草···”
哗啦一声,刚泡出香气的一壶好茶摔在地上,钱兴像是被人拿剑攮了屁股一样,胖大身躯骤然从石凳上弹起来,“你说啥?南海···还有个女子?”
那人连连点头,急促道:“那女子一直在门外垂泪,属下不敢多问···”
钱兴伸手把这碍眼的下属扒拉开,迈开大步匆匆往门外走,“快去请花前辈来,慢了一步,老子大耳刮子抽你狗日的!”
门外,扯去面纱的花紫嫣泣不成声,泪眼朦胧看着这座新建起来不久的百花山庄,抬手似乎是想要去触摸镶着鎏金铜钉的大门,手却颤抖着悬停在半空,似乎生怕这一摸,眼前的一切都会变成稍触即溃的一场梦境。
段百草连声叹息,他记得以前曾到过这里三次,第一次留下了百花酒的酿造方子,第二次是观礼花千川拜师苏慕仙,第三次带走了花紫嫣,这一回是第四次,故人都已经先他一步作古,这座本来还算熟悉的庄园,变得崭新而陌生。
江湖哪里比得上清静南海啊,万年不变的水浪声,除了岁月什么都不曾带走。
身穿肥大白衣的钱兴火急火燎绕过影壁,沉重的脚步声几乎要在山石铺就的地面上砸出坑来,跨出门槛的第一眼,就立刻意识到门外两人绝不是胆大包天的冒名顶替之辈,先不说须发皆白的段百草脸上不见一丝皱纹且气度出尘,就说满脸泪痕交错的花紫嫣,眉目之间明显与公子爷有几分相似。
段百草微微皱了皱眉,想不通这个突然迎出门来的胖子是什么身份,索性静观其变。
钱兴也没想到名声传遍大周一十四州的当世神医会是这样五短身材、其貌不扬的冷漠老者,有白马禅寺慈眉善目的空相神僧和风流卓然的太医令楚鹤卿珠玉在前,眼前所见的段百草跟他以前想象的模样委实落差太大,他以为段老神医即便不是慈悲相,也该是让人一见面就如沐春风的高人,可段百草的眼神太过漠然。
钱兴终究是眼界超凡的玉龙卫副统领,饶是如此,却只看一眼就暗自心惊,段百草眼神里的漠然分明是不把世间任何人性命当回事的那种冷眼旁观,甚至看谁都好像带着三分不屑。
副统领大人心里有了底,朝两人恭恭敬敬拱手按照江湖规矩行礼,试探着问向花紫嫣道:“在下司天监玉龙卫副统领钱兴,敢问尊驾···可是姓花?”
他早就知道,花万山、花千川死于当年黑铁山崖顾知恒等人手中,花红晚护着公子爷藏在底下隐秘酒窖里,陈家二爷赶到的时候已经气绝多时,花家万紫千红兄妹四人唯一还活着的,就只有拜师南海段百草而不知踪迹的花紫嫣。
这句话一出口,花紫嫣的泪水就如同断了线的珠帘,再也止不住,只是用力点头。
一道剑光从百花山庄内高高纵起,眨眼间就落在门外,两鬓斑白的十一品剑修像是压根没看见段百草就站在近处,愣愣盯着说不出半个字来的哭泣女子,同样泪流满面,声音嘶哑道:“紫嫣,回来就好···”
压抑着的哭声,好似云澜江水决堤,撕心裂肺声彻山谷,“二叔···”
这声呼唤出了口,一路马不停蹄从海州千里万里而来的花紫嫣顿时浑身力气化为乌有,双膝重重跪地,额头紧紧贴在地上,哀声道:“紫嫣回来晚了···”
钱兴没想到花紫嫣突然跪地,慌乱之下几乎是连滚带爬避到一侧,娘咧,如果让公子爷知道他姓钱的敢站在跪伏在地的花紫嫣面前,那可就不是踹两脚能揭过去的事情了,所幸钱大胖子到底是在京都城染缸里滚刀子滚过来的,马上就收敛起心绪,上前几步艰难躬身,“见过段前辈。”
此时的段百草哪有心思正眼看他,讶然盯着花扶疏的侧脸,喃喃道:“扶疏?五境十一品?”
他心里的震惊比在珍珠城听说百花山庄那场大火都更甚,原来当年被任平生设计诓进南疆的花扶疏没死在十万大山里,可是既然他活着而且晋升五境,十一年前百花山庄怎么会满门皆灭?难道所谓的黑铁山崖实力真到了这等骇人地步,能逼得堂堂五境剑修袖手旁观?
段百草听说过二十多年前的那桩旧事,花扶疏一生败就败在多情上,当年他未必不知道任平生的用心,可为了那一个女子,自诩风流的花扶疏还是心甘情愿真去了南疆十万大山,可悲可叹、可歌可泣,唯独不可理喻。
花扶疏长长一声叹息,弯腰把花紫嫣扶起来,替她拍去双膝处的灰土,又替她抹去不停滴落的泪水,千言万语最终还是变成一句哽咽不堪,“回来就好。”
相视无言,最怕泪千行。
良久,花扶疏让钱兴去提了几坛酒来,没有急着将一旦现身足以震惊整座江湖的段百草和自家侄女领进百花山庄,而是跟他们沿着浣花溪岸边逆流往西走,走出去三四里,正是陈无双曾跟墨莉练剑的地方,那里有一片稀稀疏疏的桃树。
三人席地而坐,拎着酒坛的钱兴站在一侧伺候。
一坛酒压住了叹息声,止住了花紫嫣的泪水,也让花扶疏终于有了开口的力气,“紫嫣呐,二叔跟你一样,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咱们花家的事情,这些日子二叔都想通了,逝者已逝,咱们活着的这些人,还要替他们活着,好在花家的血脉没有断,还有无双在。”
花紫嫣起身去溪边捧水洗了把脸,定住心神,“二叔,我想听听当年的事情,还有无双他···”
花扶疏点点头,语气里仍有明显的悲切,“二十五年前,我去了南疆,想着做人不能言而无信,就一直在十万大山里苟活,浑浑噩噩不知四季,直到今年正月初三,察觉到居然有人在十万大山边缘接引灵气入体引动了天地呼应,还以为是越秀剑阁又出了一个踏足十二品的修士,悄悄过去看了看,竟是一个少年。”
段百草脸色登时大变,倒吸一口凉气,打断道:“天地呼应?”
花扶疏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重重嗯了一声,“没错,无双所修的功法极为殊异,踏足三境时就引动了天地呼应的异象,只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谁,这等景象当然惊动了十万大山里不少凶兽前来窥伺,当时无双体内灵气几乎堵塞了全部经脉,一着不慎就是爆体而亡的惨烈下场。我对此根本无计可施,也不敢凑得太近,不料他很快就找到了宣泄真气的法子,使了一式惊世骇俗的御剑术,我自信不会看错,那是苏慕仙的剑十七,所以才在几头凶兽想要扑击他的时候出手救下,而后才知道他是谁。”
后来的事情,花扶疏所讲述的跟珍珠城小范就有些大同小异了,只不过细微处更加详细,他推断所有一切的源头都出在当世剑仙苏昆仑身上,因此从白衣判官沈廷越的妻子身中天一净水开始慢慢说起,到花千川是因一人嘱托而得了失踪多年的宁退之线索以及离恨仙丹,到花千川不知不觉也中了天一净水之毒而心智错乱、屠戮驻仙山七名弟子,到黑铁山崖那群人带着一条堪比五境修士的凶兽玄蟒找上门来。
一桩惨案,前因后果就此娓娓道来。
没有人再插嘴,一说就是快两个时辰,直到最后,钱兴才补充了陈无双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当然也没瞒着公子爷当年在京都城做下的种种荒唐事,花紫嫣时哭时笑,看得段百草忧心忡忡,很担心自家徒儿会在这种情况下被击溃了心神。
都说知徒莫如师,可这个柔弱女子远比段百草想象的坚强。
漫天星河下,花紫嫣缓缓起身,面朝北方,“二叔,无双长得像我大哥,还是像我大嫂?”
花扶疏没有说话,钱兴也不敢贸然出声,他没见过花万山也没见过花千川,只是莫名其妙就觉得公子爷长得很像花紫嫣,不过多了些玩世不恭的混账气质。
花紫嫣好像也不在乎阔别多年的二叔会如何回答,缓缓道:“我要去雍州。二叔还在,紫嫣也还活着,不能把百花山庄的仇恨都压在他一个孩子身上,不能让他觉得在这个世上很孤单,他没了爹娘,总还有个姑姑。”
钱兴鼻头一酸,别过脸去。
夜色凄凉,花紫嫣过家门而不入,一道剑光直往北去。
世上有山就撞破山,有水就渡过水,还有什么比血脉亲情更能让人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