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冉,如白驹过隙。
转眼,便已是天子启新元四年年末。
临江王刘荣戴罪入朝,也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
而这件事的结果,可谓是皆大欢喜。
——因侵夺太庙,而被中尉、廷尉联合调查的临江王刘荣,因为太子刘胜出面干涉,而被天子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原本轻则失国、重则身死的罪责,最终也仅仅被责令于长安太庙思过半月。
对于刘荣此番涉险过关,朝野内外当然是心知肚明:这是太子出面,保下了自己的长兄;
但对外,天子启也仍旧没忘做足功夫。
首先,是弹劾刘荣的临江王相、内史二人,被召回长安问责。
问责的最终结论,自然是不出意外的和稀泥——这件事谁都没错,只是刘荣和自己的王相、内史之间有误会,才导致出现这样的结果。
既然是误会,那自然就不需要有人,为江陵太庙的事负太大责任了。
——最起码,刘荣不再需要为此,而被长安朝堂惩治了。
只简单商讨一番,长安朝堂便做出最终决议:令临江王相、内史返回江陵,将江陵太庙恢复如初,以弥补自己‘误会刘荣’的过错。
至于刘荣,则是得到一个‘虽然没犯错,但作为第一责任人,需要负有一定连带责任’的结果,在长安太庙短住了半月。
思过期结束之后,刘荣则是低调走出太庙,老老实实住进了自己在尚冠里的王府,并在正门外,挂上了‘闭门谢客’的木牌。
刘荣结束思过,刘胜本打算大张旗鼓的前去相迎;
但在刘荣的思过期结束时,太子刘胜,却并没有结束自己的思过期。
——刘胜,也挨了‘板子’;
——一句‘亲亲相隐’,在为刘胜赢得朝野内外,乃至民间百姓无数好感的同时,也为自己换来了为期一个月的禁足。
至此,临江王刘荣‘侵夺江陵太庙土’一桉,才总算是画上了句号。
刘荣,活下来了。
在刘胜无所不用其极的努力下,临江王刘荣,活着走进了自己在长安的王府。
而在刘胜也结束自己的‘思过期’,下令重新开启太子宫的大门时,因刘胜的请求,而被天子启召入长安的当今众公子,也已经先后抵达长安。
于是,在结束思过期,下令重启太子宫正门的当日晚间,太子刘胜的请帖,便送到了尚冠里临江王府、河间王府、鲁王府、江都王府,以及胶西王府、长沙王府;
就连未央宫绮兰殿,刘胜也没忘遣人送去一封请帖,请自己的弟弟——还未年满五岁的胶东王刘彘,于当日晚间,到自己的太子宫赴宴。
黄昏前后,曾在宫中情同手足,如今却已各自贵为诸侯,又天各一方的兄弟们,便先后来到了太子宫侧殿。
这也是在去年年初,发生在上林苑的那件事之后,天子启的众公子们,第一次聚在了一起······
·
“五哥!”
在兄长刘彭祖的陪同下走入殿内,刘胜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便快步走到了五哥——江都王刘非的面前。
神情难掩激动的伸出手,握住五哥刘非较以往又更粗了一圈的手臂,刘胜面上,只难掩思念之情。
“一年多不见,五哥这身子骨,可是又壮实了些?”
“——可想死弟弟我了!”
简单问候一声,终还是没能按捺住激动之情,刘胜索性也不再端着太子的架子,张开双臂,便用力搂了搂面前的五哥。
虽然拼尽全力,也仅仅将手拍在了五哥刘非得后肘,刘胜也仍满是雀跃的拉过刘非的手臂,径直便朝上首主位而去。
如此架势,自惹得一旁的兄弟数人面色齐齐一变!
只片刻之后,刘胜也反应过来,便憨笑着摇摇头,又面带自嘲的一耸肩。
“光顾着高兴,倒是忘了当年,齐悼惠王那件事······”
“嗨;”
“也罢!”
“我和五哥,便同坐于席间!”
“什么主位不主位的,咱兄弟论这些,生份!”
说着,刘胜便不顾五哥刘非的推辞,以及其余众人略带迟疑的目光,拉着刘非,便在席间坐下身来。
在刘胜这番举动之后,原本还纠结于该如何面对、面见刘胜的兄弟众人,也只得面面相觑的各自坐下身。
而刘胜的注意力,也终于在众人各自落座之后,才从身旁的五哥刘非身上移开。
今日这场晚宴,当今天子启的儿子们,除了小王夫人所生的几位,也就是还在吃奶的几位小公子,余者尽数到场。
众人在席间的座次,也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原本应该由刘胜独自坐上的主位,因为刘胜一句‘我和五哥坐一起’,而被空了出来;
东席首座,自是兄弟众人的老大——临江王刘荣,正带着标志性的澹笑看向对席;
老二河间王刘德,则是一如往常那般,以似是陪坐的姿态,落座于刘荣身旁。
刘德往下,便直接是末席,坐着曾经的大王美人、如今的王夫人,以及被王夫人抱在怀中,好奇打量着殿内众人的小十:胶东王刘彘。
东席,便只有这三男、一女四人。
相较于冷清的东席,西席无疑热闹了不少;
西席首座,是兄弟众人中的老四:鲁王刘余。
自刘余以下,依次是同坐一席的老五江都王刘非和刘胜、老六长沙王刘发,以及尚未封王的‘准赵王’:老七刘彭祖、默然落座末席的胶西王:老八刘端。
兄弟众人的神情,倒是颇有些让人玩味。
老大刘荣,显然已经从先前,险些死在中尉府的惊惧中走出,面上笑意,只让人一阵如沐春风;
几乎是每隔三五息,刘荣那柔和的目光,便都会下意识落在刘胜身上。
显而易见的是:先前那件事,让刘荣和弟弟刘胜之间的感情,亲近了不止三五级台阶。
在刘荣身旁,老二刘德也时不时将目光,落在对席的弟弟刘胜身上。
但比起刘荣不卑不亢、极尽温和,又隐隐带些谦恭的目光,刘德望向刘胜的目光,显然多出了些许局促,和下意识的戒备。
——不是对危险、对未知的戒备;
而仅仅只是在面对不相熟的亲人时,下意识会带上的戒备,或者说疏离。
刘荣、刘德兄弟二人身侧,小十刘彘自是年幼无知,只带着最纯真、烂漫的好奇心,打量着殿内的哥哥们。
倒是将刘彘抱在怀中,陪坐于末席的王夫人,不时将意味深长的目光,次序扫过殿内的兄弟众人······
西席的众人,则相对简单一些;
从首席的老四刘余、刘胜身旁的老五刘非,到末席的老六刘发、老八刘端——这兄弟四人面上的神色,基本一致。
都是带着一抹略带僵硬的微笑,明显是本能的想要亲近刘胜、和刘胜一叙久别重逢之情;
又碍于刘胜如今的身份,而带着些许顾虑。
最正常的,自然是刘胜、刘彭祖兄弟二人。
——刘胜与刘非同坐一席,对刘非是一阵嘘寒问暖,谈笑风生;
紧握着刘非那健硕的粗臂,愣是一刻都不愿松开。
至于刘彭祖,则很好地承担起了主人翁的角色,不时同坐在自己两侧的六哥刘发、八弟刘端——两个社恐患者,聊起过去这将近两年,二人在各自封国的事。
众兄弟久别重逢,刘胜又摆明一副‘别太拘谨,敞开了嗨’的架势,众人自然是难忍私念,同身边的兄弟手足彼此问候了一番。
但在短暂叙旧过后,众人便不约而同的止住话头,目光也齐齐汇集在了刘胜身上。
——几日这场晚宴,刘胜,是母庸置疑的主角。
或者应该说:在成为储君之后,兄弟众人每一次聚首,刘胜都将是主角······
“一年多不见,诸位兄长,竟都已有了些宗亲诸侯的威仪;”
“想到两年前,我们还在宫里同吃、同住,时不时再闹出些乱子······”
“嗨~”
“短短两年的时间,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感受到兄弟众人汇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刘胜便稍叹一口气,虽仍亲密的攥着五哥刘非得手,却将唏嘘感叹的目光,落在了对席的大哥刘荣、二哥刘德身上。
“三哥的事······”
“唉······”
“如果离得近一些,还能派宫里的太医去看看;”
“只是常山实在路途太远,消息送到长安时,三哥就已经······”
···
“三哥薨,大哥、二哥痛失兄弟手足;”
“偏偏连亲身生母······”
“唉······”
满是惆怅的说着,说到最后,刘胜只颇有些憋闷的一拍大腿。
“上酒!”
“今日,我兄弟众人,不醉不归!”
随着刘胜说起老三刘淤,以及栗姬先后故去的事,落座于殿内的兄弟众人,除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小刘彘,面上都涌上一抹哀伤之色。
倒也不是众人,都对栗姬、刘淤母子的死而感到难过。
仅仅只是作为同父异母的兄弟,对于刘荣、刘德二人接连失去母亲、胞弟的遭遇,在场的兄弟众人,都对两位兄长报以同情。
太子一声令下,原本应该和饭菜一同奉上的酒水,自然是被宫人们提前送进殿内。
再由鱼贯而入的婢女,为兄弟众人各自斟满酒,兄弟众人,便在刘胜的号召下举起酒盏,又一齐饮下。
“呼~”
一盏酒下肚,刘胜本就有些郁结的面容,只立时又更扭曲了些;
感受着烈酒的火辣,刘胜纵是已经被刺激的皱起了眉,嘴上也不忘再道出一句:“过去的事,大哥、二哥,也不要太执着。”
“我兄弟众人难得齐聚,这是该高兴的日子。”
“——过去那些伤心事儿,咱就不提了。”
“吃好喝好,高高兴兴的说说话。”
仍有些郁闷的一语,自引得东席的刘荣、刘德兄弟二人,将心中的哀苦强自压下,随即强笑着各自点下头。
又应邀同刘胜对饮一盏,兄弟二人才各自低下头去,又不约而同的发出一声轻叹。
——曾几何时,‘凤凰殿’三个字,都还意味着汉家未来三十年,最尊贵的母子几人;
而现如今,曾有机会成为皇后、太后,极可能成为太子、天子,并成为皇后、太后的儿子,太子、天子的弟弟的母子四人,却只剩两人尚还存活于人世;
也仅剩两人,出现在了今日的太子宫中。
若非刘胜出手,甚至就连这仅剩的兄弟二人,也还要再死去一人。
如此变故,别说是亲身经历,便是从别人身上看到,甚至只是从别人嘴里听来,也足以称得上是男默女泪······
“唉······”
在刘胜提起栗姬、刘淤二人之后,原本应该轻松愉悦的氛围,便莫名低沉了下来。
兄弟众人,也没有再继续彼此言谈,以述相思之情;
整座侧殿之内,只剩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哀叹。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足有半炷香的功夫。
最终,还是有刘胜开口,带着明显有些刻意的笑容,将氛围重新活跃了起来。
“难得齐聚,要不过几日,我们去上林游猎吧?”
“——离别之前,我兄弟众人最后一次齐聚,便是父皇在上林,召我众人围猎。”
“此番再次聚首······”
如是道出一语,将众人的心虚拉回眼前,刘胜便带着略显刻意的笑容,侧身望向左手边,和自己还隔着五哥刘非的四哥刘余。
“在封王就藩之前,记得四哥就酷爱打猎;”
“就藩之后,也经常听说四哥,在鲁地到处围猎游玩。”
“如何?”
“四哥可有兴致,同我众兄弟,到上林再猎?”
感受到刘胜语调中的刻意,刘余心下自也是当即了然:刘胜提议游猎,显然是想要活跃氛围;
但在短暂的迟疑之后,刘余终还是摇头苦笑着,侧身对刘胜稍拱起手。
“殿下美意,寡人心领。”
“只是······”
···
“唉······”
“只是此番入朝,相国,也随寡人一起来了长安。”
“相国在,寡人就算是想,也万万不敢动‘猎’的念头······”
满是无奈的说着,刘余又苦笑起身,对刘胜默然一拱手,算是谢绝了刘胜的邀约。
而在刘余这番作态之后,原本仅仅只是想要活跃氛围的刘胜,却满是惊讶的瞪大了双眼,
“相国在,不敢猎?”
“不敢???”
···
“四哥好猎,可是我兄弟几人铭记于心的事啊?”
“怎一个田叔,便将四哥逼到了‘不敢猎’的地步?”
满是惊诧的道出心中疑惑,刘胜仍将双眼瞪得浑圆,似乎仍对刘余那句‘不敢猎’,而感到不敢置信。
这时,紧坐于刘胜身旁的刘非,也终于从先前,那不知由来的拘谨中调整了过来。
——毕竟是武人的性子,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刘非便已经将刘胜的‘太子’身份抛在了脑后;
没了顾虑,刘非很快便恢复过去,和刘胜之间无话不谈的状态,为惊讶的刘胜,解释起刘余这句‘不敢猎’的由来。
“小九,实在是有所不知······”
“自当年,梁王叔派人刺杀袁盎,父皇又派田叔去睢阳调查此事之后,田叔在皇祖母心中,便愈发举足轻重。”
“到去年,我兄弟众人各自封王、就藩,没过多久,四哥就因为‘喜猎好乐,不理政务’,而被告到了皇祖母面前······”
简单说明此事的背景,刘非还不忘嘿笑着回过头,对四哥刘余戏谑一笑;
待刘余苦笑着摇摇头,又点头示意刘非‘随便说,我不介意’,才又再次望向刘胜。
“四哥好猎,这是由来已久的事,皇祖母自也心中有数。”
“最终,皇祖母便将田叔,任命为了四哥的王相,以管教四哥。”
“到鲁地之后,田叔也第一时间拜会四哥,并劝谏四哥:应当收敛玩乐之心,专心于国务;”
“四哥答应之后,田叔又寸步不离的跟在四哥身边,时刻提醒四哥。”
“——后来,四哥实在忍不住,还是去了猎苑;”
“见自己劝不动四哥,那田叔竟不顾烈日炎炎,在猎苑外晒了足足一天!”
“也就是在那之后,凡是鲁相田叔在,四哥,也就再也不敢提那‘猎’字了······”
随着刘非粗狂,又隐约有些幸灾乐祸的语调,殿内众人的目光,也随之汇集在了西席首座。
便见刘余又摇头一苦笑,再悠悠探口气,才对刘胜稍昂起头。
“国相,实在是年事已高;”
“一言不合,便要在烈日下暴晒,寡人实在是很担心······”
“知道自己没有道理,又拗不过国相,也就只能顺着国相······”
听闻此言,刘胜显然还是没能从四哥刘余,居然已经‘不再打猎’的震惊中回过神。
——打猎,几乎是刘余的命!
——对打猎,刘余是有瘾的!!
而且还是重瘾!!!
“嘶······”
“这田叔······”
“有点东西啊?”
下意识一声自语,兄弟众人虽没有听得太明白,但也大致猜到了刘胜想要表达什么。
随着殿内,响起兄弟众人善意的轻笑,刘胜也终是笑着摇摇头。
“到了长安,四哥就不要再担心这些了。”
“——就明天吧。”
“明日一早,我兄弟众人,便都去上林围猎。”
“至于鲁相那边,弟去说便是。”